正像那个矮胖犯人做证时说的,高个子犯人浮上水面的时候,手里仍然抓住一截可以算是桨的短木头。他紧紧地抓在手里,倒不是本能地想着回到船里还有用得着它的时候,因为有阵子他相信再也逮不着小船或者抓到任何可以支撑自己的东西了,而是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把桨扔掉。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事前他没有警觉到,只是开始感到急流有一股拽走他的拉力,看见小船开始在旋转,他的同伴瞬间消失在上方,像是《以赛亚书》里说的从泛滥的河道“飞升”那样。这时他已掉进水里,拼命抵制他还抓在手里的那支桨要把他拖走的力量;每次他挣出水面去抓那旋转的小船,却见它一会儿在十英尺开外,一会儿又升到他头的上方像要劈头砸来;最后他终于抓住船尾,他的身躯拖在船后仿佛成了小船的舵板。于是,人和船,还有像根小旗杆竖在两者之间的木桨,一齐从矮犯人的视线里消失了(矮犯人虽然也处于竖立的方位,同样迅速地从高个子犯人眼前逝去),好像一个舞台场面霎时间全然销声匿迹,令人无法相信。
现在,他冲到了一片泽地,一处沼湖的狭窄地带,大概自远古地壳崩裂而产生了这块地方以来,今天才有水流过。可是此刻,大水在滔滔涌去;他从船尾所在的波谷里似乎看见树木和天空以令人晕眩的速度一晃而过,而树木和天空俯视他夹在浊黄寒冷的波涛之间,惊骇仓皇。然而,周围这一切却是稳固在什么东西上;他想到了这点,在绝望而又愤怒的瞬间记起了坚固的大地,经过祖祖辈辈劳动汗水的浇灌,早已牢实可靠,坚不可摧,此刻就在他脚下什么地方,只是他的脚够不着而已;就在这时,船尾又一次猛不防撞上他鼻梁,震得他头晕目眩。当初令他握住木桨的本能,现在却让他把桨扔进船里,双手一齐抓住船舷;正好这时候船一下子旋动,船身便绕开急流而行了。现在,两只手都空闲下来,他费力地挣扎到船尾,面朝下地俯伏其上,气喘吁吁,脸上淌着血和水;这不是由于精疲力竭的缘故,而是惊恐之余愤懑难消。
然而,他必须立即撑起身来,因为他相信漂行的速度比他实际走的要快得多(而且离开的距离也远得多)。于是他从俯伏其中的一摊猩红色的血里撑起身,浑身湿淋淋的,浸透的工装沉甸甸地附着在手脚,一头黑发紧贴在脑壳上,血津津的水顺着套衫流淌,他战战兢兢地举起手臂,急急忙忙地在脸下半部抹了一把,定睛看了看,然后抓起桨开始努力往上游回划。他根本没想,还不知道他的伙伴此刻在哪里,在已经经过或者可能经过了的树丛之间的哪一棵树上。他甚至不假思索,因为毫无疑问,伙伴一定在他的上游;而遭遇了刚才的经历,“上游”一词便意味着残暴的力量和迅猛的速度;要说那是一条直线,可不是他的理智和理解力所能接受的概念,如同说一粒步枪子弹有块棉田那样宽大一样,简直荒唐极了。
船头开始朝上游转去,船身随着一转便过去了,比它蛮横逞凶的瞬间还快,这会儿他才明白要掉转船头实在太容易了,就那么一摆,船已划过一道弧形,稳实地横在水流中,又开始做那种险恶的旋转。他坐在船上,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紧咬着的牙齿,两条疲惫的胳膊连连挥动着作用不大的桨板划破水面;这片显得驯善的水面先前曾像蟒蛇那样不住扭摆,如同铁圈一般把他紧紧缠住,现在却不对他构成阻力,如同在空气里他可以如愿以偿地用力使劲,水面简直就成了空气似的;这条小船先前威胁着他,而且最后像头骡马尥蹶子似的猛然剧烈地撞上他的面孔,现在却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有如一把蓟毛帚,像风向标的叶片一般随风旋动;他拍击水面的当儿,想起他的伙伴来了,在想象中看见他安然无事,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上,从容不迫地等在那儿。他进而陷入沉思,无可奈何地愤慨这世间的事儿真是蛮横无理,偏偏让一个人安稳地待在一棵树上,却把另一个人打入那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无法驾驭的小船里;要说有任何理由的话,不过是两人之间唯有他才会想方设法划回去搭救他的伙伴。
船头转向下风的时候,小船又开始顺着水流前进了,小船好像再次从静止状态跃入不可思议的快速之中;他琢磨他离开自己的伙伴所蹲的地方一定已有好几英里远了,而实际上,从他回到小船以后,他只不过兜了个大圈而已;现在小船即将撞上去的物体(一丛被漂浮的木头和杂物堵塞的柏树),正是刚才船尾撞击他之前船身一倾而驶进的一丛柏树。他不明白先前出过的事儿,因为他没来得及抬头望一眼船舷以上的地方;而这时候他的眼睛没抬得更高一些,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就要撞上去。他仿佛通过小船没有知觉的船体感觉到了水流,一股迫不及待、兴冲冲,恶习难改的任性的水流;他一直不停地在拍打那冷漠而又险恶的水面,自以为已经到了极限,这时候却不知从什么地方焕发出了某种贮藏到最后才用的力气,他产生了最后一股耐力,虽然只限于调动肌肉和神经;他坚持挥桨拍打,直至撞上去的那一刻;完成最后的一段冲刺,纯粹靠了绝望的反射作用才冲上去,就像一个在冰上划虚了脚的人立即伸手去抓帽子或钱包;这时小船真的撞上了,再次把他摔倒在船底,直挺挺地伏面趴在那儿。
这一次,他没有很快爬起来。他伏面趴在那儿,手脚略微伸展,神情几乎平静,像是在沮丧地沉思默想。他总得在某个时候爬起来,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正像人生中迟早少不了要有爬起来的时候,而后又不得不重新躺下一阵子。他并不是完全没了力气,也不是特别丧失了希望,更不是惧怕爬起来。他只是仿佛觉得自己偶然陷入了一种境地,是时间和环境而不是他本人受到了催眠;他被一股不明去向的水流当作了玩具,在这样一个天色不会暗淡下去的白昼;等到这股水流把他玩弄够了,就会把他吐出来,让他回到先前被暴烈地拽出来的那个相对安全的世界;在这段期间,他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无关紧要。于是他面朝下趴着,这时候他不仅感觉到而且听见了船下面徐徐有力的哗哗水流。就这样又听了一会儿之后,他抬起头来;这次是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手上的血迹,才起身来蹲着,身子靠在船舷上,用拇指和食指尖捏了捏鼻孔,擤出一块瘀血;正当他把指头往屁股上揩擦的时候,从略微高出他视线的上方传来了平静的话音:“这可着实让你费了一番周折。”在这之前,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把眼睛抬高,高得可以望出船舷,这时候他朝上一望,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树上瞧着他,离他不足十英尺远。她坐在那棵树的矮枝上,手里抓着刚才使他搁浅的阻塞物,身穿一件印花布的轻便晨衣,一件陆军下士的紧身短外套,戴顶宽边遮阳帽,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是不屑去仔细打量的,他在吃惊之余望过去的第一眼,已经足以看出她根根底底的生活和背景;如果他有姐妹的话,她可能被称为他的姐妹;如果他不是还差点儿成年就进了劳教所,当时的年龄不是比那类一夫一妻、多子多女的夫妇还要小几岁,她也可能会是他的老婆。这个女人抱住树干坐在那儿,没穿长袜的双脚套在一双男式的半筒皮靴里,没有系鞋带,悬在离水面不足一码高的地方;她多半是什么人的姐妹,而且十有八九(或者更应当肯定地说)就是某某人的妻子;不过关于这个,他进劳教所的时候年纪尚轻,他的女性经验超不出一般的理论性了解,还不足以判定她究竟是谁。“我纳闷了一阵子,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回来?”
“在你头一次之后,头一次冲进这堆树丛,爬进小船又往前划之后。”他朝四周看了看,又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脸;这儿很有可能就是先前小船撞击到他脸上的同一个地方。
“对呀,”他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你可不可以把船靠拢一些?蹲在这儿可真不好受,也许我最好——”他没听她讲话,他刚发觉船桨不见了;这一次小船推他冲向前时他没有把桨扔进船内而是扔出了船外。“就在那堆杂物上,”女人说,“你能找到的。来,接住这个。”那是一根葡萄藤蔓,原先是绕着树生长的,洪水把藤蔓的根儿冲松了。这之前她用来把自己上半身缠了一圈,现在她把它解开,扔出去让他接住。他抓住藤蔓的一端,把小船拉到那堆杂物旁边,拾起他的桨;接着又把小船拉到她所在的树枝下面,并且抓住树枝,看着她开始行动;她颤巍巍地挪动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笨重的身子倒不令人痛苦,她那叫人看了难受的谨慎,那几乎完全令人昏沉的窘态,丝毫没有加深最先让他大吃一惊的感觉,那一惊早已像辆灵柩车载走了他无法克制的大梦;因为即使在服刑期间,他还是继续(甚至还抱着当初造成他身陷囹圄的贪婪心情)沉溺在那些通过精心偷运、仔细检查而进入劳教所的低级书刊,以及书刊里宣扬的不可能实现的天方夜谭。当他和他的伙伴登上那条小船的时候,谁能说他不曾梦想过攀缘绝壁去搭救海伦,或者潜入龙潭虎穴去救现实世界的嘉宝?他注视着她,除了竭力把小船稳住之外,没有做更多的努力去帮助她;她从树枝上缓缓移下身子——那整个身躯,那个凸现在紧身外衣内的变形难看的大肚子,悬吊在她的双臂之间,于是他想,我竟碰上了这么一位,活在世上的娘儿们那么多,偏偏是这么一位和我相逢在一条冲失的船上。
“那个棉花仓房在哪儿?”他问。
“棉花仓房?”
“有一个人待在上面的那个,就是那个。”
“我不知道。这周围的棉花仓房多着呢,我想那些房顶上也都是有人的。”她在打量他,说道:“你浑身上下都是血,跟刚宰的猪一样。看上去你好像是个服刑的人。”
“说对啦,”他说,没好气的。“我真觉得自己给绞死过啦。好吧,我还得去救我的伙伴,然后还要去我那个棉花仓房。”他放开船,即是说,放开手里抓住的藤蔓。他只消把手放开就够了,因为即使船头高踞在杂物堆的时候,甚至在抓住藤蔓把船稳住在相对滞留不动的水里的时候,他已持续不断感到有哗哗的水流,强劲的水流就在离他蹲着的薄板一英寸开外的地方;因此,他一放开藤蔓,水流就控制了小船,不是忽的一下把船攫住,而是像猫那样试探着轻轻地不断拨动。这时候,他发觉自己已经抱有一种没有根据的希望——船重增加后也许会更好操纵;在最初的一两分钟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狂热的(也是没有根据的)信念,以为果然就是如此。他已经把船头朝向上游,而且奋力保持住这个方向,后来发觉船直行的时候船尾在前也继续朝上不变,甚至当船头开始摇晃旋转还坚持了一会儿。可是到了现在,他明白这是先前那种无法抵挡的流动,他太熟悉也就不跟它作对了;于是,他任船头摆向下游方向,希望利用小船自身的能量来绕一个大圈子,重新扳回上游方向;小船先是船舷边对着水流,接着是船头,不一会儿又成了船舷面对水流,横向驶过了那片沟渠,朝着另一排被淹的树木冲去。现在,小船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在他身下飞奔;他们冲进了一团涡流却并未觉察;他没有时间来做结论,甚至顾不上惊讶;他迅速弯下腰,使出浑身解数,血迹斑斑的面孔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使着劲,肺都快要破裂了;当那片树木从他头顶低低地压过去的时候,他急迫地拍打水面。小船撞了上去,摇摆了一阵,接着又撞上了;女人半卧倒在船头,两手紧紧抓住船舷,像是在拼命地蜷缩,要把自己竭力藏在自身的大肚子后面;现在他不再用桨板去拍打水面,而是去拍打那些枝叶鲜活的树木,他此刻的愿望不是要去任何地方,到达任何目的地,一心想的只是避开树干不让小船冲上去撞成碎片。就在这个时候,什么东西啪的一声炸了;这一次是撞在他的后脑勺上,于是低垂的树木、混沌的水面,女人的面孔以及其他一切,统统在耀眼无声、闪烁发亮的光芒里消失不见了。
一小时之后,小船缓慢地划到一条先前的伐木道上,离开了那片低地,那片森林,划进(或者是转入)一片棉田,——一处灰色的、一望无边的荒野,这儿没有惊涛骇浪,唯一能打破这景象的是一条细线相连的无数电线杆,仿佛是一条涉水的千足虫。现在,划船的是那个女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还带着那种奇怪的冷漠而又忧心忡忡的神气;犯人却蹲着,头埋进两膝之间,试着不断捧起水来止住流个不停的鼻血。女人不再划桨了,听任小船缓慢漂行;与此同时,她四下张望,说道:“我们总算划出来了。”
犯人抬起头,也四下打量,问道:“出到哪儿来了?”
“我以为你也许会知道。”
“我连先前是在哪儿都不明白。就算我知道哪个方向是北面,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要去的地方。”他又朝脸上泼了一捧水,然后放下双手,仔细端详手掌上那殷红的大理石纹路似的血丝,神情既不沮丧也不担忧,反倒流露出一种嘲讽的自认倒霉的迷茫。女人在观察他的后脑勺。
“我们总得去什么地方吧。”
“难道我连这个也不知道?有一个人等在棉花仓房上,还有一位在树上,而现在又有一个在你肚子里。”
“原本不到时候的。也许是因为昨天我得赶紧爬上那棵树,又得在树上待了整整一夜。我是在尽最大努力坚持,可是我们最好还是赶紧找个地方。”
“是呀,”犯人说,“我也想要到某个地方的,只是我运气不好。你现在挑个要去的地方吧,咱们就设法去那儿。把桨递给我。”女人把桨递了过去。这是只头尾一个模样的船,他只消转过身就行了。
“你决定朝哪儿去?”女人问。
“你不用操那个心,你只需继续坚持下去。”他开始划桨,横过棉田。天又开始下雨了,开初下得不大。“呃,”他说,“问问这只船吧,我从早饭后就待在船上,可是从来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也一直不明白自己在往哪儿划。”
这时大约是午后一点钟光景。他们又撞入了某条河沟,并且在里面划了一些时候:进入之际他们没有发觉,再要出去为时已晚,就算这时有了要出去的任何理由;而在犯人的情形,自然是没有任何理由的,船速加快的事实反倒成了他们待在里面不走的理由。到了日暮时分,小船才冲了出来,到了一片满是杂物集聚的开阔水面;犯人认出这是一条河,尽管他这辈子的过去七年中没有一天离开过这一带田野,他见过的地方实在有限;凭这条河的宽窄程度,他终于认定它叫亚祖河。他有所不知的是,现在河水正在倒流。等到小船漂流的动向显示出河水的流向时,他立即朝他认为是下游的方向划去,在那儿有他熟悉的城镇——亚祖城,就算他霉透了顶,也有最后的去处——维克斯堡;要不然,那一带还有其他许多小一些的城镇,城名他不记得了,但那儿会有人群、房舍;他可以抵达某个地方,任何地方都行,把他照管的人交代出去,转过身再不用理她了,不理她那一档子怀孕和女人家的事,于是他可以回到那与猎枪和脚镣相伴的清苦的日子,过上不受干扰的安定生活。这时候,由于快要接近居住人群,就要从她身边得到解脱,他甚至也不怨恨她了。当他望着面前那个膨胀的无法对付的身子,他仿佛觉得那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独立的、构成压力的威胁,没有生气却又活着的物体,他和她都同样是牺牲品;他想着,在过去的三四个小时里一直在想,要是有一分钟——不,一秒钟——他的眼或手出了差错,都足以使她落水,被那个没有知觉的重负拖下去淹死,而那个东西也不至于会有痛苦;这样,他料想,作为监护人的她,也不会遭到报复,于是他反而为她感到惋惜,如同他会为仓房里的原木感到惋惜那样,为了消除原木内的虫害只好把原木烧掉。
他一路划去,为水流添力,沉稳使劲而又从容不迫,朝着他相信是下游的方向划去,那儿有城镇和人群,有实实在在可以落脚的地方;而那个女人则时不时地抬起身子,舀掉小船舱内存积的雨水。雨还在不住地下,仍然下得不大,慢慢悠悠地;天空,日光,正在无忧无虑地消退,小船在暗淡的日光里划动;暮霭沉沉之中,浮泛泡沫和杂物起伏的水面显得模模糊糊,天光水影难分,显然,这是日落昼消的时候了。这时犯人突然感到船速减慢了,于是,格外加了一把劲;事实上,情况正是如此,只是他还不知道,认为这是头脑越来越昏糊造成的现象,或许最多不过是因为一整天来既没有进食又不停使劲的结果,再加上他平白无故地陷入这种困境,时而于事无补地发火,时而无可奈何地忧虑。因此他加快了划桨;这不是出于惊恐,相反,由于看见了一条他知道的河流,他倒是受到了激励。这条河流为历代人所知,它的名字是不可磨灭的,人们早已被吸引到这河的两岸来居住了;人类向来傍水而居,甚至在给水和火取名之前就到源源不绝的水边居住了;人类命运的起落,还有人类的实际面貌,都严格受制于河流,取决于河流。所以,他并不惊慌,继续划桨前进,却不知道是在划向上游,没有觉察到大坝决堤已有四十小时了,向北面直涌的洪水已抵达他前面的什么地方,这时候却在后退回流,开始返回老人河了。
这时候天已完全漆黑,就是说夜幕完全降临了,先前的灰色不断加深的天空已经消失不见,然而又似乎颇为反常,水面的能见度变得更加清晰,好像这一下午天空中被雨水冲掉的亮光都同雨水一道聚集到了水面,于是在他前面展开的浊黄的洪水,几乎带上了粼光闪闪的品性,一直持续到再也看不见天光水影的时刻。事实上,一片漆黑自有它的好处,他现在不必再看下雨了。他周身的衣服都湿淋淋的,这样已经过了二十四个多小时,因此他早已不感到在下雨;现在既然看不见在下雨,在他看来也可以说雨已停了;同样,他现在也用不着费力去看他那乘客的大肚子。于是,他照常划桨前行,沉着而又使劲地划,既不担心也不忧虑,只是有些耐不住性子;因为他老是看不出云端有任何反映,可以表明城镇就在附近的迹象;他相信正在接近那些城镇,而实际上,现在城镇在他身后已有几英里远了。恰好这时,他听见一种声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因为他从来不曾听见过而且也不指望今后还会听到;这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听见的声音,绝不会有人会在一生中听见两次的。这时他也没有惊慌的表示,因为他无暇顾及;尽管隔远一点便看不清前面,听见了刚才那响声之后他又看见了某种从未见过的东西。这就是粼光闪闪的水面与黑暗相交的一条明显的界线,刹那之间它已升高了大约十英尺,这条线在呈蜷曲状向前推进时,像是在把一团生面擀成一块布丁。它高耸起来,接着又往下扑,浪涛像匹奔腾的马的鬃毛那样旋动,而且还发出粼光,躁动不安,闪闪烁烁,有如火光。而这时那个女人在船头缩成一团,是不是有所觉察,犯人也不知道,但他那张布满血迹而红肿的脸上,顿时露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惊诧神色,但又只好朝前继续划过去,根本来不及命令他早就受节奏控制的肌肉停止活动。他继续划着,可小船止步不前了,无论他如何挥动船桨,小船仿佛悬空倒挂了起来,接着船体悬空的四周立即被杂乱翻滚的什物包围——木板、零星的建筑物、已经淹死而姿态古怪的动物尸体、整根整根的像海豚般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潜入水里的树木;而小船本身则像一只小鸟飞翔在一片急速移动的乡村上空,轻飘飘地盘旋着,拿不定主意要往哪里降落或者根本不能决定要不要降落。这时,犯人蹲在船里照样划桨,伺机发出一声大叫。然而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机会。就在一刹那间,小船似乎要支住船尾,纵身而起,接着又像一头猫在乱抓乱爬,涌上那道蜷曲的水墙,登临在那翻滚的浪尖波峰之上,摇篮般悬空高挂在一棵树的枝头;而犯人则隐蔽在新树嫩叶之间,活像一只鸟儿蹲在鸟巢里,还在等待发出大声尖叫的机会,仍然做着划桨的动作,可是这会儿他手中已不再握着桨,只干望着眼前掀起的一片惊涛骇浪,而且竟然是在向后倒退。
大约在午夜时分,像是天地之间的万物,包括苍穹本身,经过四十个小时左右的壅阻,终于爆发出了郁结的能量,顿时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像是炮兵阵地开始轰击,向最后的沉寂发出了震耳炫目的排炮;伴随着这一切,还有杂乱翻滚的死牛、死马,冲翻的房舍、木屋和鸡舍,小船驶过了维克斯堡。可是,这个犯人并不知道,他的视线没有越过水面;他仍然蹲在船里,两手紧紧抓住船舷,瞪大双眼望着面前的滚滚黄浪,整根整根的树木,锋利的房屋山角墙,哭丧着脸的骡头(眼里无光,嘴唇松弛,却带着怀疑的惊诧神情瞪着他),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仓皇之间他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截破木头,才能把这些不住翻滚、忽上忽下的东西抵挡开;这时小船不住旋动,一忽儿向前,一忽儿侧转,一忽儿船尾反掉向前面,船身有时候行在水里,有时候蹿上房顶和树木,甚至骑在骡背上,仿佛它们死后也逃脱不了载重的厄运,它们中没有繁殖能力的一族就遭殃了。可是,这个犯人没有看见维克斯堡;小船高速前进时,穿过夹在高耸昏暗的两岸之间的汹涌波涛,岸上尽管灯光四射,他却没能看见;他只看见面前漂浮的零乱杂物猛然分开,开始累积,越积越高,最后形成一个狭口,一下子把他吸了进去,一刹那之间他也没辨认出这原是一座铁路桥的栈架;在这令人惊骇的瞬间,小船仿佛悬在空中,面临着一艘汽艇隐隐呈现的侧面,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从汽艇上面爬过去还是从艇下潜过去;接着,一股强劲冰凉的风,夹杂着潮湿腐败的气息、味道和感觉,扑到他身上;这时,小船纵身向前猛冲,犯人所出生的州邑也在此最后关头顺势助了把力,把他送回到了众河之父的恶浪滔滔的怀抱里。
这些是他七个星期之后讲述的,这时他穿了一身褥套布做的新装,刮过了面,理过了发,坐在劳教所营房的木板床上。
在接下去的三四个小时里,小船在电闪雷鸣逞威之后快速漂荡在湿淋淋、黑压压的一片波涛汹涌的广阔水域,虽然他并未看见,那显然是无边无际的。在这万顷波涛之间,小船仿佛消失不见了,被波浪上下起伏地折腾,浪尖上漂浮着粼粼闪烁的肮脏泡沫,船底及其四周尽是残骸杂物——莫名的一大团一大团看不清的五花八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鞭策着小船疾速前进。他浑然不知自己正疾行在大河之上;那时,他即使知道了也是不肯相信的。昨天他凭着两旁有规律间隔的树木,知道自己是在一条水渠里;现在,即使是在大白天,这条河也望不见边际;即使他再三猜测,也万万想不到在阳光之下(也许不如说在湿漉漉的天空之下),这竟然会是一条大河;如果他真动了动脑筋,想过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想过水下的地理环境,顶多只会认为自己在以令人目眩、无法解释的速度,穿行在全世界最宽广的棉田之上;如果昨天他就明白自己行进在一条河上,而且心悦诚服地接受那事实,随后又看见那条河流猛然一转,疯狂地扑向他并欲置他于死地,像匹发狂的马驹冲在跑道上——如果哪怕是有一瞬间他曾猜到自己现在见到的波涛翻滚、无边无垠的水域是条大河,他的意识也绝对不会接受这事实;也许他早就昏倒过去了。
当黎明——一片灰蒙蒙、乱蓬蓬的曙光伴随着一阵阵急风冷雨到来之际,他又能看清周围景象,他才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棉田上面。他知道小船颠簸飞驰其上的是汹涌急流,在这样的急流下面绝不会是顺从的土埂,人们曾跟在骡子紧张撅起的屁股背后,在这样的田地上踩来踩去。这时候他忽然明白:眼前的情景不是十年一贯的现象,在那十年里这条河俯首帖耳,任凭人们在它平静沉睡的胸怀里异想天开,施展淫威;而今这条河却一反常态,正在干它想干就干的事,它为了这样干已经耐心地等候了整整十年,就像一头骡子可以温驯地为你效劳十载,为的是忽然得到踢你一脚的特殊权利。与此同时,他还学到了别的东西,关于恐惧的经验,这是甚至在那一次他真正感到害怕的时候也没有发现的东西——那是指他年轻时的一天晚上,有那么三四秒钟,当他望着那个吓破了胆的邮件管理员的手枪,枪膛闪亮了两次,而管理员还不明白他的(他这个犯人的)手枪不会射出子弹;可是现在他明白了:只要你能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在经受恐惧的过程中会有一个时刻到来,过了那一刻恐惧就不再是什么痛苦,而只不过是一种令人厌恶而气恼的刺激,就像你遭火烫了一下之后的感觉那样。
现在,他没必要划船,只需顺水前进(他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五十小时没有睡上一觉),小船却在疾速地越过那片波涛汹涌、渺无人烟的河面,他早已不敢相信,自己还可能到达一个他对自己的所在有任何把握的地方;他努力挥动手里的一段破木板,尽可能保全小船,让它漂浮在冲走的房屋、树木和动物尸体之间(他四周全是从城镇、商店、住宅、公园和农场冲刷出来的什物,它们像鱼一样活蹦乱跳),他不奢望到达任何目的地了,只是努力使小船浮在水面,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错了。他要求的很少,而他自身则更是什么也不要。他只想获得解脱,摆脱那个女人以及她的那个大肚子,他要以正确的方式去做,这样做不是为自己而是替她着想。他本来随时都可以把她放回另一棵树上去的——
“当然,你也可以跳进水里,让她和她的大肚子一起沉下去。”那个胖犯人说,“然后他们就可以因为你逃跑加判你十年徒刑,再以谋杀罪绞死你,末了还让你的家人赔偿那条小船。”
“是呀。”高个子犯人说。——然而他没有那样做,他想按正确的方式行事,找到某个人,任何一个能把她交代出去的人,把她放到一个安稳的地方,然后他自己再跳到河里,如果这会让人感到高兴的话。那就是他想要做的一切——只想有个着落,无论那是什么。看起来,这个要求并不高,可是他就是不可能做到。他继续讲那条小船如何往下疾驶——
“你就没有遇到任何人?”胖犯人问,“没遇见汽船吗?什么也没遇见?”
“我不知道。”高个子说。——当时他竭力让小船浮在水面,直到黑暗消散,退去,现出了——
“黑暗?”胖犯人说,“我觉得你先前说过天已经亮了。”
“是的。”高个子犯人说。他在卷一根烟卷,一面讲一面细心地从一个新烟袋里把烟草往一张起皱的纸上撒。“这是另外一次。我昏过去几次。”——于是,他看出小船正在迅速地朝一条曲折的水道漂去,两边是被淹的树木,凭着这个,他又认出这是一条河流,河的流向在两天以前原是往上游流动的。他并没有从直觉上真正有所警觉,这条河同两天前的那条河一样,也是在反向流动。他不会说现在他能肯定又回到了同一条河里,但是如果说他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他也不会感到惊异的;活在眼前这个境地,已经经历了这一切,而且显然还会有一段说不清的时间将继续这样活着,他的境遇如同一个走卒陷进了水深火热的敌对环境。他只是明白自己又一次到了一条河里,无论再做什么推测,即使这不是地球上他所熟悉的部分,起码是他能够理解的。这时候,他相信他必须做的就是尽可能往远处划去,这样他会到达一个在地平线以上并高出水面的地方,即使那儿不是干燥的地面,可也说不定会有人居住,如果划得够快而又及时的话;这时,他有另外一个紧迫的要求——克制住自己,不去看那个女人,可她作为一个视觉点,他的乘客,随着黎明的到来又回到了他眼前,分明就在那儿,不容置疑,无可回避,虽然已经不再像个人了(现在你可以在原先的二十四小时和五十小时之上再加二十四小时,甚至把那只鸡也算上——一只淹死的鸡,先是有只翅膀给屋顶上的一块木板压住了,昨天又碰巧冲到了小船旁边;他把这只鸡生吃了一部分,女人却不肯吃),她已经变成一个奄奄一息、只感觉有个庞大子宫的生命;这时他相信,只要他能够转开注视的目光,往别的地方看,她就会消失;只要他能做到不让注视的目光再落到她的形影所占据的位置,那形影就不会再现。正当他真这样做了的时候,却发现浪头冲来了。
他不知道是怎么发现浪头又回来的,没有听见声音,既没有感觉又没有看见什么。小船这时候正处于水流迟缓的水面,他甚至不肯相信这样一个发现——即水流的方向无论正确也好错误也罢,原先至少是横向的,可现在居然成了纵向——这足够引起他警觉了。也许这只是出于一种坚定的近乎盲目的信念,认为水流居心叵测而又变化多端,由此注定了他现在的命运,而且显然还会永远受它摆布;这突如其来的信念绝不是什么恐怖或者惊讶;现在看来,这股水流要是做它想做的任何事,随时都有可能。于是,他赶紧掉转船头,就像让一头奔驰的马高举前蹄立即回头那样,这样转过船头之后,他甚至辨不清先前曾经来过的水道了。这时候,他不知道,没有觉察,这究竟是因为他没有看清楚这条水道还是它在某段时间之前消失了;这河道究竟是在洪水遍野的世界失去了踪影,还是这世界淹没在了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里。因此,现在他说不清当时是直面浪头越过去的呢,还是让开大浪的势头而斜过去的;他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不顾这迅速高涨起来的恶浪,驱使他已耗尽力气、变得麻木的肌肉尽快划船,避免去看那个女人,把注视她的目光扭开去看别处,直到他抵达某处高出水面的平地。于是,这个面容憔悴、两眼深陷的人拼命抗争,几乎是在用劲移开他的双眼,两个眼珠像是从小孩的玩具枪射出的带有吸附力的橡皮箭头;他疲惫的肌肉现在不听他的意志指挥了,倒是那超出了精疲力竭状态而残余的能量,在不可抗拒地继续发挥作用,这不动之动反倒更显得轻松自在;他又一次把小船完全竖立起来,却撞上了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又一次给猛烈地掀倒,双手双膝蹲伏在前面;他抬起受到惊吓而狂野的肿胀面孔,瞪大眼睛望着一个背猎枪的人,声音嘶哑地大声问道:“维克斯堡吗?维克斯堡究竟在哪儿?”
七个星期之后,尽管他获得了人身安全,有了生活保障,尤其是以企图逃跑罪加判了十年徒刑而得到了双重保障,牢实得像用铆钉铆固似的;当他讲到这段往事的时候,还余怒未消,一阵狂暴的难以置信的愤怒又从他的面色、声音和措辞中表露了出来。他根本没有上得了那条船。他讲起他是如何抓住那条船的一块列板(那是一条肮脏的没有油漆过的篷船,竖着一根像喝醉了酒的歪歪斜斜的铁皮烟囱;他撞上去的时候,那船照样开着,显然没想到要改变航道避让一下,而船上的三个人却一直在瞧着他——其中第二个人赤着脚,头发和胡须都黏成一把,用根长桨在船尾掌舵,后来——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个女人穿件脏兮兮的男人衣服,靠在船舱门口,也以同样冷淡猜疑的目光注视着他),那条船猛力拖着他往前的时候,他竭力说明和解释他的简单(至少他认为如此)理由,合理愿望。他说着,努力把当时的情景说清楚,同时又感到了当初遭受的难以忘怀的侮辱,气得两手像打摆子时那样抖动,呆呆地望着没卷好的烟丝像下小雨般从两手之间不停地散落,然后那张卷烟纸也干巴巴地裂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把我的衣服烧掉?”犯人高声问道,“要烧衣服吗?”
“你他妈的穿上这身打广告似的衣服还想逃得掉吗?”背猎枪的人说道。他(这个犯人)打算说明那情景,加以解释,就像当初他竭力要解释的那样——不仅向船上那三个人,要向周围整个环境(冷漠的水面,可怜的树木和惨淡的天空)解释;不是为了替自己辩白,因为他知道完全用不着,他的听众——其他犯人,也不要求他辩护,而是他讲到这儿筋疲力尽了,不妨在下气不接上气的当儿慢慢悠悠、恍恍惚惚地细说一番。当时他对那个背着猎枪的人解释,他和他伙伴是如何有了这条船,受命去搭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如何丢失了伙伴又没有找到那个男人;此刻他在世间最迫切的需要是一块平地,可以安放同船的那个女人,然后再找一位警官、司法官什么的,去投案归队。于是,他想起了家乡,那个差不多自童年之后就一直生活的地方,在那里有他多年的朋友,他们知道彼此的习惯。那些他干过活的土地,就是在那里他学会了干活而且喜欢上了那些活儿,还有那些骡子,他了解并尊重它们的性情,就像他熟悉和尊重某些人的性格一样;他想起夜里住宿的营房,夏天有遮挡蚊虫的纱窗,冬天有供暖的炉子,还有人来提供燃料和食品;星期天举行的球赛和放映的电影,这些事——除了赛球,都是他从前不知道的。可是,他想得最多的还是他自己的为人(两年前他们主动提议要推他当模范犯人,可以不再耕地和养牲口了,只需背上枪跟在那些干活的人后面,然而他谢绝了。“我认为自己还是照常耕地好,”他说,不带一丝幽默。“我不就是那一次想拿枪闯下的祸嘛。”),他的好名声,他的责任心——他不仅对那些为他担当责任的人负责,还对自己负责;他的荣誉感——做好要求他做的任何事;他的自豪感——有能力去做要做的事,以及诸如此类的各个方面。他心里想着这些,却听见那个背猎枪的人谈起逃跑的事,他简直要气炸了。他拽住船边,被猛烈地拖着前进。(他说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树木上长了像是山羊胡子一般的苔藓,虽然也许长在那儿有好几天了,不过这会儿他才凑巧发现。)
“难道你脑子里没有想过,逃跑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吗?”他叫嚷道,“你可以持枪坐在那儿看着我,我情愿让你看住我。我所要求的是把这个女人放到——”
“我告诉过你,她可以上船,”那个背枪的人用平板的声音说,“可是,我的船绝不搭那种要找司法长官的人,穿那种不三不四衣服的人,更不用说穿劳教罪犯服的人了。”
“他要敢跨上船来,就用枪杆子砸他的脑袋,”那个使长桨掌舵的人说,“他喝醉了。”
“他别想上船,”背枪的人说,“他疯了。”
这时,船上那个女人说话了。她靠在舱门口没有动,同两个男人一样,穿着一身褪了色、打过补丁的肮脏的工装。“给他们些吃的东西,叫他们从这儿滚开。”她开始走动,走过甲板,脸色阴沉冰冷地俯视犯人的同伴。“你还有多久到时间?”
“原本要到下一个月的,”这边船内的女人回答说,“可是,我——”穿工装的女人转身背对着背枪的人。
“给他们些吃的。”她说。可是背枪的男人还在瞧着船内的女人。
“来吧,”他对犯人说,“把她扶上船,然后你就滚蛋。”
“想想你会出什么事,”穿工装的女人说,“如果你把她交给一位警官。要是你站在司法长官面前,他问起你是谁呢?”背枪的男人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他连挂在手臂上的枪也没移动一下,就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扇了女人一耳光,出手很重。“你这狗娘养的。”她骂了一声。背枪的男人仍然不瞧她一眼。
“明白了吧?”他对犯人说。
“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样办?”犯人嚷道,“难道你看不出?”
这时候,他说他认输了。他是命中注定,就是说,他现在知道从一开始他就命中注定永远没法摆脱她,就像那些指派他一条小船出行的人知道他永远不会真正服输一样。当他认出穿工装的女人正在扔进船内的物品中有一罐是炼乳的时候,他相信那是一个预兆,像是一封通知死亡的电报,好心好意的却又是无可挽回的,预示着他甚至不能找到一方平坦静止的地面,可以让孩子平安出生。于是,他讲起他如何让小船靠在那篷船的边沿,这时候船底下又生成了将要耍弄他的第二股浪潮;那个穿工装的女人在舱篷与船沿之间来来回回地向小船里扔食品——一大块咸肉,满满一盘烤焦的冷面包,还有一床又脏又破的被单,这些她像扔垃圾似的扔进小船——这时候,他紧紧抓住篷船的列板,顶住水流不断增加的拉力,一时忘记了这重新升起的浪潮,因为他还在努力说明他那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和要求,直到背枪的男人(三个人中间唯有他穿了鞋)开始用脚踹他紧紧抓住列板的双手;为了避开那狠狠踹来的脚,他轮流地一忽儿缩回这只手一忽儿缩回另一只手,后来他又抓住船沿,直到带枪的人踢他的脸,他闪开一旁之际,双手才离开抓住的船沿;他的体重使小船掉转方向,沿着增长的水流势头朝切线方向驶去,开始把篷船甩到后面。现在,他又奋力地划船,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最终不过一死了之的人急匆匆地奔向悬崖;他回过头来瞧那条船的时候,看见三张阴沉的脸上带着嘲笑的神色,邪恶可憎,但很快便在越来越宽的水面那边消失不见了;末了,面对这不可容忍的事实,他憋得透不过气来,像是中了风似的;这不是因为他遭到了拒绝,而是因为这等小事也给拒绝了,他心里要的很少,请求别人的也很少,而反过来他们要求他的那个代价(他们一定是知道的),简直是要他的命;要是他付得起这个代价,就不会落到眼前的处境,提出他所提的请求:于是,他举起桨板,舞动着朝他们哇哇叫骂,甚至在那边猎枪闪光、沿水面嗖嗖放出一梭子弹之后,他还骂个不停。
就这样,他把船停在那儿不动,他说他不断挥舞桨板,连声咒骂。突然,他记起了先前在沼泽地带遇到的那次浪潮,簇拥在水面的房屋和死骡子在他身后筑起了一道水墙。于是,他不再叫骂,又开始划船。他不打算超过浪潮行动的速度,他凭经验明白,一旦浪潮赶上了他,他就只好顺着同一方向行驶,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等到浪潮超过他时,他就会快得想停也停不住,即使那是到了他可以安放女人的地方,可以及时让她上岸。时间!他现在急得痒痒的就是时间。因此,他唯一的机会是尽可能赶在浪潮的前面,希望在浪潮袭来之前能够到达某个地方。于是他向前划去,调动他那早已疲倦不堪反而不感觉疲倦的肌肉,驱使小船向前,像是一个人遭遇霉运的时间太久而不再相信霉运,只相信运气了。甚至在他吃东西的时候,他也不停地划,用松开的一只手拿着吃——吃那烤焦的面包,一个个棒球般大小,被篷船上的女人扔在小船底的污水里,浸水之后如同烛煤般沉重结实,这些面包原是用结满焦黑硬壳的烤盘烤的,铁一般硬,铅一般沉,谁也不会把它叫作面包。
他还讲了往后的事情——那天小船在长了胡须的树木之间穿过,不时会有一些细小的静静一晃而过的触须从船后的浪花里探头探脑地浮现出来,轻飘飘地好奇地逗弄小船一会儿,然后发出一种微弱的差不多像暗笑似的嘶嘶声;小船继续前进,周围除了树木、水和凄凉的景象,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之后,他仿佛觉得不再是把空间和距离抛在身后,也不是在把前面的空间和距离缩短,而是觉得他和波浪都一齐悬空,在纯粹的“时间”概念里悬着,又仿若在变幻的荒凉境地划动,这不是由于抱了要到达任何地方的希望,而只是要保持小船能够提供的那么一段距离——在他和那个一动不动却又无法回避的一团女性肉体之间。然后,黑夜来临了,小船疾速前进;他看不见,又不知道在什么水面上行驶,只要有速度感就会觉得很快,太快;他的前方和后面都一无所有,在他恼人的意想之中有一片翻腾的洪流正汹涌向前,忽儿波峰浪尖掀起泡沫,忽儿波涛破裂形同狼牙犬爪;随后,又是黎明(又一次梦幻般的由白昼到黑夜接着又回到白昼的交替,带有过程缩短、昼夜难分、似真似幻的性质,如同舞台场景中那强弱靡定、变化无常的灯光),这时小船显露出来了,船里的那个女人不再仰卧着,隐在湿透了的缩水变形的兵士外套下面,而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儿,双手紧紧抓住船舷,两眼闭拢,下唇咬在牙齿之间;这时他拼命划动破裂的桨板,两眼从那副肿胀、失眠、惊慌的面容上直瞪瞪地望着她,声音嘶哑地大声叫道:“坚持住!天哪,坚持住!”
“我在努力坚持,”她说,“可是,快呀!赶快!”他讲到这难以令人相信的喊叫:快呀,赶快!这像是一个人从悬崖摔下去的时候,有人叫他赶紧抓住点什么来救自己的命;这种吩咐叫人听起来不明不白,滑稽可笑,好笑而又可恼,像是疟疾病人发作之际忘了一切在说胡话,又好比舞台灯光后面在演绎天方夜谭,在发梦呓。
他说那时候到了一处盆地——“盆?”胖犯人问,“你用来洗手洗脸的盆!”
“算是吧,”高个子犯人说,声音嘶哑,抬起双手,“我洗过。”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两手抬着不动,这时两片卷烟纸轻飘飘地、晃晃悠悠地落在他两脚之间的地板上;他的双手仍然抬在那儿,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那片盆地,成了宽阔平静的黄色海洋,经历了突如其来而又难以理解的安排,他立即产生了一种印象,即使这儿没有全部淹没,原先也一直是有水的;他甚至记得这地方的名字——两三周之后有人告诉他的:阿查法拉亚——
“路易斯安那州吗?”胖犯人问,“你意思是说你完全离开了密西西比州?简直活见鬼。”他凝视着高个子犯人,“没有的事儿,”他说,“那不就在维克斯堡的对岸。”
“谁也没对我说过,那对岸叫维克斯堡,”高个子犯人说,“人们都称那地方叫巴吞鲁日。”这时,他开始谈到一座城镇,一个整齐、洁白、图画般的小镇,环抱在一片宽广的绿茵茵的树丛之中;他讲得活灵活现,好像事实上突然有这么个城镇出现在眼前,虚无缥缈有如海市蜃楼,宁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城镇的河岸边散见稀稀落落的船只,一列水淹到了车厢门口的货车。他还讲道:他如何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一会儿,回头去瞧那小船,船内半卧着的女人,她双眼仍然闭着,抓在船舷上的指关节发白,一条血丝从她咬紧的唇边流向下巴;他瞧着她那模样,陷入一种愤怒而又绝望的境地。
“我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她问。
“我不知道,明白吗?”他叫喊道,“不过,那边不远的地方就是陆地了。陆地,还有房屋。”
“要是我还走得动,孩子就不至于生在小船里了。”她说,“你得尽量把船靠拢一点。”
“好吧。”他大声说,急得发狂,但决心一拼,无论能不能办到。“对啦,我得去投案自首,然后他们就一定会——”他没有说完,没等把话说完,便把下面的事讲了一遍:他蹚水而去,跌跌撞撞地,奋力跑去,一面啜泣一面喘气;这时,他看见高踞在黄色洪水之上,又有一处火车货运站台,同前次的一样,上面也有穿卡其布制服的人,完全一样的人,还是那些人。他说,仿佛从懵懂无知的第一天起,以后的日子都接二连三地串在一起,从未存在过似的消失了,当时与现在犹如两个相邻的瞬间(一前一后或是同时?);于是,他不再往前举步了,只是在原地转动,乱钻乱窜,拍打起无数水花,举起双臂哇哇直叫。他听到有人惊讶地大喊:“那儿有个犯人!”接着听到命令声,扳动器械的碰响,有人惊呼:“他在那儿!他在那儿!”
“是我!”他叫道,跑着往前窜。“我在这儿!这儿,这儿!”他向前跑去,却迎上第一阵零散的枪声,他在弹雨中间停步,挥舞双臂,尖声叫喊:“我是来投降的!我是来投降的!”他傻眼了,不是由于惊恐而是惊讶万分,他受到了绝对无法承受的凌辱;在一排穿卡其布制服的人影蹲下分开之际,他看见了机枪,粗实的枪筒歪斜着垂下枪口,探试着瞄准他,他仍然用他那嘶哑的乌鸦似的嗓门哇哇尖叫:“我是来投降的!难道你们没听见吗?”他还不停地叫喊,甚至当他急忙转过身子,扑通一声栽入水里,完全潜伏在水中,还听到子弹在他上方嚓嚓地飞过水面;他在水里挣扎,没有立住脚跟,除了栽进水里时撅起的那不会看错的屁股,全身都在水里,他仍然止不住喊叫,愤怒的叫喊在他的嘴边和脸上掀起一连串水泡,因为他只不过是来投降而已。之后,他潜离了射程,时间虽然不长,但暂时可以不被击中了。这就是说,有那么一个短暂时间(他没有说明究竟),他可以停歇一下,在继续逃窜之前吸一口气;尽管他仍然能听到背后的喊声,不时还会有一粒子弹射过来,不过他回到小船的路线算是敞开了;他一边喘气一边啜泣,一条胳膊上划了一道可怕的长口子,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形下划破的,他不知道;这时他浪费宝贵的呼吸自言自语,这在别人听来最多像只垂死的兔子在哀叫,可他不是在同任何人说话,而是在控诉,控诉任何言说的声息、它的愚蠢和招来的痛苦,而这种干蠢事和招致苦痛的本领,似乎是它唯一的不朽功绩:“在这个世界上我所要求的不过是俯首投降而已。”
他回到小船边,爬进船内,又拿起那截破裂的桨板。当他讲述到这里,尽管愤怒达到了极点,他的话语却十分简单;这时他甚至又用手指去卷另外一张烟纸,手指也完全不抖了,他从烟袋里掏出烟丝铺满烟纸,一丝儿烟草也没有撒落,他仿佛已经越过了机枪的火力网,进入了不再受惊骇的地界。于是,他接下去讲的情节,像是透过一扇带点乳白色却仍然透明的玻璃传达给他的听众,不是听到而是看见——一长串的影子,没有锋芒却又轮廓鲜明,平平顺顺地拂过,逻辑连贯,没有狂躁的姿态,没有发出一丝儿声音。他们两人又在船里,漂泊在广阔平静的河谷中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水域,一叶渺小孤独的小舟顺着不可抗拒的水势流去,现在他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先前那整齐的绿树成荫的小镇已经不可企及,真的成了海市蜃楼,显然与那隐现不变的地平线上的任何东西没了干系。他并不相信它们,是不是存在也与他无关,反正他是注定要遭殃的;它们甚至抵不上臆造的烟云,梦中的幻象。于是,他不停地划桨,既没有前进的目标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他不时地望一眼那女人,她双膝蜷曲地坐在那儿,整个身躯抱成可怕的一团,带血丝的口水从她那牙关紧咬的下唇不住地往下滴。他漫无目标地划着,既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也不是要逃避什么,他只是不住地划,因为已经划了这么长的时间了,他相信要是一旦停息下来,他的肌肉会疼得叫唤的。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一点不觉得诧异,当他突然听见了一种自己十分熟悉的声音(他在这之前只听到过一次,一点不假,但听到一次也足够了),而且会听到这种声音的想法一直在他预料之中;他一边划着桨,一边扭头回望,便看见浪头迭起,浪峰处现出稻草般的树枝漂浮物,各种残骸,动物尸体;他扭头回望了足足一分钟,然而这时他已心灰意冷,已经超出激起愤怒的限度,甚至连痛苦的感觉,进一步感受凌辱的能力也不存在了;在这种状态下,他反倒生出了一种冷眼旁观、要看个究竟的好奇心,领略一下他已麻痹的神经还能承受到什么地步,往后又会变出什么花样来折磨他的神经;他这样思索着,直到浪头翻滚,掀起雷鸣般的波涛,猛地扑过他头顶。这时,他也仅仅把头回转过来而已,他没有畏缩,照常划桨,既不放慢也不加快速度,仍然用那双耗尽了力气的手,仿若是在催眠状态下一桨又一桨地划着。忽然,他看见一头鹿在水中游动,开初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没想要改变小船的去向来跟随它;他只是在关注他前方那个游动的头。这时,浪头渐次平息,小船的整个船身以先前熟悉的方式上升,升到一团杂乱涌动的树干、房屋、断桥和篱栅之上,他仍旧划桨,甚至划的只是空气,甚至在他与鹿平行、两者之间只有一臂之遥的时候还在划;这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头鹿,瞧见它身子开始挣出水面进一步往上升,直到浮出水面,完全挣脱水面,经过一番拼命的挣扎,又是扑打水面,又是抓扯树枝,不断往上冲去,那条湿漉漉的尾巴终于朝上一举,整个身子便像一股青烟似的消失在上方了。这时,小船也冲撞了上去,船身一歪斜,他蹦出船只,落入了深齐膝头的水里;他连奔带跑地出了水面,双膝跌落在地,可他奋力爬起身来,直愣愣地瞧着鹿消失的方向。“陆地!”他声音嘶哑地叫道,“陆地!坚持住!能坚持住就好!”他伸手从女人腋下抱住她,把她拽出小船,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追随那头鹿消失的方向。现在,大地真正出现了——这是一个向上的斜坡,光滑,笔直,陡峭,奇异,坚固得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印第安人建筑的土墩,他朝泥泞的斜坡上冲去,又滑了下来,女人在他满是泥的手里挣扎。
“把我放下来!”她叫喊道,“让我下来!”但是他抱住她,一面喘气一面哭泣,再次朝泥泞的斜坡冲;正当他抱着剧烈挣扎、难以控制的重负快要爬到平整的土墩顶时,他脚下有一根棍子似的东西猛然用力收缩。原来是一条蛇,他这样想着,身下的双脚便飞腾而起,使出了毫无疑问是他最后的力气,半推半扔地把女人放上土岸;随后他先迈出双脚,伏面扑进水里,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是在水上度过的了,这期间他从来没有完全脱离过水域;他扑进水里仿佛是要表明他衰竭的身躯正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淹死,也要实现他愤愤不平、决心与那个拖累割断干系的意志,而他却又一直无端地不由他选择地注定了同她待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当他浮出水面之际似乎听见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