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芝加哥旅馆的第二天清晨,威尔伯恩醒来,发现夏洛特已经穿戴好离去,拿了手提包,只留给他一张字条,笔迹粗放潦草,乍看上去像是男人的手笔,细看之下却又十分女性化:中午回来,夏。在名字的缩写“夏”字下面又加了几个字:也许会更晚一些。可她在正午以前就回来了,他又在睡觉;她坐在床沿边,把指头插进他的头发,转动他在枕上的头,把他摇醒;她还敞着上衣,宽边帽在额上只往后掀了些,目光沉静,黄瞳仁十分澄明;他望见这眼神,心里真服了女人异处安身的娴熟本事。这并非节俭、理家之类,而是某种更远更高超的品性:她们(所有女同胞)无论遇上什么气质的男伴,落在什么样的处境,都会本能地绝对无误地找到契合点;无论充当寓言中的乡村赤贫农妇,或是扮演豪华的百老汇歌剧圈内的妖艳女星,都会得心应手;她们绝不吝惜迄今积攒的钱财,绝不会考虑家里能不能摆上优雅的玩意,甚至典当手上佩戴的珠玉也在所不惜,为的是玩一场人生游戏;人生的安全保障也可以不顾,追求的只是当下境遇里必须维持的体面,甚至为了在玫瑰枝头筑起爱的小巢会去遵循一套规则,维系某种模式;他想:让他俩走到一起的是非法的爱情,他俩是命中注定非要违反世俗,违背上帝,做永不可救药的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让非法爱情获得浪漫性,不是为了他俩抱有什么炽烈的信念;相反,是为了要去接受非法相爱对他俩构成的挑战,因为他俩怀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定要非法相爱并使之受人尊重的心愿,即使遇上了洛陶雷诺那样的花花公子也要保持体面,为了维护那一头卷发不惜乘交通车和吃残羹剩饭(而且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能够办到,就像蛮有把握相信能够成功地开办一处能提供膳食和寄宿的场所)。她说:“我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一间公寓房,一个工作间,我也可以在那儿工作。”
“也可以?”她又一次摇他的头,以她那不在意的鲁莽方式,推搡得他感到有些疼痛;他又想到她身上有种不爱任何人、不爱任何事的东西,接着,他深沉地一震,像是掠过一道无声的闪电,一道耀眼的白光产生了本能的推论,他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感受:呃,她一向是孤立的。她孤立,但不寂寞。她有一个父亲,后来又有四个与父亲完全一样的兄弟,后来她又嫁了一个跟她四个兄弟一样的男人;所以,她这辈子还压根儿不曾拥有过一间自己的屋子,她这辈子一直在孤苦伶仃地度日,她甚至不知道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的滋味,就像一个从未尝过糕点的孩子,不懂得糕点是什么东西。
“是呀,也可以。你是不是以为一千两百美元够维持一辈子?你生活在有罪的意识里,但不能带着罪恶的意识活着。”
“我知道。我那样想过,那是在我从电话里告诉你我有一千两百美元那晚之前。不过,现在是在度蜜月,往后——”
“这个我也知道。”她又抓扯了一下他的头发,又一次弄得他疼痛,虽然这时他明白她是知道自己把人弄痛了的。“听着,必须一直度蜜月,持续不断,长久永远,直到我们之中一人死去。不能有任何别的活法。不管是上天堂或是下地狱:等待你我的不会是平安宁静的赎罪方式,直至善行,或忍耐,或羞耻,或忏悔降临到我们头上。”
“原来你相信的不是我,信任的不是我,而只是爱。”她直愣愣地瞧着他。“不仅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
“说对了。是爱。人们都说两人之间的爱已经死亡,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爱并没有死亡。爱只是离开你,离你而去,如果你不好,你不配。爱不会死亡,死亡的是你自己。爱像是海洋,如果你差劲,如果你开始在海里散发臭味,海洋就会把你吐出去,死在别的什么地方。人总是要死的,但是,我宁愿死在海洋里而不被吐到一片死寂的海滩,被烈日晒干而留下一团莫名的污迹。就以此作为我的墓志铭吧。快起床,我对那人说了,咱们今天就搬进去住。”
一小时之内,他们带上行李包便离开旅馆,乘上一辆出租车走了。他们爬上三层楼梯,她手里已经有了钥匙,开了房门让他先进去;他知道这时她不是在看房间而是在观察他。“怎么样?”她问,“你喜不喜欢?”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北墙头开了一堵天窗,很可能是先前某个已死或已破产的摄影师亲手开辟的,也可能是先前租赁此屋的某个雕塑家或画家;大房间还带两个小间,分别当厨房和浴室。她租了间开天窗的顶屋,他暗暗地对自己说,女人租房通常首先考虑的是盥洗室。卧室和厨房只是附带关注一下。她选择了一个容纳爱的地方,而不是供我们容身的场所,她不只是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她绝不是想以自己造的一个泥塑去换另一个——他挪动步子,接着又想,也许我并不是在拥抱她而只是依附她,因为我心里还有保留,不知道这样下去行不行,还不能相信这样能行。“不错。”他说,“很好,现在没什么能难倒咱们了。”
在往后的六天里,他从一家医院到另一家医院,会见(或者被人接见)住院医生和医院行政主管。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他没有多说他干过些什么,他能够干些什么——没提起他从一个有知名度的医学院获得的学位,曾在一家有名医院实习过二十个月,但会见刚过三四分钟往往就会出现意外。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以不同的理由来宽慰自己(第五次会见之后,他走进一处阳光明媚的公园,坐在一条凳子上,周围是游民、园艺工、保姆和孩子):因为我没有尽够努力,没有意识到努力的必要性,因为我完全接受了她有关爱的种种想法;我对爱抱有同样的无限信赖,以为爱能够供给衣食,就像密西西比州或路易斯安那州的乡下人,经过一次周末野营布道会便信奉宗教,以为它能使自己丰衣足食。他知道那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实习的时间是二十个月而不是二十四个月,想着我让数字搞糊涂了,想着更情愿死在芳香的气息里而不顾因离经叛道而失去的被拯救的机会。
他终于找到一份工作,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差事;那是在一个黑人租赁住宅区的一家慈善医院的化验室,接纳的几乎都是由警察送来的酗酒、枪伤或刀杀的受害者,他的工作是做常规的梅毒检查。“你不需要使用显微镜或瓦色尔曼试纸,”当天晚上他告诉她,“你只需要足够的光线看清他们属于什么种族就行。”这时她已在天窗下面的支架上铺了两块木板,她把那称作她的工作台,从廉价店买来一包颜色石膏,已经在上面漫不经心地花了一些时间,尽管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干什么。此刻,她弯着腰在工作台的一张用过的纸上用铅笔写字,他瞧着她那柔软却迟钝的手快速写下几个字体大个的数字。
“你一个月只能挣这个数,”她说,“而咱俩一个月的生活开销要花这个数,每月得从银行取这个数来填补差额。”这些数字冷冰冰的,不容置疑,铅笔字迹呈现出一副傲然挑战的神气;同时还有其他开支,现在她要求他按时寄钱给他姐姐,不仅是每周的汇款,而且补齐那六个星期在新奥尔良花在午餐和临时旅馆上的同等数目的钱。末了,她在最后一个数字旁边写下一个日子,那是在九月上旬。“到了这一天,咱们就会一文不剩了。”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那天在公园条凳上想过的话:“不会有问题。我刚好要习惯过爱的日子,我从前压根儿没试过;你是知道的,我的生活至少落后了十年。我还在放任自流,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到正轨的。”
“对。”她说。于是她一把捏起那纸扔到一旁后转过身来。“可是,那并不重要,只不过是吃牛排或者啃汉堡包的差别而已。饥饿不在这儿——”她用手掌拍了他肚子一下。“那不过是让你饥肠辘辘罢了。饥饿在这儿。”她点了一下他的胸口,“千万别忘了这个。”
“我不会,现在不会。”
“可是,你也许会的。你从前曾在这儿闹过饥肠辘辘,所以你害怕挨饿,因为你总是心有余悸。你要是以前恋爱过,那天下午就不会上火车,对不对?”
“是的,”他说,“是,是。”
“所以,这不只是教你的头脑记住饥饿不在肚子的问题,你的肚子,你的肠子,得自己相信是这么回事。你的肚肠能相信吗?”
“能。”他说。可她对这点还没有把握,他想,因为三天之后他从医院下班回来发现,她的工作台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弯弯曲曲的铁丝,一瓶瓶的清漆和胶水,木纸板,几管颜料,还有一个锅盆里面浸泡了一团薄纸;过了两个下午,那些东西却变成了五花八门的小形体——鹿、狼狗、马、男人、女人,手工精巧,形态各异,别出心裁却又令人叫绝;又过了一个下午,他回家时发现她和她的那些人人马马都不见了。一小时后她回来了,她的一双黄眼睛像猫眼在黑暗中闪亮,不是胜利的喜悦、得意扬扬,而是一副断然自信的神情,手里拿着一张十元的新钞票。
“他统统买去了,”她说,点了一个大百货商店的名字。“然后,他又让我装点一个橱窗。我得到一张一百多元的订单——你明白吗,在西部的芝加哥,这可是历史上少有的大订单——尼禄面孔的奥利里太太、背一把尤克里里琴的母牛、长有像尼任斯基腿脚、但没有面孔只有两个眼睛覆盖在额头下的基特·卡森、长着阿拉伯母马的头和腰腹的母野牛。密歇根大街的其他所有百货商店都要。这儿,拿着。”
他拒绝接手:“是你的钱,你挣的。”她注视着他——在那双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的黄色眼睛里,他仿佛是只飞蛾在跌跌撞撞,像只兔子被强大的火把光焰镇住,被几乎如同液态的、化学沉淀剂那样的东西包裹住,一切情绪和谎言通通被消融干净。“我不——”
“你不喜欢这个观念——由女人来供养你,是不是?听着,难道你不喜欢咱们现有的一切?”
“你知道我喜欢。”
“那么,还在乎咱们付出了什么,为什么付出?如何付出?咱们现今有的钱是你窃得的。难道你还会这样干吗?值吗?即使明天就输得精光而且还必须用剩下的日子去偿付利息。”
“是的,只不过明天不会输得精光,下一个月不会,下一年也不——”
“不会,只要值得我们去维系它就不会。很不错,够坚强的。不愧有资格去维系它,尽量体面地去获取你所要的东西,然后保住它。保住它。”她走过来双手拥抱他,抱得很紧,用她的身体挤压他,不是爱抚的举动,而完全像平时抓他头发把他从睡眠中弄醒那样。“那就是我要做的,要努力去做的。我淫荡,喜欢用双手制作东西。我不认为这有什么过分,为什么不可以喜欢、不可以拥有而又保持。”
她挣了那一百块钱,现在夜间也不停地干活,在他上床以后,有时是睡着了以后;在往后的五个星期里,她挣到二十八块钱,接着又完成了一个五十元的订单。那之后,订单没有了,她再也接不到订货。尽管如此,她仍继续工作,现在更是通宵不停,因为她要带上样品走出去,成天展示她完成的活计;而且现在,常常有人在一旁看她干活,因为他们的住地现在变成了一个夜间俱乐部似的地方。开头的一名观众叫麦科德,新闻记者,曾在新奥尔良的一家报纸干过,有一小段时间夏洛特的小弟弟也在那儿当实习记者(大学本科生的业余爱好,跟着别人学一手之类,威尔伯恩猜想)。她偶然在街上遇见他;一天晚上他来与他们共进晚餐,另一天晚上他请他俩到外面吃晚饭;三个夜晚之后,他带了三个男人、两个女人,还有四瓶威士忌,出现在他们的住所;这之后,威尔伯恩永远猜不着他回家后会见到什么人,但总不会是夏洛特独自一人;不论谁在那儿,闲待在那儿,她照样干活,穿一件已经弄脏的廉价套衫,像任何家庭画匠那样;与此同时,一杯加水的威士忌酒摆在一卷卷铁丝、一瓶瓶胶水、颜料和石膏之间,这些东西在她灵巧不息的手下,陆陆续续地变成种种模拟形象,别出心裁,稀奇雅致,令人惊叹;这种情形持续到货品销不出去的那几个星期,往后的一个月,直到夏天几乎来临的时候。
于是,她最后做了一次总销售,规模很小,这事儿一完也就最后了结了。正像当初开始的情形一样,结束得也既突然而又莫名其妙。现在,夏季到了,百货商店的人告诉她,不仅是游客、连本地人也要离开城市去避暑。“这是在撒谎,”她说,“不过是达到了饱和点而已。”她这样告诉他,也告诉其他所有人:那是在一个夜晚,当晚的一批客人已经到了,她回来得晚一些,带回了那装着没卖出去的模拟物像的硬纸箱。“我早料到有这种事,但这不过是好玩有趣而已。”她一一从纸箱里拿出那些模拟物像,又摆上工作台面。“像是把这些东西制作出来,又只好摆在漆黑的没有空气的暗处,像是放进银行的保险柜或者扔到有毒气的沼泽地,而不是放到通常空气清新的地方,如像植物茂密的奥克公园和伊万斯顿。好啦,所有这些都到此为止了。我现在不再是能工巧匠,我疲倦了,饥饿了,我就要蜷起身子,拿起一本好书来读,一块干面包来啃。来,每一个人,你们大家都站到工作台边来,男的女的各人从中挑选一件作为纪念品,然后散伙。”
“咱们还吃得上干面包。”他告诉她。而且她还没有到头呢,他想,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永远不会。就像他以前思考过的,她身上还有一种无论是他或是里顿迈耶都不曾碰过的东西,那东西甚至没有爱过爱。不出一个月,他便相信自己有了证据;他回到家里又发现她在工作台边忙乎,那极度兴奋的劲头他从未见过——一种不包含得意的兴奋,一种严肃认真、百折不挠的劲儿;她告诉他,她见到了麦科德带来的一个男人,一位摄影师。她要制作木偶,活动木偶,他会拍摄下来送去做杂志封面和广告;说不定以后人们会在字谜游戏中用上这些木偶,把它们摆在某些场地——一间租的大厅或一个马棚,如此这般,样样都有可能。“我会花自己挣的钱,”她告诉他,“那一百二十五块钱,你无论如何不愿接手的钱。”
她愤愤不平地工作着,紧张而又专注。他去睡觉,她留在工作台边;他两三点钟醒来,发现工作台上方仍亮着强烈的灯光。现在,他回到家里(起初是从医院,后来则从公园的长凳,他失去那份工作后整天坐在那儿;他早上离开、下午归来都在通常去来的时刻,以免她产生怀疑),会看见她制作的各种人像,差不多有小孩的个头大小——堂吉诃德像,身板瘦削、面容恍惚,如梦如痴的神态;福斯塔夫像,面带梅毒疤痕、大腹便便(单独一个形象,看着却仿佛是两个:一个是浑身肥胖像头大熊的人,一个是患了消耗性疾病的虚弱的卫士;他仿佛活生生地目睹了那人在同自己高挺如山的肚腹争斗,如同卫士全力对付大熊却不是想制服大熊而是从它身旁绕过去,逃避它,就像在噩梦里遇上返祖的猛兽);罗克珊娜像,额头覆盖着一绺绺鬈发,嘴里含块口香糖,像是个在廉价商店推销活页乐谱的木偶;西拉诺像,有一副滑稽戏里的犹太人面孔,怪异的鼻孔张大之际恰似一个软体动物,一只手拿块奶酪,另一只手拿本支票簿——这些模拟人像以惊人的速度制作出来,越来越多,占据了屋里地板和墙头的所有可利用的地方,容易碰损,古里古怪,令人不安;每件活儿一旦动工夏洛特就会持续下去,从不间断地奋力劳作,夜以继日,不分白昼夜晚,唯一的间歇是吃饭和睡眠。
然后,她完成了最后一件;于是她一整天外出,夜半方归,而他下午回家,会发现一张潦草的字条,写在一溜纸上或者写在从报纸撕下的空白边上,甚至从电话簿撕下的页边上:别等我,自己到外面去用餐。他总是照办,然后回来上床睡觉,有时候在他熟睡之中,她才光着身子(她从不穿睡衣,她对他说过她压根儿不曾有过睡衣)钻进被窝去弄醒他,以一个粗野的动作让他坐起身来听她讲话,她说话时用有力的双臂抱着他,神情严肃,声音不高,语速却很快,不是讲有钱无钱的事,不是讲当天同摄影师一起的细节,而是谈论眼前的生活和处境,仿佛这本身是一个没有过去或未来的整体,而他俩作为其中的个人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就像一个舞台造型的部件或一个字谜的空格,每个部分都同等重要;他俩生活其中,需要花钱,于是她制作了那些人物;在黑暗里,她放松地躺着不动,抱住他讲个不停,甚至不注意他的眼睛是开是闭,他似乎看见他俩共同的生活像只易碎的玻璃杯,像个肥皂泡,她竭力让它避开灾难,努力保持平衡,就像一头训练有素的海豚在玩头顶圆球的把戏。她的境遇比我的更糟,他想,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希望。
过了不久,制作木偶的业务也结束了,突然而又彻底,像她曾干过的装点橱窗的活儿。一天傍晚,他回来看见她在家里阅读,她一连穿了几个星期的污秽的套衫不见了(这时已是八月),他还看见工作台不仅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再像先前那样乱摆着铁丝和颜料,而且移到房间中央变成了桌子,上面铺了一块摩擦轧光印花布,放上一沓杂志和书本,而这些书刊原先不是堆在地板上便是放在空椅子上;最让人惊异的是,还摆上了一盆花。“我买了些东西回来,”她说,“咱们来点变化,在家里用餐。”
她买了排骨、杂碎之类,下厨的时候围了条奇特的轻而薄的工作裙,像铺工作台的印花布一样也是崭新的;他想,遭受挫折在她身上产生的反应如同在男人身上一样,使她有了一种体面的谦卑,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气质。他俩用完餐,她便收拾餐桌,他主动来帮忙却被她拒绝了。于是,他拿了本书坐在灯旁,听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的动静;然后她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她打着赤脚,在地板上走动没有声响,他没有听见她从卧室出来,猛抬头却看见她站在自己身旁——轮廓线条简洁鲜明,黄眼睛里射出沉静执着的目光。她拿掉他手中的书本,放到临时充当的餐桌上。“脱掉衣服,”她说,“让你的书见鬼去吧,我照常喜欢床上的事儿。”
然而,过了两个星期他仍然没对她讲丢掉了工作的事,他这样做的理由不再是担心这消息会破坏她自在执着的心境,因为即使曾经有过这种时候,现在也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而在她需要知道之前他会找到别的什么活儿的可能性也不存在,因为他早已试过,而且失败了;总是寄希望于明天的米考伯式的乐观信念也不起作用;也许部分的理由是他认为,拖晚些再告诉她与早些告诉是一回事,但最主要的原因(他并未戏弄自己)是对她抱有深沉的信念。信赖她,不信别的人。上帝不会让她挨饿,他想,她太宝贵了,她是他的精品,即使是制造了一切的他也一定会珍视其中一些,并想予以保护。于是,他每天在通常的时刻离开公寓,去公园坐在他常坐的条凳上,直坐到该回家的时候;而且每天一次,他会掏出钱包,拿出那张记载着钱数逐日减少的纸,仿佛他期待有可能发现钱数有变化或者前一天把钱数看错了,可是每次都发现钱数没有变化,他也没有看错——一百八十二元整数,每天减少五元或十元,直到钱数不足支付九月一日该付的一个季度房租的那天。有时候,他会拿出另一页纸,那张粉红色的有齿孔标记的银行本票,三百美元整。这几乎带有举行仪式的意味,像吸鸦片的人掏出烟枪先要一本正经地揩拭,接着他也会像吸鸦片的人,有那么一阵全然忘却现实的时候;这时,他会想象出上百种花费的方式,像在玩拼板玩具那样,将那笔数目包含的不同开销和可以购买的等值物品掉来换去,知道这样做只是聊以自慰而已(想着对于金钱,我仍然是、也许永远会是个幼稚的生手),要是真有可能兑现这张本票并使用这笔钱该多好,可他甚至不敢做这种奇思怪想。
于是一天下午,他回到家里发现她又在工作台边忙碌,还是那张桌子,桌子还摆在房间中央,她只是把印花布翻了一面,把书本和杂志推到了一端;她戴上围裙却没再穿工作服,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制作,像有的人闲着无事玩纸牌打发时光。她手里制作的人物高不足三英寸——一个奇形怪状的古代男人,五官不匀,神情痴呆,一副没有恶意的低能小丑的滑稽面孔。“把他叫作‘怪味儿’吧。”她说。他这才听懂了。“就是这么回事,只是有了点儿难闻的气味,不是门口来了狼。狼可坏事啦,嗅觉敏锐,毫不留情,胆量小的也很强壮。可是,这不过是气味难闻而已,因为饥饿没在这儿——”她又用手掌拍了一下他的肚子。“饥饿在上头呢。看起来还不至于。看来像是一团焰火,罗马焰火筒,或者起码是小孩子玩的花炮,忽地喷冒火花,然后变成一粒鲜红的不怕熄灭的炭火。如此而已。”她抬起头望着他,这时他知道那个时刻到了。“咱们还有多少钱?”
“一百四十八元。不过,还没事儿,我——”
“哦,你已经付了下季度的房租。”这下捅穿了,说什么也晚了。我的难题是,每次无论我讲真话或是撒谎,似乎我总是自己先把实情卖了。“看着我,你是说你有两个月没去医院工作了?”
“那是侦探捣的鬼。那阵子你忙,那个月你忘了写信去新奥尔良。他并不急于——使我丢掉工作。他只是听不到你的消息着急了。他没法弄清楚你有没有出事。不是他,是侦探出面坏的事。于是,医院里叫我走人。真可笑,我被解除的那份工作只是由于道德堕落而存在,完全基于道德堕落的原因。当然,事实也并非完全如此。那份工作只是寿终正寝而已,我心里早明白,到了一定时候就会——”
“好啦,”她说,“家里没有喝的了,你去商店买一瓶来,当我——不,等等,咱俩一起出去,喝的吃的一并解决。而且,咱们还得找条狗。”
“狗?”从他站立的地方,他能看见她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那两块准备晚饭用的排骨,重新把排骨包裹好。
“伙计,这是一定要的,”她说,“去戴上帽子。”
那是炎热的八月里的一个夜晚,他们走在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地发亮,交替地映照出街头行人,包括他俩,行尸走肉般人影的面孔;她手里拿着那两块排骨,包上了卖肉人常用的厚实、光滑、油腻的纸。没走完一个街区,他们便遇上了麦科德。“我们失业了,”她告诉他,“所以我们在找一条狗。”
威尔伯恩似乎马上就觉得有了一条无形的狗在他们中间。于是,他们到了一家酒吧,这是他们时常光顾的地方,每周会在这儿见面两次,有时是偶然,有时是事先约定,见到由麦科德引进他俩生活圈子的那伙人。这时,他们之中另有四人在那儿(麦科德向他们转述“我们失业了”、“我们在等待一条狗的到来”的话);他们一共七人,坐在一张能坐八人的桌前,空了一把椅子,隔了一个空位,现在那两块排骨已经解开放在一个盘里,旁边有一杯没掺水的纯威士忌摆在几只高脚杯中间。他们还迟迟没用餐,威尔伯恩两次凑近她说:“我们不吃点什么吗?没事儿,我能——”
“对,没事儿,没问题。”她不是在同他讲话。“我们还有四十八块钱富余,想想吧。即使是芝加哥的大亨也不会觉得自己多出四十八块钱。干了吧,你们这些穿盔戴甲的年轻人。去追上那狗。”
“是呀,”麦科德说,“好样的,你们这帮穿盔戴甲的崽儿,身陷海明威的波涛之中。”
霓虹灯闪闪烁烁,交通指示灯由绿色变成红色,接着又从红色变回绿色。灯光下奔跑着发出尖叫声的出租车和灵柩车般向前滑行的高级轿车。他们到这时还没有用餐,可那一伙人中间已有两人离去;这时六个人坐在一辆出租车内,相互挤坐在膝头上,夏洛特手里拿着那两块排骨(包裹的纸弄丢了),麦科德抱着那条想象中的狗,狗的名字现在叫莫阿维尔,源自《圣经》里那穷人的餐桌。“嘿,听我说,”麦科德喊道,“就听一分钟。多克、吉勒斯皮和我拥有这条狗。吉勒斯皮眼下就住在那儿,可是他得在九月一日前回到城里来,到那时城里会走空的。你们可以用那一百块钱——”
“这不现实,”夏洛特说,“你讲的是人身安全的问题。你有没有灵魂?——哈里,咱们手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他瞧着计数器上显示的数字指数。“一百二十二块。”
“可是,听我说。”麦科德说。
“行了,”她说,“可现在没有时间谈这个。你既然铺好了床就该去睡,汉子做事汉子当,而且还要把被子扯上来盖住头。”这时他们到了伊万斯顿,停车去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只手电筒;出租车沿着一条城郊宽阔的路缘缓缓爬行,夏洛特从麦科德身前探出窗去,用手电筒照射沿途的草坪。这时已经是午夜时分。“那儿有一条。”她说。
“我没看见。”麦科德说。
“瞧那围栏。每一段铁围栏都雕饰着圆三色堇花的人家,院子里怎么会没有铁铸的狗的雕像呢?这幢屋子还有复折式屋顶呢。”
“我没有看见任何房屋。”麦科德说。
“我也没看见,但你瞧那围栏。”
出租车停了,他们下车出来。手电光照射到铁围栏,照见一根根组成围栏的带旋涡花饰、有矛头尖端的混凝柱,在旋涡饰的小门旁边,甚至还有一个黑人男孩雕像的拴马桩。“说得对,”麦科德说,“这儿准会有一条。”他们不再用手电,甚至在暗淡的星光之下他们也看得一清二楚——一尊圣伯纳犬铁铸像,有一张弗兰兹·约瑟夫皇帝和缅因州银行家的拼合面孔,铸造于一八五九年。夏洛特把排骨放在铁三角饰物和铁柱之间的门顶上,然后,大家又回到出租车内。“现在听我说,”麦科德说,“那地方设备齐全——三间屋带一个厨房,卧具,炊具,还堆放了很多可以劈作柴火的木材;你想洗澡也办得到。九月一日以后,所有别墅也会空无一人,没有人会去管你;而且在湖边,你们可以靠鱼来维持一段日子,更何况你可以用你们那一百元来购买食物;进入十月以至十一月,天气都不会寒冷;要是你不在乎寒冷,你们可以待到圣诞节甚至更晚的时候——”
在劳动节前的那个星期六晚上,麦科德开车送他们去了湖边,用一百元买的食品——罐头、青豆、大米、咖啡、盐、糖和面粉——放在车的后部。威尔伯恩不会冷静地思考他们最后一块钱能买来什么东西。“当你用它来买东西的时候,你才会明白钱是多么灵活的东西。”
他说,“也许这就是经济学家所谓的正常的报酬递减。”
“你不能说灵活,”麦科德说,“你该说易变。这就是国会所谓的流动货币。要是在我们把这些东西运到屋里之前下起雨来,你会有好戏看的。这些豆子、大米和买的其他东西膨胀起来会把咱们一个个挤出车外的,就像在自酿的酒桶里点三根火柴。”他们带了一瓶威士忌,麦科德和威尔伯恩轮流开车,夏洛特独自睡觉。刚过拂晓,他们开到了别墅——面积一百多英亩的湖水,四周遍植移栽的云杉,还有四块空旷的平地,每块平地里都有一间小木屋(其中一间的烟囱有烟升起。“那是布雷德里,”麦科德说,“我想,这时候他一定出来了。”)和一段伸进湖水的小码头。一头公鹿站在狭窄的湖边沙滩上,在星期日的晨曦中略带粉红,它昂起头注视了他们一会儿便一溜烟跑了,一条白色短尾巴翘成弓形不住地腾跃;夏洛特从车里跳了出来,面容睡得有些浮肿,直跑到湖水边,发出长长的尖叫声。“这就是我一直想制作的景象!”她叫道,“不仅是那些动物形象,狗呀、鹿呀、马呀,还要再现它们的动态和速度。”
“会的,”麦科德说。“咱们做饭吧。”他们卸了车,把那些东西搬进屋,在炉子里生起火,然后夏洛特开始做早餐,威尔伯恩和麦科德拿上那瓶威士忌到了湖边,蹲在那儿喝酒,彼此举杯致意;喝到只剩几口的时候,麦科德说,“留给夏洛特,她可以对北斗星举杯,解解酒渴。”
“我现在感到很快活,”威尔伯恩说,“我完全明白方向,路线笔直,就在两条分别由罐头盒和面粉袋连成的线路之间,一条线花五十块钱。不是去街道,那儿尽是房屋和人,而是离群索居,自在独处。于是,在那水边,你可以独自悠闲,躺在地上静观万物。”他蹲在那儿,手里还握着快喝完的空酒瓶,另一只手伸进水里,陶醉在清晨的气息中,水面凝然不动,水温仿若旅馆房间的冰水,手腕周围漾起的涟漪缓缓扩散而去。麦科德注视着他。“秋天快到了,初寒将至,第一批红红黄黄的树叶飘摇下坠,双色交错,叶影婆娑,直到下落的叶片与水中迎上来的倒影相碰,又微微震颤一下才渐渐歇息。这时,你要是愿意并且记着看上一眼,你会睁开眼睛,观察那飘落的叶片在你身旁的湖面上留下的绰约风姿。”
“好一个十足的叔本华,”麦科德说,“这是什么该死的下九流的蒂斯代尔式的感伤发泄?你还不到挨饿的份儿呢,你还远未体验到贫困的滋味。你得小心点,要是对某个相信这一套的人胡说,他会递给你一把手枪,看着你使用它。别再想你自己,也想一会儿夏洛特吧。”
“我谈的正是她。可是,我无论如何不会使用手枪的,因为我很晚才开始上路,还相信爱情。”这时,他向麦科德讲起那张粉红色银行本票的事。“要是我不相信爱情,我会把这张本票给你,让你今晚就送她回去。”
“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笃信爱情就早该把那张本票撕了。”
“我要是把它撕了,谁也得不到那笔钱,甚至他也无法从银行索回。”
“让他见鬼去吧。你什么也不欠他。你当初是从他手里夺走了老婆不成?是呀,你也够糟糕的。你甚至连与人私通的勇气都没有,不是吗?”麦科德站起身。“来吧,我闻到咖啡的味儿了。”
威尔伯恩一动不动,那只手仍然浸在水里。“我从未伤害过她。”接着他又说,“不对,我伤害过。假若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她,我会——”
“会什么?”
“拒绝相信爱情。”
麦科德站在那儿,整整地俯视了他一分钟;他蹲在那儿,一只手握着酒瓶,另一只手齐腕浸在水里。“胡扯!”他说。这时,夏洛特在门口呼唤他们,威尔伯恩才站起身。
“我不会使用手枪的,”他说,“我会一直握住这个。”
夏洛特没有喝那几口酒,而是把酒瓶放到壁炉台上。“谨此提醒我们失去的文明,那时起我们把头发梳成分开的发式。”她说。说完,大家开始用餐。两个卧室里各有一张铁架帆布床,安了纱窗的游廊里还另有两张床。威尔伯恩收洗碗碟的时候,夏洛特和麦科德从贮藏间拿出卧具,把游廊里的两张床铺好;威尔伯恩洗好后出来时,麦科德已经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脱了鞋在抽烟。“来,”他说,“躺一躺,夏洛特说她不想再睡了。”这时她恰好出来,拿了一沓纸,一只锡杯,一个新的涂漆的彩色盒子。
“即使买了那瓶威士忌,我们也还剩一块五毛钱。”她说,“也许那头鹿还会回来。”
“拿些盐放在它的尾巴上,”麦科德说,“它也许就会站定,给你摆个姿势。”
“我不想要它摆姿势,那恰好是我不需要的。我才不想临摹鹿呢,那是任何人都干得了的。”她离开了,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威尔伯恩没有继续看她,他已躺下,双手托着脑袋,也在抽烟。
“听着,”麦科德说,“你们已经买了许多食品,天冷后这儿又有许多木柴和盖的东西,当城里的形势开始好转,也许我可以卖出一些她制作的那堆东西,甚至收到订货——”
“我才不发愁呢。我对你说过,我过得很快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从我这儿夺走我已经拥有的东西。”
“呃,说得倒是挺动情的。可是听我一句,干吗不把那张该死的本票给我,我送她回去,那一百块钱的食物够你一个人吃上好一阵子,然后你可以进深山老林,吃蚂蚁,在树上扮圣安东尼,到了圣诞节,你吃完牡蛎后,可以拿一个贻贝壳,给自己做个节日礼物。我要睡觉了。”说着,他转过身去,似乎立即就入睡了;过了不久,威尔伯恩也睡着了。他醒了一次,凭太阳他知道时间已过正午,而她不在屋里。但是,他并不在意,醒着躺了一会儿,浮在他眼前的不是那荒芜的二十七年,而是那条笔直、空荡而又静寂的路,夹在两条各值五十元钱的分别用罐头盒和面粉袋排成的线路之间;她没有走远,她会等他。他想:如果这就是将来的路,她会等他的。要是我们就这样躺着,我们会在一起,处在晃晃悠悠的孤独之中,不管马克和他的九流诗人蒂斯代尔;蒂斯代尔倒像是记得许多人读过的东西,在秋冬之际静观漫天红红黄黄的落叶翻飞,相碰相吻。
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她回来了。那一沓纸的头一页仍然是空白,虽然颜料用了一些。“有那么糟吗?”麦科德问。他在炉灶上忙着做饭,煮豆子,炒杏仁——实践某种特殊食品的秘方之类,这活儿似乎每个单身汉都有一手,也真有本领做出来,但乍看上去,麦科德不行。
“也许听谁说了,你在用我们的血汗钱买来的东西试手艺,所以她跑出去了一趟。”威尔伯恩说。麦科德制作的食品终于弄好了,威尔伯恩承认,并不那么糟糕:“不过我不知道,是真的还可以呢还是为了保护你的积极性,我尝到的滋味不是食品本身如何,而是它代表的四五十美分的价值,也许是我的口味不行,也许是我的勇气不够。”饭后,他和夏洛特收洗碟盘,麦科德到外面去了,回来时他腋下抱了一抱柴火并用它生起了火。威尔伯恩说:“我们今晚不需要这个。”
“只不过用些柴火而已,不会破费你什么的。”麦科德说,“而且,从这儿到加拿大边界,你可以拾很多回来;你要愿意,可以跑遍威斯康辛北面,拾来的柴火能堆烟囱那么高。”于是,他们坐在火堆旁边,没讲多少话,只是抽烟,直到麦科德动身离开。无论第二天是不是假日,他都不肯留下。威尔伯恩陪同他走到车边,他钻进车内,回望了一眼夏洛特站在门口映着火堆光焰的身影。“喂,”他说,“你不用担心,就像会被警察或佩戴鹰徽标志的童子军领着过街的街头老婆子不用担心一样。要是有可恶该死的醉汉开车闯过来,不是老婆子而是那警察或童子军会被撞得一塌糊涂。你自己保重!”
“我自己?”
“是呀,你甚至不用害怕会吃什么苦头。”
威尔伯恩回到屋里。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她还没有开始解衣;他又一次暗暗思量,不是思考女人对处境的适应性,而是女人适应非法甚至犯罪行为的能力,而且还要达到资产阶级的体面标准;他观察她,她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这个临时住处的摆设做出精心细微的调整,她甚至会同样布置旅馆房间,哪怕只住一个晚上;她从一个纸盒子里——是他们住在芝加哥公寓时用来装食品的,他不知道她还留着,甚至忘了他们有过这样一个盒子——拿出他们买的书本,一个铜碗,还有她曾用来铺工作台的擦光印花布;然后又从一个纸板烟盒里——她已经把它改成一个像是棺材的小容器——拿出那个名叫“怪味儿”的老人模拟小像,他看着她把小像摆上壁炉台又站着端详并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拿起那个给她留了点酒的瓶子,把威士忌泼向炉膛,一副小孩子玩祭祀游戏的庄重神情。“护家神拉瑞斯和佩纳特斯,”她说,“我不懂拉丁语,可是神会明白我的意思。”
他俩在游廊里的两张小床上睡觉,入夜后越来越冷,快到黎明时分,她从自己睡的一张床上猛地起身,一双赤脚踏在木地板上,立即钻进另一张床上盖的毯子,粗手粗脚地把他弄醒,毯子散发出熏肉和香脂的气味。湖面上浮现出一个灰色的光点,当他听见潜鸟的叫声,他便明白那是什么,甚至知道它的形象;他一面听着那粗哑而愚蠢的叫声,一面在想世上所有动物之中怎么唯独人类有意让自身的自然感觉器官退化,而且专靠损害他人来达到目的;四条腿的动物通过嗅觉、视觉、听觉来获取所有信息,而不相信别的任何渠道,两条腿的人却只相信他读到的书本。
第二天清晨,火炉还让人感到暖和。她擦洗早餐用过的餐具时,他去小木屋后面,脱掉毛衣,劈了更多柴火;毫无疑问太阳很有热力,但他没被愚弄,他心想在这样纬度的地区,劳动节而不是秋分节令更能表明夏日的叹息——一声长长的秋日与寒冷将至的叹息。她从屋里叫他,他一进屋便看见房间中央站着一个陌生人,肩上四平八稳地扛着一个大纸板箱,看上去这人的年纪同他不相上下,打着赤脚,穿一身褪色的卡其布便服,无袖汗衫,皮肤晒得褐黄,蓝眼睛,眼睫毛被太阳晒得失了颜色,淡黄色的头发整齐对称地分开——一个十足的男理发师——他正在静静地瞧着壁炉台上那个模拟小人像。威尔伯恩从背后敞开的门口看见湖边停靠着一条独木舟。“这是——”夏洛特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布拉德利。”陌生人说。他瞧着威尔伯恩,一双眼睛在皮肤的反衬下几乎变成了柯达胶片底片的白色,他一手保持着肩上纸箱的平衡,同时伸出另一只手。
“威尔伯恩,”夏洛特说,“布拉德利是邻居。今天他要离开,给咱们送来他们剩余的食物。”
“不用再提这话啦,”布拉德利说,“你的妻子告诉我,你俩还要留下住一段时间,所以我想——”他用手随意捏了威尔伯恩一把,重得令人疼痛难忍——他是经纪人代表,两年前才从一所东部学院出来。
“你太客气了,我们很高兴接受。这儿,让我——”可是,对方已经忽的一下把纸箱放到地板上,箱里装得满满的。夏洛特和威尔伯恩有意不去看它。“非常感谢。屋里贮存的东西越多,困难就会越少。”
“即使有了困难也不会使我们屈服。”夏洛特说。布拉德利瞧着她,咧嘴笑了,他笑得露出牙齿,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没笑,这双眼睛充满自信和轻佻的神情,当年受欢迎的大学舞会领队人的风采犹在。
“不会那么糟,”他说,“你——”
“谢谢,”夏洛特说。“来点咖啡好吗?”
“谢了,我已用过早餐。我们一大早就起床了,今晚必须回城里。”这时他又盯着壁炉台上那个模拟像。“我可以走近点瞧瞧吗?”他说着,一边走近壁炉台。“我知道他是谁吗?我似乎——”
“但愿你不——”夏洛特说,布拉德利瞧着她。
“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希望你不知道。”威尔伯恩补充了一句。可是,布拉德利仍然注视着夏洛特,在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上边的淡白眉宇之间,呈现出有礼貌的疑问,嘴角带笑眼睛却不笑。
“它叫‘怪味儿’。”夏洛特说。
“哦,我明白了。”他看着模拟人像。“你制作的。我昨天看见你在画素描,隔着湖面。”
“我知道你当时在看。”
“只看了一会儿,”他说,“我现在可以道个歉吗?我不是偷看。”
“我也没隐藏。”布拉德利瞧着她,这时威尔伯恩首次见到他的眉头与嘴的表情一致起来,古怪、探询而又带着嘲弄,浑身显露出一种粗放和傲慢的自信心。
“真是那样?”他说。
“应该是。”夏洛特说。她走到壁炉台前,拿起那个模拟人像。“太不凑巧了,我们还来不及回访你的太太,你们就要离开了。也许你不介意收下这做个纪念,作为对你们细心周到的感谢。”
“不,用不着,我——”
“拿着,”夏洛特愉快地说道,“你比我们更需要它。”
“那么,谢谢啦,”他接过模拟人像。“谢谢,我们今晚必须回城去。不过,我们也许可以顺道来看看你们,布拉德利太太会——”
“一定来。”夏洛特说。
“谢谢,”他说,转身朝门口走去。“再次感谢。”
“也再次感谢你。”夏洛特说。他走出门去,威尔伯恩看着他把独木舟推离湖边,跨进小舟。之后,威尔伯恩走近纸板箱并弯下腰去。
“你要干什么?”夏洛特问。
“我要把它扛回去,扔到他门口。”
“嗨,蠢货。”她说。她走到他身边,“站起来。这是咱们要吃的东西。站起身,像个男子汉。”他站起身来,她伸出有力的手臂抱住他,往自己身上扭来扭去,缺乏耐心、粗暴却又有所节制。“干吗老长不大,你这该死的受过家庭挫折的童子军。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们就是不像两口子;天哪,甚至畜生也能看出来。”她一把将他拽到身前,紧紧地用臀髋部顶住他,微微地扭动,一边注视着他,黄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嘲讽神情,一种无情的几乎是不可忍受的率直天性,他这才明白了。“要像个男子汉,我说。”她紧紧拥抱他,一副嘲弄的神情,不住扭摆屁股,尽管这动作没有必要。他想,她不需要碰我,也不必发出声音,甚至不必闻到什么气味,她只需要一根光滑的东西就行,用这种脆弱的刺激物来满足性欲,用完扔在地板上。“来呀,这就对了,这样更好,现在行了。”她松开一只手,开始解他的衬衣。“只不过午前就这么干,怕会晦气什么的,对不对?是吗?”
“是,”他说,“是的。”她开始解开他的皮带。
“或者这么干,你不正好可以蔑视我吗?也许你同我上床恰好是因为有人提醒你:我有个下半身?”
“是,”他说,“是的。”
过了不久,还不到正午的时候,他们听见布拉德利的小汽车出发了。她伏面卧着,半个身子横压在他身上(她睡着了一会儿,身体既沉重又松弛,她的头埋在他下巴下边,气息缓慢而又充实),她撑起身子,一条胳膊支在他的肚腹上,毯子从她肩头滑落,小汽车的声响却已远逝了。“嘿,男人。”她叫了一声。但是,他们常常是孤独的,他告诉她。
“从那第一天晚上以来,有了那张画,咱们就不再孤独了,无论谁离开。”
“我知道。我想说我现在要去游泳了。”她从毯子下溜出床外。他注视着她,她那线条简明如同雕刻般的身体,要比好莱坞鱼肝油广告上的女人更加粗强结实,一双赤脚吧嗒吧嗒地走过粗糙的木地板,朝纱门走去。
“贮藏室里有游泳衣。”他说。她没有答话。纱门砰地关上了,他不能再看见她,即使他抬起头来。
她每天早上都去游泳,贮藏室的三条游泳裤却原封未动。他吃过早饭便回到游廊去躺在小床上,听见她打着赤脚走过房间然后来到游廊,也许他会注视那逐渐晒成黄褐而光滑的身体经过游廊。之后,他又睡了(是在他小睡醒来还不到一小时,这已经成了他在头六天里就养成的习惯),醒来后朝外张望,看见她或伏或仰地躺在湖边的直码头上,双臂交叉地放着或者压在她的面孔下;有时候,他会一直躺在小床里,这时不再睡觉甚至什么也不想,只是处于似睡非睡的胎儿状态,被动的,几乎是无知无觉的,像躺在孤独而又平安的子宫里;她游泳回来经过小床停下的时候,他只稍微动一动,够他用嘴唇去触到她那太阳晒过的胁腹,感受太阳留下的印记。后来有一天,他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九月过去了,夜间和清晨自然很冷;她把早餐后游泳的习惯改到了午饭后,他们开始谈论什么时候得把卧具从游廊搬进有壁炉的内房。但是,日子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从黎明到日落,白昼漫长而平静,天天如此;充满和煦阳光的正午,明亮却令人感到乏味;日复一日,年月转换,催促着树叶变黄转红,从枝头落下,飘散无踪。每天,她游泳过后,晒晒太阳,然后就带上画纸和颜料离开,留下他独自在空荡荡的屋里磨蹭,但又能随时随地感受到她存在的强烈印记——屋里放着她常穿的几件衣裳,地板回响着她赤脚走过的声音;他相信自己在发愁,愁的不是食品渐渐耗光的无可奈何的日子,而是他表面上看来无忧无虑的事实:这种奇怪的生存状态他从前经历过一次,那是在一个夏天,由于他拒绝参加投票,他姐夫硬要派他干活。他记得自己差点被激怒的情景,他竭力向他姐夫陈述自己的理由,越讲越快,结果他发现并没有说服他的姐夫,而只表明了他自己为什么会变得激动,像是在一个温和的噩梦里他努力抓住正往下掉的裤子;甚至他感到不是在同姐夫理论,而是在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这种日子他已经过得麻木了。他完全能意识到自己心里已习以为常,纵然有些恼火却也处之泰然;现在他经常倒过来想日益减少的食品罐子和袋子还能维持多少时日,想归想却不去查看壁橱。他会回顾当初他总偷偷去公园的情形,坐在凳子上掏出钱包和纸笔,一一加减盘算,而今他最多不过朝排列在架上的食品罐子和袋子瞧一眼;他一数罐头就准确地知道还剩多少天;拿铅笔在架上逐日标出记号,这样他不用去数架上的罐头数目,一望架子立即明白到了什么地步,就像只消望一眼温度计就会知道刻度。他甚至不去贮藏室查看了。
他明白自己在这种时刻感到心烦意乱,有时候他会与之对抗,相信自己战胜了烦乱的心情,因为在接下去的瞬间,罐头数目虽是可悲的事实,但有多少并不重要,甚至完全不往心里去,仿佛根本不存在什么罐头的事;他会环顾熟悉的四周,带着看透一切的意识,甚至忘了自己的忧愁,担忧过甚之后反倒会无忧无虑;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孤寂的环境满是阳光,她一时不在却仿佛仍然近在眼前,而且很快她就会回来,重新进入她留下的光影,就像她又穿上了一件衣服;她会发现他舒展地躺在小床上,不在睡觉甚至不在阅读,随着睡觉习惯的丧失他也已丢掉看书的爱好;他平静地对自己说,我厌烦了,厌烦到了极点。我在这儿没有任何用处,连她也不需要我。我已经劈了够多的柴火,足以烧到圣诞节的时候,而除了劈柴我无事可干。
一天,他叫她一道分放彩色颜料和画纸。她分放时发现他是色盲,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之后,每天他都去一小块空地,那是他找到的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他仰面躺在那儿,四周弥漫了凤仙花的浓烈气味,画了一半的素描画和用沙丁鱼罐头盒改作的颜色盒原封不动地放在身边,他静静地抽着廉价的烟草(这是离开芝加哥前他为自己准备的唯一消遣,以对付钱粮告罄的日子)。后来有一天,他决定制作一本日历,这主意不是心里自然产生的,也不是出于需要有日历的愿望,而纯粹是闲得无聊,像是一个人有了闲情逸致要把一粒桃核雕成一个小篮子,要在针尖头刻上主祷文;他干净利落地把日历画上素描簿,标出一天天的日子,并刻意以适当的不同颜色来突显星期六和节假日。突然,他发现弄不清日子了,而这反而增添了他的期待,促使他下更大的功夫,更加兴致勃勃地追求,一粒桃核还要雕成双篮,主祷文还要刻成密码。于是,他回溯到他和麦科德一起蹲在湖边的第一天清晨,他清楚那是某月某日;接着从记忆里仔细推算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哪天清晨干了什么,后一天又干了什么;努力从那些孤独平庸的日子里寻找醉梦的遗迹、欢愉的痕印,一一拼缀出业已湮没的星期四、星期五和星期六;他突然觉得他所有的天数都有了严密的依据,终于从那些曾有阳光却又变成混沌一团的时日里顺出了头绪,夏洛特每次月经周期之间的日子一天天都有了着落;他的欣喜绝不下于古代某个天文术士,终身不倦地栖息在古叙利亚放牧羊群的山冈,彻夜不眠地观察星象,却在无意之间醒悟到亚历山大定理,掌握了斗转星移的真知,但却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运行的,为什么会是如此。
这就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的那一天。他无限惊喜地坐在那儿,满心愉悦地望着他编制的精巧杰作,匠心独运地为上帝、为大自然,廓清了原本杂乱无章、缺乏逻辑、没有条理、散漫无边的混沌状态,精确地求证了他自己的难题,终于发现他给了十月份六个星期,而他现在的日子应当是十一月十二日。他仿佛能够从那全是一副模样、黑压压一片的乏味往日,真真切切地看清每天每日,实实在在,没有任何更改的可能;他仿佛看见架上排成一线的罐头延伸到半英里开外,迄今为止,那些鱼雷般壮实有力的形体只是一一倒下,没有声音没有重量,倒入死寂不动的时光,为时光的两个牺牲者提供了食品,正像时光为他俩提供了呼吸的空气;可是现在颠倒了过来,时光在移动,缓慢却又不可阻挡,在稳步前进之中逐一抹去那一排罐头,就像天上一朵浮游的云彩投下的阴影。他想:没错,这是小阳春天气造成的结果。我已经被老荡妇诱入了愚人的天堂,我已经被这个年头的莉莉丝耗尽了精神与力气。
他烧掉制作的日历后,回到小木屋。她还没有回家,他去壁橱数了数摆在那儿的罐头。还有两小时太阳才会下山;他朝湖面望去,没有看见太阳,而一团像脏棉花的云由东向西北方向掠去,空气的感觉和气味也都变了。他想,是的,那老骚货,是她背叛了我,现在她甚至不用遮掩了。最后,他才看见她走近,绕过湖边,穿的是他的裤子和那件他们在橱柜里连同毯子一起找到的毛线衫。他上前去迎接她。“我的天,”她说,“我可从没见你这样高兴过。你是不是画成了一幅画或是终于发现了人类并不一定有必要创造的艺术——”他的动作比意识更快,当他伸出两臂抱她时,身体靠上去猛地止住了她的话;她用力转过身看着他,那惊讶的神情是实实在在的,绝不是做出来的。
“嘿,”他说,“搂搂脖子亲亲嘴如何?”
“干吗不,当然,好伙伴。”她脱口说道。这时,她再次扭过头注视他。“这是咋回事?出了什么怪事儿?”
“今晚你单独在这儿过夜害不害怕?”这时,她开始挣脱身来。
“放开我。我看不清楚你。”他放开她,却没敢去正视她那威严的眨也不眨一下的黄色目光,他在这双目光下从来没能够撒谎。“今天晚上?”
“今天是十一月十二号。”
“对,那又怎么样?”她注视着他。“来吧,咱们一起进去,把这事儿说个明白。”他俩回到屋里;她停下脚步,又一次正面看着他。“咱们说吧。”
“我刚才数了罐头盒,计算了——”她咄咄逼人地凝视着他,几乎没有任何人情味。“咱们只有六天左右的食物了。”
“对,那又怎么样?”
“天气一向挺温和,时间仿佛是停止了,我们也同时间一起凝固不动,像是池塘上的两片薄叶块。所以,我一直没去想忧心的事儿,没有做任何打量和观察。不过,我现在要去村镇一趟。只有十二英里远,我明天中午就可以回来。”她注视着他。“一封信。马克寄来的。该到了那儿。”
“你是梦想它会到那儿,或是冲咖啡时从咖啡壶里看见的?”
“一定会在那儿。”
“好吧,可是,得等明天才去。天黑之前你不可能走十二英里。”他们吃了饭便去睡觉。这一回她直接同他一起钻进小床,完全不管她坚硬的胳膊会不会挤疼他,也不换个位置想,反正是她手重弄疼人,一向是她重手重脚去抓他头发,又急又狠地摇他的脑袋。“我的上帝,我一辈子不曾见过有谁像你这样费劲做男人。听我说,你这蠢货。如果我要的只是一个成功的丈夫、美味的食品和细软的床头,你不想想我干吗不回到我早已拥有这一切的地方,而偏偏留在这儿?”
“人总是要吃饭睡觉的。”
“当然要。干吗要操心这个?这不就像因为浴室要断水便担心没法洗澡。”说着,她撑起身来,以同样突如其来的莽撞离开小床;他望着她走向门边,打开门朝外张望。不等她说“下雪了”,他已闻到雪的气息。
“我知道,今天下午我就知道,她已经意识到这场游戏完结了。”
“她?”她关上门。这一回她走向另一张小床,钻了进去。“好好睡一觉。要是雪下得大了,明天的路会难走的。”
“不过,信会在那儿。”
“会,”她说,打了个呵欠,用背朝向他。“说不定已到那儿一两个星期了呢。”
天亮后不久,他就离开小木屋。雪停了,天气却十分寒冷。他走四个小时便到达了村镇,见到了麦科德寄的信,信里还附了一张二十五元的支票;他卖掉了一件木偶,还答应为夏洛特在一家百货商店找一份假期里的工作。他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好一阵。“你可以把所有的都煮进锅里,”他说,“我们有了二十五元钱,而且马克还为你找了份工作。他星期六晚上就开车来。”
“星期六晚上?”
“我给他发了封电报,又等他回话。所以,我回来迟了。”他俩吃了饭,这一回,她静静地去和他挤进了狭窄的小床,甚至紧紧依偎在他身边,她这种举动是他从未见过的,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
“离开这儿我会很惋惜的。”
“你会吗?”他轻声地问,口气平和;他仰面躺着,一双胳膊交叉在胸前,像是竖立在十世纪坟墓前的一尊石雕。“一旦你回到那里,也许你会感到高兴,会再次见到你喜欢的人,麦科德和其他的人,过圣诞节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你又能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这一回,她静躺着不动,而在往常,她总是粗暴地不顾他有何感受地冲撞他,为了她要讲话,甚至仅仅为了有所强调,动辄就推他摇他;而现在,她纹丝不动地躺着,连大气也不出,讲话的口气里不是充满叹息而全是不可思议的惊讶:“也许你会。你会。你可以。哈里,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我打电报给马克要他来接你的。你会有份工作,那工作会让你干到圣诞节。我想过,我可以留下二十五元的一半,在这儿待着。说不定,马克也能给我找点什么事儿干干;要是什么也找不着,一份公共事业振兴署的差事也行。那时候,我就可以回到城里,咱们就能——”
“不!”她大声叫道。“不,决不!耶稣上帝,不!抱住我!紧紧抱住我!哈里,咱们的宗旨,过去为之付出、现在正为之付出的目标,就是咱们得在一起,每晚睡在一起;不只是吃吃睡睡,为了吃而奔波、为了睡暖和再次搬迁!抱住我!紧紧抱住我!哈里!”他抱着她,手臂僵硬,他仍然仰面躺着,两片嘴唇在咬紧的牙关外边突起。
上帝,他想,上帝救救她,救救她吧,上帝。
他们离开了下雪的湖边,尽管在回到芝加哥之前他们曾赶上正在南移的小阳春天气的尾子,但是时间不长,来到芝加哥已是冬天了;从加拿大刮来的寒风长驱直入地穿过城市大厦耸立的街道,使大湖结了冰。圣诞节快到了,随处可见冬青树枝,但寒风嗖嗖地刮在人们脸上,冻坏了的警察、店员和乞丐的面孔,以及那些穿戴如同圣诞老人的红十字会和救世军组织的人们:死气沉沉的白天完结之后,亮起形形色色的霓虹灯,照着畜牧大王和木材大王的太太小姐们围着貂皮领子的颈项上的如花的容貌,照在从欧洲归来的政客们的情妇的脸上;还有大农场的纨绔子弟,他们来此度假,住在生产钢铁的湖区和富裕郊区一带的豪华公寓里,这时候正要离开芝加哥去佛罗里达;还有伦敦经纪人、英格兰中部的鞋业大亨和南非参议员的公子哥儿,他们来瞧瞧芝加哥,因为他们曾在牛津或剑桥的高等学府读到过惠特曼、马斯特斯和桑德堡,他们这群人不精探索之道却装备精良,带着笔记簿、相机和高级旅行防水袋,专门挑选了竞争残酷激烈的芝加哥来度圣诞佳节。
夏洛特工作的百货商店曾是她制作的首批模拟像的顾主之一,工作内容是布置销售橱窗和展示橱窗,因此她每天的工作时间有时是在下午商店关门后才开始,这时别的雇员已经下班。于是,威尔伯恩,有时还有麦科德,会在附近街角的一个酒吧里等候她,然后在那儿一起提早用晚餐。之后,麦科德会去开始他昼夜颠倒的报纸工作,夏洛特和威尔伯恩则去百货商店,开始一种怪诞的仿佛到地狱里工作的扭曲生活:在铬化玻璃和合成大理石围成的洞穴般的店堂里,这儿八个小时以来充满了佩戴毛领顾客的贪婪无情的喃喃低语,身穿绸缎像机器人般的女售货员的不自然的机械笑容;此刻,没了嘈杂的喧闹,四处晃光,一片安静,回荡着洞穴内令人压抑的沉寂,弥漫着阴森森的紧张气息,像是一间空荡荡的午夜诊所,几个小精灵般的外科医生和护士在轻声地举行某种仪式,为拯救某个无名的生命;他俩走进商场,夏洛特就会隐没其中(不是消失不见——他不时会看见她像在演哑剧似的同某人商议,要来一件物品,或者在某个橱窗进进出出)。而在这之后的两三个小时里,威尔伯恩会拿起一张晚报,坐在摇晃不稳的椅子里阅读,旁边摆放着没有关节、没有内脏的布娃娃,身躯光洁,面孔安详地叫人难以相信;旁边也许悬挂着一匹匹锦缎,一件件装饰着金银片或水晶的华丽衣服;与此同时,会有干苦力活儿的妇女出现,她们双膝跪在地板上,不时推移身前的水桶,仿佛她们是某个另类物种,刚像鼹鼠一样从大地自身基脚的某个地道或孔穴爬出来,在实施某种无名的卫生法规,这法规不属于她们不屑一顾的这个沉寂而闪亮着玻璃大理石光泽的世界,而属于她们在天亮前还要爬回去的某个地下领域。然后在十一点或半夜时分,由于圣诞节日益临近,他们甚至更晚一些才会回家,回到一处没有工作台和天窗的公寓,但是这处寓所是新的,整齐清洁,在一个邻近公园的新地段(朝向公园,早上十点左右,在威尔伯恩白天的第一场与第二场瞌睡之间,他躺在床上还能听见阿姨领着孩子们活动的欢声笑语)。当夏洛特睡觉时,他会重新坐在打字机前,尽管他已坐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打字机先是向麦科德借的,后来又从一家代理商行租用,最后才从一家当铺的杂七杂八的货品(没有撞针的手枪、断弦的吉他以及填过金的牙齿之类)中间购来一台;他在打字机上编撰故事,卖给专载忏悔内容的杂志,故事开头常常是“我有一个女人的身躯和欲望,但以对世界的了解和经历而论,却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或者“那不幸的一天,如果有一颗母亲的爱心来指引该多好”——他写的篇篇故事,从开始的大写字母到末尾的句号,都是饱含着狂热的懊丧情绪一口气完成的,像一个足球中卫紧紧地抱住足球穿过学校(他的信天翁,他的海上古舟老翁,不是对方球队,不是白痴在噩梦里看见的那些极为可怕而又毫无意义且不可更改的粉笔记号,而是他命中注定、不共戴天的敌人)一直奔跑到球赛终结——是得分或是出线,无关紧要;之后,他自己才到卧室,而这时透过卧室敞开的窗户已经可见黎明的曙光;他钻进小床睡在夏洛特身边,她有时会转过身来从梦中发出潮湿的不明不白的嘟哝,于是他躺着抱住她,如同在湖边的最后那个夜晚做过的一样:他醒着毫无睡意,胳膊僵直却小心翼翼地抱住她,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无心再睡,静候着自己最后一组低级故事的气味儿从脑海里冒出来。
就这样,在她熟睡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醒着,或者在他睡着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从床上起身后,关上窗户,穿好衣服,开始煮咖啡(这是他们在穷得不知下一勺倒入壶里的咖啡该从何而来的时候的早餐,他俩一起备餐用餐,然后并排站在洗碗槽边,洗净并擦干餐具),她离开的时候他不知道。轮到他醒来的时刻,他听见公园里孩子们在走动;他把留给他的咖啡加热,喝完咖啡又坐到打字机前,既不刻意下功夫也不特别懊悔编撰的那令人沉闷欲睡的内容。最初的日子,他还把独自用午餐特别当回事,头天晚上就拿出要吃的罐头、肉片以及诸如此类的食品,就像一个穿着簇新的丹尼尔·布恩式外套的小孩子兴致勃勃地在壁橱的堆积物之间储藏薄脆饼干那样。但是最近他买了打字机(他告诉自己,该主动放弃业余爱好,于是不再把自备午餐当作有趣的事),他干脆取消午餐,与其耗费时间吃饭不如持续工作;累了直直腰板,手指头仍不离开字键,一根燃着的烟就要烧到租用的桌子边沿了,他却两眼视而不见地盯着两三行新写下的一则幼稚可笑的低级寓言,那是他的一篇黄色故事;这时才忽然记起燃着的烟,赶忙拿起来,徒劳无益地擦了擦桌上烧焦的新痕迹,接着又写下去。收活儿的时刻到了,他便拿起装着以“我十六岁时成了未婚妈妈”开头的新故事的信封,上面还写有自己的地址,有时候信封上墨迹还未干,他便拿着离开了公寓,加入到街上拥挤的人流中,匆匆走在年末白昼变短的下午,走向他将与夏洛特和麦科德会合的酒吧。
酒吧里也有了圣诞节气氛,到处点缀着冬青树枝和檞寄生等装饰,闪亮的玻璃,辉映的小镜,煜煜生辉的金字塔;镜子里晃动着酒吧招待喜庆滑稽的服装身影,烫热的朗姆酒从圣诞季节用的杯里直往外冒热气,上等的威士忌摆在那儿供顾客欣赏,向客人推荐,而客人手里却同样端着喝了一个夏天的加冰鸡尾酒和加冰汽水。麦科德坐在他们通常围坐的桌边,在享受他所谓的早餐——一大杯啤酒加一大盘椒盐饼卷、盐花生米或者别的正在供应的食品;威尔伯恩则只喝一杯饮料,等待夏洛特的到来。(“我现在能简单对付了,适度节制,”他告诉麦科德,“可以一次次吃了就付,不再记账,这都得益于自制。”)他们会等到商店人去店空的时刻,玻璃门闪烁着朝外开启,迎着大街上柔和却冷冷的霓虹灯亮光,涌现的张张面孔,有的别着冬青,有的围着毛领;寒风灌满高楼林立的街衢,街上洋溢着欢声笑语,彼此在道贺良好祝愿;这时,商店里的售货员也都顿时活跃起来,纷纷脱下统一缝制的黑色缎料工装,自由地活动活动站了一天的肿胀双脚,收敛起持续假装几乎快要痉挛的刻板笑容。过了不久,夏洛特出现了;他俩止住交谈,远远望着她走近,迈过吧台前的人群,穿过酒吧招待和吧间密匝的桌椅,她的外套敞开,露出整整齐齐的衣装,她那顶时尚的帽子往后掀着,仿佛她刚用前臂轻轻拂过,以那种古代女子拂去困倦的手势;她走到桌边,满面倦容,显得苍白,然而她同往常一样动作敏捷,充满自信,在一张宽阔直爽的嘴和一道粗短而又有力的鼻梁上方,那冷峻执着的目光真情毕露。“在喝朗姆酒,大男人,”她说道,一屁股坐进为她挪过来的椅子,“好哇,好样的。”于是,他们一道用餐,在这个不伦不类的钟点,这时世上别的人才刚刚开始考虑要填肚子的问题;(她说:“我感觉咱们像是周日下午关在笼子里的三头熊。”)他们吃着,谁也没有胃口;吃好后散去,麦科德去办报纸,夏洛特和威尔伯恩又回到商店。
过两天就到圣诞节了,她拎着一包东西来到酒吧,包里是她为两个女儿买的圣诞礼物。这里没有工作台,也没有天窗。她在床上把包解开,又重新包扎起来,这古旧的床——曾经意外地孕育了孩子的床忽然成了工作台,成了为孩子包扎礼品的圣坛;她坐在床沿,旁边放着印有冬青图案的包装纸,红绿相间的不甚牢实的包扎绳,还有带胶的标签;她挑选的两件礼物价格不菲,但看上去并不起眼,她带着一种严肃而茫然的目光望着礼物,想着将要伸去包扎的手和每种可能的任何其他快速的动作。“还没人教会我如何包裹东西呢。”她说。“儿童,”她说,“这可真不该是孩子做的事,得成年人动手:要是有一个星期时间回到天真幼稚的儿童时代该多好,给人一件你自己不要、别人也不喜欢的东西,还要人表示感谢。而且,孩子喜欢同你交换东西,他们放弃天真的本性来接受你不屑的角色,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特别要长大成人的愿望,而是出于儿童总想巧妙争夺的心理,利用欺骗、诡秘或做作之类的任何手段来获得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个小玩意儿。礼物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意义,这得等他们长到能估量那礼物大概值几何的时候。这也说明小女孩为什么比小男孩对礼物更感兴趣。小孩接受你给他们的东西,不是因为他们认为聊胜于无,而是因为他们对生活在周围的蠢猪笨牛不抱更多的期望。——商店的人提出让我继续在那儿干。”
“什么?”他问,刚才他一直在听她讲话,或者说没有听而那些字句却进了他耳里;他瞧着捆扎物中间那双不熟练的手,心想,现在该我对她说:回家去吧,明天晚上就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什么?”
“商店的人要留我干到夏天。”
这次他听清了;他立即陷入那次他醒悟到自己制作的日历上的天数时同样的经历,现在他明白长期以来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黎明时分躺在她身边他会十分拘谨而又小心翼翼,会以为不能入睡的原因是在等待自己那些气味儿慢慢消退;为什么他坐在打字机前望着没写满的一页出神,相信自己心里没想别的,只是念着钱数;为什么他们手头的钱总是不对,他们干吗在钱的问题上会如同某些不幸的酗酒人:要么多,要么不名一文。他想:这是城市造成的,我想是城市。城市和冬天一起,两者联合,强大得我们受不了,有时候——冬天驱赶人们进入四壁之内,无论他们在哪里;可是,冬天一旦和城市联合在一起,就构成一处地牢;人们逐日频频犯罪,甚至通奸卖淫也不成为罪过。“不,”他说,“因为我们要离开芝加哥。”
“离开芝加哥?”
“是的,永远。你不再只是为了挣钱而工作。等我说完,”他说得很快,“我知道咱们过的日子已经像是结婚了五年,可我不想做那种给你压力的丈夫。我明白自己老在想‘我要我妻子得到最好的享受’,可我还不能说‘我不允许我的女人干活’。不是这样。咱们得明白干活为了什么,不能糊里糊涂地养成干活的习惯,直到弄明白时已经晚了。你还记得你在湖边时说的话吗,当我建议你先走,那时先走是有道理的,你说:‘得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这是咱们追求的,咱们为之付出代价的。’可是现在,瞧瞧咱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坐在公众客厅里,坐在有轨电车上,或者走在拥挤的街道;什么时候在一起用餐?在拥挤的饭馆里,在人家允许你离开商店的一刻空闲;于是你干活,有吃的,活得像个样子;于是人家每个星期六付给你钱。可是,咱们从此不睡在一起,咱们轮流看着对方睡觉;当我想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太疲倦醒不来;而你可能疲倦得根本不想碰我。”
三个星期以后,他在马甲兜里装了张在废报纸边上胡乱写下的地址,径自走进市中心的一幢办公大楼,登上二十层楼来到一处不透光的玻璃门前,门上写着“卡拉汉矿业”字样,同打扮花哨的女秘书费了一番口舌之后终于到了一张办公桌前,平整的桌面上除了一部电话、一副摊开的坎菲尔德牌戏的纸牌几乎空无一物,桌后边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人,面色赤红,目光阴冷,长着一颗拦路强盗的脑袋,一副大学足球中卫发福的身躯,足有两百二十磅重,穿着一身昂贵的花呢西装,在他身上却像是他在火灾受损物品大拍卖上用枪顶着别人抢来的;威尔伯恩试探着向他概述了自己的医学资格和经历。
“那不要紧,”对方打断他说,“矿工在井下可能遭遇的普通伤害,你能够处理吗?”
“我正要告诉你——”
“我听你说过了,我在问你别的事。我说,处理那类伤害。”威尔伯恩望着他。
“我想我不——”他开口道。
“照料矿山,照料拥有矿山的人,有钱投进去的人。你只消干活,他们就会付你薪水。我才不管他妈的什么你懂多少外科,知不知道药理,有没有这个那个学位,又是从哪儿获得的。那儿的人谁也不会过问。那儿也没什么州巡视员查问你有没有合格证。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靠得住,能不能保护矿山、公司。对付那些内部事件、南欧开矿工的起诉、匈牙利爆破工的告状,还有开矿车的中国佬,他们的想法是伤了手脚后要公司付养老金,或者回广州、香港一趟。”
“哦,”威尔伯恩说,“我明白了。是的,我干得了。”
“行,马上就给你去矿山的路费。你的薪水会是——”他报了个数目。
“那可不多。”威尔伯恩说。对方瞪着他,肥胖的眼窝里射出冷峻的目光。威尔伯恩也正眼相对,说道:“我有一所知名大学的学位,一个公认的医学院。我只缺几个星期的实习期,在一家医院——”
“那你不想要这份工作。这工作远远够不上你的资格,而且我敢说,不值得你干。再见吧。”那双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他却一动不动。“我说过了,再见。”
“我还得为我妻子要路费。”威尔伯恩说。
两天过后的清晨,他们的火车在三点钟就要离开。他们先在住了两个月的公寓等候麦科德,公寓里除了桌上纸烟烧灼的痕迹外没留下别的任何印记。“甚至没有爱的痕迹,”他说,“没有热烈甜蜜的交合,没有半暗的灯光下光着脚匆匆走向床边,床衾被迅速地揭开,而只有睾丸竖立带动精管、仿佛结婚已有十年似的那种平淡泄遗。我们太忙碌了,得赚钱支撑住房的租金,住在里面的却是两个机器人。”麦科德到来后,他们拿了行李下楼,依旧是离开新奥尔良时的两个包,另加一部打字机。公寓管理人同三人一一握手,对解除双方都满意的租约表示遗憾。“只有我们两人,”威尔伯恩说,“谁也不是混居的那种人。”管理员眨了眨眼睛,虽然只眨了一次。
“嘿,”他说,“一路平安。叫了出租车吗?”他们有麦科德的车,户外亮沙沙的,霓虹灯还在最后闪烁,不断变幻着色彩;搬运工在普尔曼式客车的通过台把两个行李包和打字机交给行李员。
“咱们还有时间喝一杯。”麦科德说。
“你和哈里去喝,”夏洛特说,“我要上床休息。”她走近麦科德,伸出双臂拥抱了他一下,抬起面孔说:“马克,晚安。”接着,麦科德近前亲吻她。她退后一步转开身,他们看着她走进通过台便消失不见了。这时,威尔伯恩也知道麦科德心里明白,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去那儿喝如何?”麦科德说。他们到了车站酒吧,找了一张桌子,于是坐下来,如同他们在许多个下午坐下来等待夏洛特那样;周围是同样的喝酒人面孔,酒吧招待员和侍应生穿着同样的白色工作服,端来同样的斟上了酒的亮晶晶的杯子,唯一不同的是没有了冒热气的碗碟和冬青树枝〔圣诞节,麦科德说过,是资产阶级的盛大理想节日,这个节日是上天与大自然一年一度相结合的美妙神话,感召普天下的父亲和丈夫,面对牛槽形状镀金的神坛虔诚地伏倒在地,顶礼膜拜,整个西方世界充满神话故事和欢乐气氛,在热烈愉快的七天之中,富人变得更富,穷人变得更穷:经过约定俗成的一周的粉饰,一切依旧,空白的一页又等来年记录——可是此刻,像马一样(“确实有马。”麦科德说)——在喷出仇恨与报复的气息。〕,这时酒吧招待员重又出现——同样穿着白袖褂子,那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侍应生面孔,你可从来看不明白。“啤酒,”麦科德说。“你要什么呢?”
“姜汁汽水。”威尔伯恩说。
“什么?”
“我戒酒了。”
“从什么时候?”
“从昨天晚上。我没钱再喝酒了。”麦科德望了他一眼。
“见鬼,”麦科德说,“那给我来杯双份黑麦威士忌。”侍应生走开了。麦科德仍然盯着他看。“看来那样做适合你,”他没好气地说道,“听我说,我知道这不干我的事,可是我希望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你在这儿收入不错,夏洛特又有一份工作,你们有个舒适的地方居住。可是,你忽然不干了,又叫夏洛特抛弃工作,二月份里到犹他州的一个矿井去住,不通铁路,没有电话,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薪水才——”
“没错。原因就在于此。我已经变——”他打住了。侍应生端来饮料放在桌上,随后走开。威尔伯恩端起姜汁杯:“为自由干杯。”
“我赞成,”麦科德粗暴地说,“看见自由之前你可能会干不少杯的,而且是喝白水,连苏打水也喝不上。也许,是比这儿更狭窄的地方。那家伙十分歹毒。我知道一些他的事。他在盲目开矿。如果这真相写上他的墓碑,不会是篇墓志铭而只会是一则犯罪记录。”
“好啦,”威尔伯恩说,“那么,为爱情干杯。”酒吧入口处挂了一架钟,钟面普普通通,不动声色却庄重地告诫人们时间:他还有二十二分钟。我费了两个月才发现的事情只需两分钟就可以告诉马克,他想。“我变成一位丈夫了,”他说,“这便是一切。而这,我是听她说商店主动留她干下去的时候才明白过来的。开初,我总是注意自己,每次都要演习才会有把握地说‘我的妻子’或‘威尔伯恩太太’,后来我发现一连几个月我却留意自己,避免那样称呼;有两次我开口要说又打住了,那是我们从湖边回来,我想着‘我要让我妻子获得最好的享受’,就像每个丈夫常说的那样;那样的丈夫,每个星期六领一个装着工资的信封,城郊有一幢带游廊的平房,里面满是不让妻子动手干活的电动器械,每个星期天上午喷洗细麻桌布;如果他十年内不被解雇或者不出车祸,这幢平房将归他所有——可怜的蠕虫,无视任何激情,不理睬任何希望,甚至根本不知道有激情和希望之类的东西;面对黑暗,面对未知,面对潜藏起来要毁灭他的一切,他竟是浑然不觉。我甚至不再为我挣钱的方式感到羞耻,不再为自己写的那些故事感到惭愧;我像城里别的雇员一样,为了让妻子享有最好的一切会以分期付款方式买下自己的平房,不计较干什么体不体面的活儿,用什么雅致不雅致的卫生纸。说实话,我真喜欢上了写那些故事,甚至不去考虑那挣不挣钱,就像一个从未见过冰雪的男孩,一旦学会玩法就会疯狂地去滑雪溜冰。而且我开始写那些故事之后,才明白人类的发明在使人堕落,我自己以前对堕落行为却缺乏深刻了解,这很有趣——”
“你是说,感到很开心。”麦科德说。
“是的,好吧——说到体面。它就是罪魁。不久前我才发现,是闲散造就了我们所有的德行,我们最能持久的品质:沉思、安静、懒散、不干预他人;维护身心两方面的正常代谢,注重肉体愉悦方面的智慧:合理膳食、排清肠胃、暗交情人、晒晒太阳——没什么比这更妙了,与世无争;人生苦短,应当珍惜活在世上的时间,活得有滋有味并且心里明明白白——哦,是的,这是她教我的;她给了我深刻的影响,而且会永久保持——别的一切都是空的,毫无意义。但是只在最近我才真正看明白,得出符合逻辑的结论:某些我们通常称为基本德行的东西——节俭、勤劳、独立——造就了所有的恶行——狂热盲从、自命不凡、爱管闲事、胆小畏惧,以及最糟糕的讲究体面。以我们为例,正是因为最初我们有偿付能力,确切地知道明天的食品来源(该死的钱财,过多了,夜里我们便睡不着,计划着该如何花费;到了春天,恐怕还要在衣袋里揣上折叠式取暖器),我完全变成了讲究体面的奴仆,就像任何——”
“但是她不会。”麦科德说。
“对,她远比我强。这话你自己也说过。——我变成奴仆,就像任何有钱吃喝或抽鸦片的男人。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户主,我唯一缺少的是官方形式的认可,作为一家之主得有一个注册的社会保障号码,我们住的那间公寓不是供流浪汉住的地方,称不上是通俗称谓的爱情小巢,甚至不在城市的那个专门地区,而在一个供结婚两年、年收入五千元的人居住的地段,这是由市政法令和建筑式样决定的。我每天早晨都被走过街道的儿童吵醒:到了春天,窗户必须敞开,整天都会听见从公园传来的瑞典保姆烦人的叫喊声,遇到风顺,还闻得到婴儿尿布和动物粪便的味道。我把那儿称作家,屋里有个我们都叫作‘我的书房’的角落;我最后终于买下那该死的打字机——二十八年过去了我都没有买的东西,而且我没想到会那么好使,尽管又大又笨重,我还不敢轻易放弃,像扔——”
“你不是带走了吗,我注意到。”麦科德说。
“像扔——是的,任何一点儿勇气都是真心不信好运气的结果,不然,我说不上有勇气——像扔眼睫毛之类的无用东西。我把自己紧紧地缠在一条打字机色带上,看着自己被越套越紧,像一只虫子粘在蜘蛛网上;每天早晨,为了让我妻子按时去工作,我洗咖啡壶,洗碗槽;每星期两次(也为同样的原因),我去同一家肉店买所需的肉食品,星期天我们自己动手烧菜;只要给我们多一点儿时间,我们就会注意穿戴,或者当着对方的面脱下内衣,在熄灯之后从容做爱。就是那么简单。让我选择职业的不是个人爱好而是体面,于是有了按摩师、职员、司机、广告制作员以及我们这种杂志撰稿人。”酒吧间还装了一个扩音器,与车站时间同步;这时,响起一个不知从何处发出的瓮声瓮气的吼叫声,一句话不断重复却只能偶尔听清一个词“火车”,其他的词语过一两秒钟后心里才逐渐明白,是些横过大陆的城市名字,这些名字闪现在脑际而非听在耳里,听者(音量大得吓人)仿佛悬在空中,观看地球从裹住它的缕缕摇篮状云彩里缓缓旋动出来,局部地从大气里看清移动的奇特部分;旋动,旋动进云里雾里,眼睛还来不及看清楚,意识也还来不及真正明白。他又瞧了一眼时钟,还有十四分钟,他想,试着在十四分钟里讲完我刚才用五个词语表达的内容吧。
“注意,我喜欢这样,从来没否认过。我喜欢它。我喜欢我挣的钱,还喜欢我挣钱的方式,我做的事本身,正如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不是因为哪天我要自己别想‘我妻子必须得到最好的享受’,而是哪天我自己感到害怕了。同时,我还发现我以后仍会感到害怕,无论我干什么;只要她活着或者我活着,我就会感到害怕。”
“你现在还感到害怕?”
“是的。但不是害怕钱的事儿,该死的钱!我可以挣够我们需要的钱,不用说,关于女性遭遇的内容,我可以一直编撰,这似乎没有止境。我不是指那个,也不是指去犹他州的事,我是指我们,指爱情,如果你愿意我这么说。因为爱情不可能持久。今天的世界没有爱情的地位,在犹他州也不会有。我们已经把爱情窒息了。这花费了我们很长时间,可是人们发明创造的智慧是无限的;于是我们最后摆脱了爱情,就像我们已经摆脱掉基督一样。我们用收音机来代替上帝的声音,我们不再成年累月地积累感情而为了爱又一次性地用掉;相反,我们现在可以把爱摊成薄薄的铜片,可以从自动报纸箱前取两份书刊愉悦自己,这种报纸箱在一条街上会有两个之多,就像从自动售货机上取两块口香糖或巧克力。假如耶稣今天回到人世,我们不得不出于自我保护立即把他绞死,以便当今的文明合法化并延续下去;而为了按人类自身的形象来创造和完善这个文明,两千年来我们付出劳苦、艰辛甚至生命,疯狂地叫嚷过、诅咒过,也曾无能为力地恐惧过;假如维纳斯能够返世,她会周身污秽地出现在地铁的厕所里,一只手里捏一把法国明信片——”麦科德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做了个单一而强烈的召唤手势。酒吧侍者出现了,麦科德指了指他的杯子。不一会儿,侍者就把重新斟满的杯子放在桌上,又很快离开了。
“照你说的,”麦科德说,“又怎么样?”
“我曾处于阴暗之中,自那晚我在新奥尔良从电话里告诉她我有了一千二百块钱那一刻起,一直到那晚她对我说商店要留下她继续干为止。我置身时间之外。我原来一直是与时间相连的,就像你一向在空间里被时间支撑着,因为有一个不是你的你要变成你,这种情形会延续到那个不是你的你成为不可能的时候,唯有这样你才会有被时间支撑的感觉——即所谓的‘永生感’——但是那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有附着在时间之上的感觉却没有时间在体内传导,正像一只麻雀的硬爪附着在高压线上面没有传导感一样;时间之流的传导感唯有当我们知道自己在记忆的时候才有,唯有与我们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现实相联系时才存在(我懂得这个),除此之外,绝不存在什么叫‘时间’的东西。你知道:我没有过去。然后我有了现在,于是时间开始了,倒回去,现在变成过去和将来。于是,我过去的有现在成了没有,因此,时间从未存在过。这有如童真的时刻即是童真感的时刻: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状态,即事实,只存在于你意识到你正丧失它的时刻;那种意识感存在多久,它的寿命就多久;而在我的情形,太晚了,我等待太久了;等了二十七年才挣脱原来的束缚,而本该在十四岁、十五岁甚至更年轻的时候就应当挣脱的——两个渴求的外行躲在前门屋檐的台阶或午后的马厩贮草顶棚,急成一团,发狂地乱摸乱找一气。你记住:悬崖,黑暗中的悬崖;你之前的所有人都翻越了它,活了下来;你之后的所有人也会如此。但这对你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人能够告诉你,事先警示你,为了继续活下去该怎么对付。你明白吗,这就是孤独。你必须独自对付;孤独就像电荷一样,你能承受一定数量而不致死去。对于你将彻底感到孤独的一两秒钟:不在你出生之前,也不在你死亡之后,因为那时你根本不孤独;在两者之间的任何一种情形你都是安全的,有许许多多不可名状的东西陪伴你:一种情形是从泥土到泥土,另一种情形是从川流不息的蠕虫到川流不息的蠕虫。可是现在,你将要孤孤单单,你免不了,你知道;既然免不了,就听其自然吧;你赶着那只骑了一辈子的怪兽——那熟悉的老掉牙的老马——走向悬崖——”
“还有匹该死的马呢,”麦科德说,“我一直在等候它。十分钟之后,我们的谈话听起来就会像是在胡说八道了。我们不像是在交谈,而是像两个走在同一条乡间小道上的巡回牧师在大肆说教。”
“——也许你一直在想,到了那个时间你可以勒马后退,有所挽回,也许没想;但是那时刻一旦到来,你知道你不可能退却,知道你过去一直心里就明白,你是不可能后退的;你只要有一丝儿放弃的念头,半点儿松动,让‘肯定’的答案从恐惧中溜出来,你就会俯首投降,失去意志力,放弃希望,所有的一切——黑暗、滑落、孤独的雷鸣、休克、死亡,都会被一定数量的泥土戛然止住;这时候,你感到整个生命突然一下离你而去,滑入一片古老的接收一切的黑暗源头,红色液体横流的根据地——叫作坟墓子宫或子宫坟墓,都是一回事。可是,你后退;也许你一直知道,但你后退,你甚至活够七十岁或者别的任何岁数,可那以后你会知道你已经失去了一些并将继续失去更多,而你所感觉的那一两秒钟是活在空间里,不是在时间里,人家给予你的七十岁并不完全属于你,你会在某一天清偿,以保持你生命簿的平衡;因此,你的岁数该是六十九,一年该是三百六十四天,一天该是二十三小时,一小时该是五十八分——”
“耶稣保佑,”麦科德说,“圣洁可爱的小天使。要是我有倒霉的一天,生下一个儿子,我要在他十岁生日的时候亲自送他去一家整洁宜人的妓院。”
“我就恰好遇到这种事,”威尔伯恩说,“我等待得太久了。十四五岁时只需要两秒钟的,到了二十七岁时却需要八个月了。我曾处于黑暗之中;而我们后来几乎过着最糟糕的日子,在风雪飘飞的威斯康辛湖边,我们只有九元二十美分的食品,饥饿就在眼前。我挺住了,我认为我胜利了。我相信我及时觉醒,走出了困境;我们回到这儿,我还认为我们干得蛮不错,直到圣诞节前夜她告诉我商店留用的事,我才意识到已经陷入什么境地,才明白挨饿不算回事,挨饿最多把我们置于死地,而那境地甚至比死亡、比分离更糟:那是爱的坟墓,那是死尸臭气熏天的灵柩车,支架在古往今来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的形影之上。”扩音器又在喊话了,他们听了立即站起身。这时,酒吧侍者也马上出现,麦科德把钱付给他。“所以,我感到害怕,”威尔伯恩说,“我过去不害怕,因为我处在黑暗之中;可是我现在醒来了,谢谢上帝,现在有了恐惧感,因为一九三八年这个耶稣纪元没有给爱留下任何位置。我昏睡的时候,人家用钱财来打击我,因为那时金钱是对付我的致命武器。后来我觉醒了,把金钱的炮口扭转了,我认为我战胜了他们;而那天晚上,我发现人们在用体面对付我,而体面比金钱更难战胜。这样一来,现在无论是金钱还是体面,都威胁不了我了;于是,他们只好寻找别的什么来迫使我就范,认同人类的生活模式,而这模式现在已经变得无爱可言——你要么就范,要么死亡。”他俩走进列车的车棚,在黑洞似的昏暗之中,分不清昼夜的长明电灯无精打采地照着雾气笼罩的冬日黎明,一长列黑乎乎的普尔曼车厢像是深陷在混凝土里,永远固定在那儿不动。他们穿过烟灰覆盖的钢板墙,紧密排列的一个个小卧室里满是鼾声,然后来到敞开的连廊车厢。“于是,我感到害怕,因为他们厉害又精明,他们还必须如此,假如他们会被我们打垮,那不成了想抢就抢、想杀就杀的世界。不用说,我们打不垮他们;我们当然是命中注定的弱者,这就是我惧怕的原因。不是专门针对我:你还记得在湖边的那天晚上,你说我是一个被警察或童子军领着过街的老太婆,一旦遇上醉汉开的车闯来,倒霉的不会是老太婆,会是——”
“但是,为什么要在二月份去犹他州对抗?要是你斗不过,干吗一定得去犹他?”
“因为我——”他们身后传来一声长鸣的汽笛,又是水汽又是烟雾。卧车厢的服务员像酒吧侍者一样突然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
“好啦,先生们,”他说,“我们上路了。”
威尔伯恩同麦科德握握手。“我多半会写信给你,”威尔伯恩说,“而夏洛特大概一定会的。她也比我更像一位绅士。”他走进连廊车厢又转过身来,服务员在他背后,他手扶门把等在那儿;他和麦科德彼此望着,他们之间有两句话没有说出来,彼此心照不宣却不会说出口: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和不,你再也见不到我们。“因为乌鸦和麻雀会被枪从树上打下来,被洪水淹死,或者在飓风和山火中丧命,但是雄鹰却不会;即使我是只麻雀,也许我能陪伴雌鹰。”列车开始启动,最初是缓缓行驶,一节节车厢在他脚下徐徐离去。“我在湖边对自己说过,”他说,“我从内心感到,她不是情人而是母亲。是啊,我已经前进了一步。”列车在行驶了,他把身子靠外,麦科德随着跟进以保持同他的距离。“我从内心感到,你和她抚育了我,你是父亲。请为我祝福。”
“带去我的诅咒吧。”麦科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