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针对成濑千里身边的人进行了彻底的调查,结果发现喜欢戴贝雷帽的一共有三个男人。其中一位是位年过五十的中年画家,当千里还是现役芭蕾演员的时候,每次公演都是由他担任背景画;直至现在,两人仍然一直保持着往来关系。另外一位则是位外表圆圆滚滚,身材颇为肥胖的影视记者;他从千里还在跳舞的时候,就经常写一些对她颇具善意的报导。就算是现在,只要千里来市中心办事的话,还是大多会去拜访他,并和他一起喝喝茶。
“你们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别开玩笑了!仅仅因为一顶贝雷帽,就把我当成犯人看待,你们有没有搞错啊?那我借问一下,既然那个男人有穿裤子,那你们警方是不是要把全日本有穿裤子的男性全都列为嫌疑犯啊!”
面对登门拜访的警察,这位画家露出假牙,语气毒辣地这样说道。
话说回来,画家的年纪,以及记者的体型,似乎都可以让他们明显地被排除在外。于是,第三位戴贝雷帽的男人便成了重要的嫌疑对象。
冢本俊平是位在隔壁县某所私立高中执化学教鞭的三十六岁男子。他住在东京的曲町,一栋从过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豪宅当中,每天早上乘车前往学校通勤。他的专业虽然是化学,不过从几年前开始,他便十分热衷于苔藓的收集与分类;至今为止,他已经以业余者的身分发表了一本专著,可以说相当具有热情。他的性格当中有一些脱离常轨的地方,即使已经到了这把年龄,仍然还是单身一人。有人认为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吝惜着不想支付婚后抚养家人的经济开支之故。
“要是我有这种闲钱的话,那还不如用它来建一个苔藓标本室。”
他经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学校的同事听了无不目瞪口呆,也正因为这样,几乎没有半个人愿意帮他介绍结婚对象。
冢本俊平的怪异之处,还可以从另外一个例子当中窥见一斑:他因为租用土地权的问题,将身为地主的成濑千里给告上了法庭。从公正的第三者角度看来,这件事情很明显是冢本俊平自己不讲道理,可是任谁对他说破了口舌,他仍然始终固执地坚持己见,不肯让步。如果衡量一下支付给律师的费用的话,那么他还是应该放圆滑一点,寻求妥协会比较划算;可是他却不这么想,依旧执拗地主张着自己的正当性,连一步都不肯退让。知道这件事的每一个人,都在背后嘲笑他。
至于这名老师为什么喜欢戴红色贝雷帽,据他自己的说法是:“红色是动脉的颜色,如果身上穿戴红色的东西,对血液的净化会非常有效。”因此,他从内衣到袜子,全都偏好使用红色系的产品,而学校们的师生也十分理所当然地,为他取了个掉号叫做“红衬衫”。
对于冢本自己而言,他甚至连西装外套都想穿红色的,可是那样的话,简直就成了街头卖艺的小丑,于是他只好退让一步,坚持至少帽子无论如何都要戴红色的。可是,不管他去哪家男性服饰专卖店,店里都没有卖红色的贝雷帽,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去专卖女性服饰的店里购买。
“因为我妻子感冒卧床休息,所以只好我由代替她来买帽子。哦,你问大小吗?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我们夫妻俩穿的是同样大小尺寸的服装喔!”
他一边冒着冷汗,一边这样支吾其词地辩解着,好不容易才终于将帽子搞到了手。也只有在像这样煞费苦心要买贝雷帽的时候,他才会认真地开始思索着:如果我有老婆的话就好了……
在刑警动身前往拜访冢本之前,他们已经又获得了若干的情报。在这当中有一件事,是在成濑家代替女佣帮忙打理家务的千里侄女后来回忆起来的。根据她的说法,出事的当天上午,曾经有人打过一通电话给千里,千里似乎就是被这通电话给约出去的。另一件情报则是新宿某高级餐厅的人员在报上读到有关红色贝雷帽的报导后,主动向警方透露的。据他们表示,戴红色贝雷帽的男人在案发当天中午左右,曾经来到过店里。他进入店里之后,便点了份冰淇淋开始吃了起来;大约三十分钟后,一位女子走了进来,当两人共进了午餐之后,便一块双双离去。根据女服务生的观察,他们两人所留给人的印象,就是一对“既不像夫妻,也不像恋人”的男女而已。如果坐在同一张桌子用餐的这对男女就是千里与冢本的话,那么毫无疑问地,必定会散发出这样的气氛吧!搜查本部做了如此的判断。
丹那和宫本两人走访位于曲町的冢本家,是在年关将近的二十九号午后。周围的商店因为岁末大降价而非常热闹,不过喧嚣的部分只限于大街,一走进僻静的住宅区,里面仍然是一片寂静,彷佛连根针掉落在地的声响都能清晰可闻。当他们去的时候,从附近的某户人家里面,正断断续续地传来练习钢琴的微弱声音。
冢本的家位在电视塔下;按照丹那惯用的计算标准来说的话,应该有一千坪以上吧。在上面覆盖着瓦片的白色围墙环绕中,耸立着一栋欧式风格的两层楼房。尽管是大白天的下午时分,但所有的窗户却都紧闭着;果然是栋十分符合怪胎教师风格的住居,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丹那他们登门造访的时候,冢本似乎正在摆弄苔藓;当他出来应门时,一只手里正拿着镊子,在毛衣胸前的口袋里,还露出了一截放大镜的手把。除了鲜红色的毛衣这点之外,他在容貌和态度方面,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常之处。这让听说他是一个怪人,并带着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而来的丹那他们,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冢本一边为房间的凌乱不堪向两位访客表示歉意,一边领着他们来到了客厅。客厅里面摆满了装苔藓的容器,在窗边的桌子上,敞开着一本德日字典,以及另一本似乎是德语版的大型图鉴。
“当报纸上出现了有关红色贝雷帽的报导之后,我就想,你们应该迟早会以关系人的身分前来讯问我的……”
冢本板着一张脸低声说道。他的眼睛和鼻子都小小的,看起来有点像是女性的轮廓;不过,他那不时闪动着尖锐光芒的眼眸,以及总是紧紧抿着的薄薄嘴唇,在在让人可以隐约窥见他那执拗而狷介的性格当中的一斑。
“我虽然翻了一下自己的日记,不过我并没有找到什么不在场证明,因为那天我去了秩父山寻找苔藓。每当学校休假的时候,我不是去采集标本,就是关在家里面对标本进行分类。因此,不管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情况,我都不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但是,你的贝雷帽不是很抢眼吗?应该会有人记得你才对吧!”
“我去山上的时候一般都是戴着登山帽,也就是那种色彩正经八百的玩意儿。在市面上找不到有卖红色登山帽的地方,这实在是件让人遗憾的事。”
据冢本的说法,他去采集苔藓标本的时候穿的是相当朴素的衣服,因此并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他并没有办法证实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他本人虽然如此解释,不过丹那和宫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不过是他为了脱罪而说出的遁辞罢了。
“虽然这样的要求似乎有点任性,但是我想拜托你们,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寒假期间将犯人给揪出来。毕竟,这种状态如果持续下去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去学校上课哪!没有人会愿意让一个杀人嫌疑犯去教书的,我铁定会被抵制的!”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和被害人约在新宿的餐厅里见面,头戴红色贝雷帽的那名男子并不是你啰?”
“在这个大千世界里,一定也有其他喜欢戴红帽子的家伙吧!光凭头戴红色贝雷帽这点便认定我是犯人,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他的反驳与假牙画家所说的话完全,模一样。
“这只是你单方面的遁辞而已。或许,除你之外,的确还有其他头戴红色贝雷帽的男子也说不定;可是啊,对成濑小姐怀有仇恨却又戴红色贝雷帽的男人,就只有你一个人而已了!”
化学教师有些畏怯似地沉默了下来,用舌尖微微舔了一下上唇。
“那么,这样的设想如何?那家伙是为了嫁祸于我,才打扮成那副模样的。毕竟,他也可以在某处购买红色帽子,然后戴上它伪装成我,没有比这更简单容易的事了。这样说起来,我其实是牺牲者啊!”
“喔,是这样子吗?”
“那家伙一定知道我和成濑之间相处得很不好,除此之外,他一定也知道,以我的日常生活方式,很难形成有力的不在场证明;至于了解我跟红色贝雷帽之间的关系,这点就更不在话下了。刑警先生,你们知道那人的长相吗?”
面对冢本反过来的诘问,宫本刑警只是苦笑着说:“听说跟你长得非常相像。”
宫本又顺便告诉他,当时的情况是,戴红色贝雷帽的男人先到店里,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等待女人的到来。当宫本说出这段话时,冢本那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忽然猛地睁大了起来:只见他像是十分兴奋似地,喘着大气对两位刑警说:“我记得,那家餐厅是叫‘名门’没错吧?”
那家叫做“名门”的餐厅,是一名前公爵夫人遭遇离婚的不幸之后,做为女性自谋生路的手段而开设的;整家店从店名开始,就或多或少保留着某些浓厚的贵族趣味,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因为它标榜着可以吃到“原汁原味的食材”,所以仍然相当受欢迎。比方说,如果你点哈密瓜汁的话,他们便会将静冈县温室栽培出来的网纹哈密瓜放进果汁机,当场榨出新鲜的汁之后再送上来。当然,菜单上所标明的料理,也全都是些价格很高昂的东西。只是,为什么这位怪胎教师一听到那家餐厅是“名门”以后,就露出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呢?丹那和宫本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着对方的脸。
“不好意思,你们可以让我打电话到‘名门’餐厅确认一下吗?说不定……”
冢本带着暧昧的表情,一边在口中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念些什么,一边走出了房间。过不了多久,从另一间房里传来了拨打电话的声音,同时还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通话声。两名刑警用怪异的眼神,打量着摆满整个房间的苔藓标本。
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之后,冢本回来了。虽然感觉他去的时间未免太长了点,不过一看他的打扮,刑警们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的身上穿着大衣,头上戴着红色贝雷帽,早已做好了外出的准备。
“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拜托你们跟我一块去一趟‘名门’餐厅;当然,目的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在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我除了采取这种手段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他鼓着腮帮子,或许是因为宝贵的时间被浪费掉之故,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太高兴。
曲町和新宿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坐车的话,用不了四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名门”餐厅。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坐到那个男人当时坐过的同一张桌子上。若是这样的话,我想应该会比较容易唤起女服务生的记忆才对。”
可是,那张桌子上坐着四名结伴而来的年轻女性,她们正喋喋不休地起劲聊着,照那情况,恐怕再等上两个小时,桌子也不会空出来。冢本焦躁地站在旁边等着,到最后只好像是放弃似地,在隔邻的桌子坐了下来。
“刑警先生,接待那名红色贝雷帽男子的女服务生是谁?我想请她再一次过来,仔仔细细的观察我一下。”
宫本马上起身离席,去把那名女服务生给叫了过来。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在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相当贴身的天蓝色制服,腿部的线条相当修长而优美。教师用小小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女孩,带着认真的眼神问她说:“你好好地回想一下,先前那个戴着贝雷帽的男子真的是我吗?”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周围的客人当中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红色帽子,开始用很露骨的怀疑目光看着他;也有人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用小心谨慎的视线偷偷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冢本似乎完全不在乎众人的眼光,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的女服务生。女服务员的手指抓住围裙两端,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用困惑的眼神望着眼前带红色帽子的男人。
“……您这样让我实在很为难呢。”
她歪了歪擦着口红的嘴唇,像是大感困扰似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冢本回答说:“因为当时我只注意他的红帽子,所以对他的脸并没有什么印象。”
“这还真是让人为难哪……”
化学教师小声地重复一遍女服务生的话之后,失望地垂下了肩膀;不过,他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点了份冰淇淋。
“来三球冰淇淋;跟那个男人吃过的一样,我要香草口味的。”
“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宫本因为年轻,所以情感的表现方式也比较外放;这时候他也是一样,对于冢本那种让人如坠五里雾中的态度,感到相当急不可耐。
“请等一下,花不了五分钟的。总之,我会非常清楚地证明给你们看,我并不是那个男人。”
“所以,你到底是要玩什么把戏?”
“人体实验——不过表现的方式会有点过激就对了。”
冢本回答完之后,便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对于宫本刑警的追问摆出一副强硬不理的样子。
他拿起汤匙,将刚送到自己面前的冰淇淋挑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然后很快地将它放进了嘴里。他像是在享受美味似地,任由冰淇淋在舌尖上融化;之后又动了动喉咙,将它一口气吞咽下去。丹那他们也依样画葫芦地,学着他吃起了冰淇淋。
“这家店所使用的香草是货真价实的香草,上面像垃圾一样的小东西,就是香草的粉末;听说还曾经有叫了这道甜点的客人因此把服务员叫到面前斥责说:‘里面掉进了脏东西’呢!果然,人真的还是不要不懂装懂比较好哪!”
就在他一边这样说着的时候,冰淇淋已经减少到了一半的量。这时,他将汤匙往盘子顶上一扔,开口向丹那问道:“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犯人的事情;听说那家伙吃完冰淇淋之后,还在那里坐了三十分钟等待成濑过来,是这样的吗?”
“嗯。”
丹那有点粗鲁地点了点头。
不管再怎样讨厌对方也好,再怎么说,她也是已经过世的人,至少称呼她一声“成濑小姐”也好吧?
“可是,我是不可能像那样待上三十分钟还安然无恙的。最多也就三分钟……普通的话,大概只要两分钟就会出现反应了。”
“反应?”
“嗯。就算是我的朋友也少有人知道,不过我事实上是对香草过敏的体质。不,更正确地说,我对香草精没有反应,因为那是用焦油精制过的玩意儿;然而,一旦摄取到天然的香草的话,我就像某些人对鸡蛋或者青花鱼过敏一样,出现非常严重的过敏症状。”
两名刑警很快地理解到,化学老师所说的“人体实验”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冢本的脸上迅速地出现了红斑和浮肿,整张脸像是吹气球似地胀大了一圈。
“不要紧吗?你可别乱来啊!”
“脸上冒出一粒粒的疙瘩,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痒了起来;严重的时候,甚至连内脏里面都感觉搔痒难耐。除此之外,气管紧缩,呼吸也变得困难……”
“喂,喂!”冢本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他弯曲着指节,试图想要松一下领带透透气,而在此同时,他的手背上面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他望着丹那的眼睛变得红肿充血,失焦的瞳孔中盈满了泪水。
“喂,振作点!”
两名刑警同时站起来,绕到了桌子对面。只见冢本的身体从椅子上不断往下滑落,脖子也无力地斜靠在墙壁上。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不停地喘着气;每呼吸一次,喉间都会发出嘶嘶的声音。餐厅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不管是客人或是女服务生,全都一齐朝这边望了过来。
“他服毒了,一定是氰化钾!”
“是不是因为失恋的缘故呢?”
“在说什么呀!他不是井之头命案的嫌犯吗?”
“那么,这两个人就是刑警了?”
“肯定的。这下可是重大的责任问题,他们两人会被开除的吧!”
“所以,他们才那么惊慌是吗?”
不过,丹那和宫本正忙着应付眼前的状况,对于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他们根本连一句都没听进去。
“喂,快醒醒啊!”
“救护车,赶快叫救护车!”
他们两人的确慌成了一团,可以说已经慌张到了丑态毕露的程度。
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这场发生在餐厅里的骚乱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客人们又安心地坐了下来,或吃东西,或喝饮料。
宫本刑警坐上救护车,跟冢本一起去了医院。救护车上的急救员告诉他们,这是荨麻疹发作,只要注射一针就可以恢复了;听了这话,丹那才好不容易安心下来,并且留在餐厅里面负责收拾残局——他还得负责结账,并且赔偿摔碎的杯子才行。
丹那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陶瓷碎片。
“没关系,让我来就可以了。”
“是吗?那就不好意思了呢!”
他直起身,用有些遗憾的眼神,朝着自己那份已经融化成乳白色液体的冰淇淋瞥了一眼。
“那个……您是警察吧?”
“嗯,是啊……”
“我忽然想起来,当时那位客人也曾经像您这样,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火柴;结果,就在那时候,我注意到了一件有点奇妙的事情……”
女服务生将刚从地上拾起来的碎片拿在手里,看她的样子,似乎正在犹豫思索着,这件事是否有说出来的价值。
“什么样的事情?”
“刚才那位客人,他的手表是戴在左手腕上的吧?”
(那当然,我也是戴在左手上的呀!)丹那在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上次来的那位客人,他的手表却是戴在右手腕上的。”
“右手腕?”
“嗯。当他要捡起火柴,伸出右手的时候,我在无意间瞥见的。”
由于女服务生出乎意料之外的发言,某个男人的身影一下子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