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时日里,慕君遥便留在顾府中安心养伤,与顾宴舟时不时也会打上照面。虽然交谈不多,可自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些什么。
待慕君遥腿伤有所好转,张大夫便嘱咐她总待在一处不利于伤口恢复,平日里要多出去走走。
幼芝得了顾夫人的准许后,便热衷于拉着她在顾府四处漫步。慕君遥一刻也懒倦不得,只得由着她去。
顾府地势广阔,亭台楼宇甚多。偶尔碰见看守极严,不准外人进入的地方,她也不曾为难,微微道了句抱歉便转身离开。
如此,顾府上下人人都知这位将来的少夫人待人温和,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这话不知怎的便传到了顾宴舟的耳中。
少年闻言,只安静坐于一边,恍若未觉。片刻后,才神色淡淡地将手上书卷翻了一页,面上始终未见起伏,只是盯着书页的眸光不自觉地多停顿了些许时候。
这日,幼芝扶着慕君遥在后院散步。
转眼已入深秋,秋风瑟瑟,凉意渐起,枝头的花凋零了大半。草木逐渐转黄,一眼望去,青黄叠映,却也另有番韵味。
幼芝忽而发出叹息。
“怎么如此唉声叹气。”慕君遥笑着打趣她。
“小姐好不容易才不用继续服用别院里那些苦药,没想到现下受了伤,这药竟未断过。这况且顾府哪样都好,只是终究不是自己府上,待着难免有所拘束。”
她们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渐渐向前走去,谁知迎头却碰上了坐在凉亭中的顾宴舟。
慕君遥的心跳了一跳,随即喊了一声,“顾公子。”
浓荫匝地,顾宴舟抬眸,清冷的目光向她投来他敛袍而坐,身姿俊挺,宛若雪后松竹,带着风雪寂灭的淡漠,“坐吧。”
慕君遥踩上石阶,缓缓上前,这才注意到石桌上正摆着一副棋局。顾宴舟正执子思索,那伸出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尖泛着温润的光泽。
“你可会下棋?”
“只略学过一二。”
“不妨试一局。”
慕君遥倒也干脆,坐在了对面,执起一枚黑棋,衬得那似白玉般的手腕愈加光洁细腻。
幼芝安静地退于一旁,远远地瞧着两人对坐,眼中满是盈盈笑意,这场面谁看了不叹一句般配呢?
初时,慕君遥落子尚还算果断,须臾后,速度却逐渐转慢。而顾宴舟坐于对面,无分毫不耐之色,任她思量也不催促。
直到黑白交错,棋盘渐渐铺满,她仔细估量后,终是选定位置,缓缓落下一子,置于棋盘之上。
见对面之人并无反应,她疑惑间仰首望去,正好对上了那人的望来的眼神。
霎时,她又慌忙敛眸,低头察看起棋盘来,这才恍然发现不知不觉间,胜负已定。
慕君遥坦然笑了一下,将手中攥着的棋子放了回去,“看来还是顾公子棋高一着。”
“小姐。”幼芝在旁轻轻唤道。
慕君遥经她一提醒,忽地想起来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之前一直未曾来得及报答公子之恩,又不知公子喜欢什么,便绣了一枚香囊,里面放了些药草,有凝神静心之效,还望公子收下。”
张开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的香囊,以丝线绣着几棵清雅别致的翠竹。静静一嗅,可以闻到幽谧淡雅的香气。
片刻后,顾宴舟蓦然开口:“手上怎么回事?”
慕君遥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低声道:“许久未动过针线,有些不熟悉罢了,没什么的。”
幼芝上前解释道:“小姐想着在离开前将香囊准备好,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挑灯绣缝。烛火光线昏暗,不小心便扎到了手,只是小姐并未放在心上。”
顾宴舟闻言,一时未曾开口,待沉默后,终是缓缓抬眸看向她:“拿来。”
慕君遥浅浅应了一声,将香囊拿了出来放于桌上。
“……我指的是你的手。”顾宴舟神情中颇有些无奈。
慕君遥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待听清后,才意识到方才他说了些什么,微微赧然,将手朝上伸了出去。
顾宴舟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倾倒后将药粉撒了上去。
如此近的距离,难免会有所触碰,顾宴舟的手亦如他的人一般,泛着冷意。手指相触的瞬间,慕君遥不由得指尖一颤。
顾宴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微微缩回了手。待上了药,衣袍翻飞间,便将手快速隐回了袖中。
“这几日不要碰水,小心伤口。还有……多谢。”
慕君遥只觉得心里像是被猫爪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仿佛有什么莫名的情绪绕上了心头,令她顿时想从原地遁走,却被理智缠住。
一阵微风卷过,携着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新。
慕君遥脸上有些发烫,遂微微低了头,生怕被人瞧见,也默默收回了手。
顾宴舟伸手将香囊收进袖间,一贯冷清的眸中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些波动。
“……你可是觉得府中太闷?”
“怎会?”慕君遥讶然于他怎会突然关心这个。
“抱歉,方才无意间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幼芝反应过来,慌忙捂了嘴。
“无妨,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几日后我们要出远门一趟,以后府中你若是想去何处,自便即可,无需顾忌,只是你腿伤在身,还要量力而行。”
“好……”
“还有……若有要紧事,唤人来寻即可。”顾宴舟随即补了一句。
唤人来寻?寻谁,是他么?
慕君遥只觉心跳如鼓,微微颔首后便起身告了别,敛裙离开了后院。
那日两人告别后,在暗处盯着的人便减少了许多,就连一些平日里不允慕君遥去的地方都变得通畅些许。
幼芝也悄悄打听到是顾宴舟特地吩咐了下人,如此更便于她二人在府中行走。
也是从那时起,慕君遥院中便会时不时出现一些新鲜玩意,偶尔是最新的话本,手编的竹蜻蜓,广和斋新制的点心。直让幼芝高兴得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定要调侃她一番才肯罢休。
而慕君遥望着这些,心中却有些怅然若失,她盯着手上早已结痂的伤口,眼眸间染上了几分挣扎之色,张口欲说些什么,却终是无从开口。
当年灭门案的真相就如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盒,她苦寻多年,终于找见了其踪影时,却生了一丝胆怯之意。她希望快些找到真凶,却又害怕揭晓之时,会是不愿接受的结局。
直到某一日,所送来的东西之下,夹了封阁中暗中派人传来的书信。
半是询问,半是催促。
纠葛之间,慕君遥终是横下了心。不管是为了贺家,还是因为夜雨阁,她都无法在此刻停手。
该来的也终究是会来的。
只是虽然急迫,她却也未盲于行动,直到他们三人都离了顾府。等到夜半时分,她趁其他人都已睡熟,潜入了顾宏彦的房间。
她记得曾听顾府中人提起过,顾宏彦那里守卫森严,平日里不准任何人进入,就连洒扫之人都要经过严格搜查,看来她想要找寻的线索多半就是在那里。
夜幕之下,慕君遥凭借之前逛园子时记下的方位,悄然来到了顾宏彦的院落。
正门有守夜之人把手,巡逻的护卫由几人组成一队,腰间佩剑,手执灯笼,沉稳地穿行在院落之中。
慕君遥静静地藏于一处,隐于夜色,耐心等着。直到两只巡逻小队交接之际,才终于有了动作,眨眼的功夫便灵巧地翻进了卧房内。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被她的动作惊动了的草木,轻轻晃动,瑟瑟作响,只是转瞬便被风声淹没。
她动作极轻,速度又快,进屋后不到一个时辰已将屋内翻了个遍,却只找到了一些平常之物。
慕君遥眉头紧锁,却也不甘心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她试着闭上双眸,仔细回想在屋中搜索时看到的场景,而后又睁开眼在屋中来回踱步。
直到踩到某个地方,她忽而察觉到不对,顿住了脚步,又后退了半步。而后便蹲了下来,试探性地伸出手敲了敲身下的地面。
咚咚咚,略显空荡的声音传来。
下面竟是空的!
只是如何才能打开?
她将房间打量了一个遍,抬头向旁边的朱漆立柜上望去,上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宝石器物,却覆了层薄灰。唯有那右下角的一鼎岫玉香炉一尘不染,像是经常有人在擦拭的样子。
她向那香炉走去,想要拿起,却发现底部被固定在了台上。她试着向左右挪动,用力一转。
伴着咔哒一声,方才她所站立的那块地竟开始缓缓向另一边移去,只留出了一个漆黑渗人的洞口。
慕君遥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里面乌黑一片,她摸出腰间的火折子将其吹亮,周围瞬间明亮起来,一切尽收眼底。
此处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可容纳的空间并不多,她顺着石壁向里走去,一盏茶的时间后,视野豁然开朗。
里面是一处隐秘的房间,周围满是书柜,正中摆着一张桌子,案上摆着的书页上墨迹已干。慕君遥记得,这是顾宏彦的字迹,与他在书房中留下的一致。
她借着火折点燃了桌前的蜡烛,灯光摇曳,映在了她单薄的背影上。
慕君遥小心地四处搜索着,忽而间,那压在最底下被藏起来的一带着锁的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抱起盒子,伸手从鬓间取出一只发簪送入锁眼轻轻旋转,随着锁扣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声音。
咔嗒一声,锁扣应声而开。
慕君遥也才看清这里面放着的东西,是几封信。
那纸张早已泛黄,看来已有些年月,却保存地十分完好。从笔迹上看,是两个人的信件往来。
她展开信纸一页页翻阅,眼中逐渐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随着时辰慢慢推移,她脸上愤怒愈显,一手紧攥着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像是坠入了冰窟,浸了满身的寒霜冷意。
回神之时,她猛地合上了那叠纸,心绪复杂地将信放回原处,指尖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个盒子。
她将那盒子取出打开,里面放着几枚黑色丹丸,传来古怪的气味,却也看不出是何种药物。她暗里取走了一颗,放进了袖中。
而后慕君遥便将所有东西都恢复原样,仔细清除了自己所来过的痕迹,顺着原路回了自己的住处。
回屋后,慕君遥却并无睡意,趁着夜色走于案前,起笔在宣纸上书写。她将那信和丹药一起塞进了竹筒中,绑在了悄然唤来的信鸽上,随后扬手将它放飞于暗夜之中。
一双如墨的眼眸却久久凝望鸽子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