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桐匆匆点了一份菜,去院子里抓玩疯了的豆包。
剧团里不少人养狗,大家早出晚归工作,索性把狗子放到一起玩。
谈桐过去的时候,豆包正在闻一只小母狗的屁股。她脸色一沉,豆包马上摇起尾巴屁颠屁颠跑过来了。
给它开了罐头,擦了擦爪子后,累坏的小狗找了个角落倒头就睡,谈桐终于能坐在地上,靠着墙休息一下。
她刚戴上耳机准备听听歌,身前就投下一道阴影。
“怎么坐地上?”杨效问。
谈桐摘掉耳机:“腰舒服点。”
杨效神色紧张起来,坐到了她身边,问道:“腰伤又犯了?多严重?去医院?”
“没犯,就是有点劳损,别那么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杨效说,“你忘了上次……”
谈桐听他又要唠叨,毫不犹豫地捂住了耳朵:“师父,别念了,师父!”
杨效无奈地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脸色却突然沉了下来。
他一把抓住谈桐的左臂,不由分说地将她紧身长袖的袖口向上拽去。
只见她的手腕处赫然出现了一道红痕,红色痕迹横亘在手腕内侧,极细且均匀,看上去有些怪异。
这并非是利器导致的伤痕,更像是钝物长年累月的伤害带来的效果。
“什么时候开始的?”杨效盯着谈桐的眼睛问道。
谈桐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挣脱杨效的钳制,默默将手收了回来。
“没事。”她敷衍的态度明显。
杨效起身,在她面前蹲下,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谈桐,这个行为的出现代表着你的心理问题开始反复了,你必须立刻去看医生。”
谈桐皱着眉:“没有那么严重,真的就是一个小习惯,你状态不好时习惯一个人待着,廖导习惯喝大酒,大家都有自己的习惯……”
“但没有人的习惯是伤害自己。”杨效伸出手,“拿出来。”
谈桐看了他一样,很是不情愿,最终还是在杨效的再三要求下,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几根黑色皮筋。
杨效没收了她的皮筋,说道:“我跟廖导说一下,明天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去。”
“不去不行。”
谈桐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去了能怎么样?吃药吗?那个药物会拿走我情感的控制键,我没有了情感还怎么表演?”
“没有那么严重,很多演员都在吃这种药,比如……”
“他们能行我能行吗?”谈桐轻声打断他,她没有力气再争论,她闭上了眼睛,用这种方式来停止对话。
杨效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谈桐没有睡,她听到了杨效远去的脚步,心里越发凌乱。
她有一个从小养成的坏习惯,她习惯于自我惩罚。
当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好时,她会用可控范围的疼痛来惩罚自己。
她会刻意咬破自己的口腔黏膜,会用尺子反复切割自己的手臂内侧,会用头顶一下下磕在墙上。
而这些行为会被别人认为是怪异的,于是后来经过反复尝试,她找到了最“完美”的方式,就是在手腕上绑一根弹性很强的皮筋,在台词背错、记不住舞蹈动作、进入不了角色等各种时候用力地弹自己一下。
这种方法隐蔽又有效,长袖一穿没人会发现。
但衣服总有脱掉的时候,因此她最先暴露就是在段柏章的面前。
那只是平常的一次牵手,段柏章的手指修长,顺着她的掌心向上抚摸,摸到了她有伤痕的手腕。
那一圈皮肤在她常年累月的折磨下,变得比周围硬一些。段柏章感觉手下触感不对,加重力道感受了一下。
谈桐动作夸张地甩开了他的手,那只是她下意识的行为,却被段柏章看出了端倪。
他敏捷地抓住了她正要藏起来的手,看到了那一道红痕。
谈桐支支吾吾地给他讲了自己这样做的起因和理由,然后忐忑地等待段柏章的指责。
然而段柏章什么都没有说,他默默拉起了谈桐的手,换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这样不会无意触碰到她的手腕,还可以让她更有安全感。
段柏章的手掌干爽又温暖,却不足以让谈桐平静下来。
那天,他们按照计划看了电影,吃了晚餐。
她还记得他们看的是当年热映的《死侍》,电影精彩刺激又不失搞笑,但剧情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一直在想要怎么和段柏章解释,这只是她缓解压力的方式,她没有精神疾病,她是正常人,她不是疯子。
但转而一想,她费尽心思也要隐瞒这件事,不正是说明了她心里也知道这不正常吗?
那天约会的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回到学校,段柏章还没有说话,谈桐先忍不住了。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她问。
段柏章像是正在等她的这句话,他说:“明天你没有晚课,晚上八点到电子系315实验室。”
“啊?”谈桐问道,“我过去方便吗?”
“方便,明天我一直都在,你到了直接进就好。”
谈桐经常去京华找段柏章,但他们的约会大多在校园里或是图书馆之类公共的地方,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她几乎不曾去过他搞研究做项目的地方。
第二天她出现在电子系实验楼时,还戴了顶鸭舌帽,如今她小有“名气”,走在京华的校园里经常有人认出来。
她像是做贼一样走楼梯上了三楼,找到315,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门里是段柏章的声音。
谈桐推开一条缝,迅速地闪身进去,又连忙反手关上,生怕被人看到。
段柏章笑了下:“知道的以为你是来找我,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来见野男人。”
谈桐摘掉帽子,四周环顾,实验室里到处都是精密仪器和复杂的线路,她甚至不敢往前走,生怕不小心碰到什么闯大祸。
“过来。”段柏章坐在椅子上,点了点他面前的位置。
“为什么叫我来这?”谈桐小心翼翼走过去,站在他两腿之间,手臂环着他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他身上。
段柏章顺手扶住她的腰,问道:“这次是因为什么?”
“什么因为什么?”谈桐像是小鸟啄米一样,亲了一下他的鼻尖。
段柏章手上微微用力,谈桐腰两侧很敏感,瞬间绷紧核心直起身体,两侧肌肉更是收缩绷起。他的视线略过谈桐的手腕,谈桐顿时明白了。
“就是……就是……”谈桐支支吾吾半天才说道,“最近在排一个剧,是民国背景的知识分子戏剧,台词特别拗口难背,快要演出了还总是磕绊。”
“所以就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
段柏章的质问让谈桐沉默了,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夜,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刚要辩解,段柏章却说道:“背给我听听。”
“啊?现在?”谈桐瞪大了眼睛。
段柏章点了点头。
“可是很奇怪啊,对着你演真的太奇怪了。”
段柏章说:“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奇怪的观众,不讲素质的人比比皆是,接电话的,大声聊天的,孩子哭闹的,难道你还要停止演出吗?”
谈桐虽然觉得他的逻辑有些怪,但她一时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只能小声开始背起了台词。
前面永远是最熟的,她轻易地顺了下来,但接下来就到了一段长长的拗口台词。
这个地方她每次都说不顺,越不顺越着急,越紧张越翻车,最后形成了恶性循环。
果然,她还是吃了个螺丝。她刚一皱眉,段柏章就拉着她的左手到自己身前。
她还没来得及懊恼,却听到了“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神经延迟了几秒才感受到手心出传来脆生生的疼痛。
“啊!”她叫了一声,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委屈地喊道:“你干嘛打我!”
段柏章手太黑了,这一下疼得她手都麻了。她的眼里噙上一层泪水,怒视着段柏章。
“很痛吗?抱歉,我下次轻点。”
“你还有下次?!”谈桐差点喊出声来,她这才看清段柏章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一根绘图专用的塑料尺,比普通的塑料尺厚实沉重,所以才能打出那么疼的感觉。
段柏章右手握着尺子一端,另一端轻轻搭在左手手掌。
他点了点头:“代替你的行为。”
“我不要!”谈桐喊道,“你打得好疼,比我自己的疼多了!”
“抱歉,我会控制好力量。”段柏章认真道歉。
谈桐觉得哪里不太对,她揉着手心小声说:“我就是觉得这样好奇怪,我爸妈都没有打过我哎……”
段柏章吸了口气,将尺子放到桌上,站起身捧着她的脸,望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中不带感情色彩,好像打手心在他眼中并不是上位者的惩罚,更不是情侣间的情//趣,这是一项认真的学术项目,是纠正她异常行为的治疗手段。
看着他的眼睛,谈桐莫名将他的话听到了心里。
段柏章说:“如果在犯错时适当得到疼痛和惩罚会缓解你的焦虑情绪,那我想这个工作由我来承担是最合适的。”
谈桐还试图抗争:“这样很麻烦,其实我真的……”
“不,”段柏章的反对坚决且迅速,他说,“你永远不要攻击自己,你应该给自己毫无保留的爱和耐心,你值得这一切。”
谈桐不记得她回应了什么,她只记得她哭了,她抱着段柏章哭得昏天黑地。
她从没得到过这样的肯定,她也会被表扬,也会被夸奖,她从没有人将她的个体和人格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肯定。
他将她所有的性格和行为糅杂到一起,忽视一切细节的成败,简单粗暴地夸奖她作为人的本身。
这样的肯定让她来不及开心,反而先迎来了情绪的崩溃。
破而后立,段柏章就是那个冲破她厚重茧壳的人。
这个习惯对谈桐的“疗效”极其显著,并被他们延续了下来。
在同居后,因为谈桐的演出任务越来越繁重,手心不再是合适的惩罚方式,于是谈桐某个更适合作为惩罚目标的部位开始经常遭殃,但段柏章的力度掌控得非常好,既能带来惩罚,又不会让她受到实质的伤害。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羞耻了。
她总是乖乖地趴着,脸却红得像是烧了起来,身体不安地扭动,却只能迎来毫不留情的惩罚。
啪——
是排练厅的灯被人打开了,谈桐被这声音刺激得浑身一抖。
原来天色已经暗了。
她最是恐惧黄昏,夕阳渐渐沉入沼泽,明暗交织的边界模糊不清,彼此争夺着战场。
光明被蚕食,被吞噬,浓重的雾色吞没了一切,就如同她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想念段柏章。
作者有话要说:段老师,你说这是严谨的学术研究,你猜我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