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醒来,谈桐看到微信有一条新的朋友邀请。
微信名简单的一个“段”字,留言处写着:我先走了,回北城联系。
谈桐的手指在确认键上犹豫良久,先点开了段柏章的头像。
头像是黄昏中一座山峰的照片,乍一看有些像企业家大多爱用的风景照,但谈桐还是一眼看出了这张图片的不一样。
——这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暮夏九月,夕阳余晖。
虽然已是日暮,但太阳余威尚存。谈桐接过饮料瓶,仰头大口地灌着水,试图缓解热意。
她正在京郊的一处半山腰为一家汉服店拍摄宣传写真,拍摄工作刚刚结束,在一众短袖短裤中,只有她穿着层层叠叠的汉服,热得快要中暑。
这份外景差事很辛苦,很多模特不愿意来。但谈桐却异常积极,因为相比吃苦她更需要这八百块钱的报酬。
表演专业的学生大多家境还不错,而且在俊男美女的环境中免不得在外表上下功夫,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像谈桐这种不花家里一分钱的少之又少。
这一天的酬劳足够她大半个月的伙食费,相比之下,爬山且暴晒的苦也算不得什么了。
换下厚重的汉服,谈桐突然有点尿急。
为了拍到优美的景色,他们没有走景区的路,而是绕到了一条徒步爱好者常走的野路,周围没有卫生间,而这里到车上至少还有一个小时的下山路。
谈桐只能尴尬地让大家先走,待会在车上见。
看见人走远了,她往附近树林中走了几步,找到不会有人来的地方迅速方便。
然而精神放松时是最容易出危险的时候,谈桐急着赶上同伴,走得快了一些,没看清路。
她脚下崴了一下,剧烈的刺痛让她险些栽倒在地,她忍着痛看向小腿,才发现小腿外侧被草丛中锋利的石头划破,眨眼间就是鲜血淋漓。
她咬牙忍着疼,一点点挪到路边,找了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坐下,努力忍着不去看自己的伤口。
她随身没带任何药品,连清水都没有,只能给同伴打电话,让她们回来找她。
大概是同伴上山太慢,她反而先等到了山上下来的三个人。
谈桐永远记得那个黄昏,段柏章不知从哪条野路走下来,好像她只是被夕阳晃了个眼的功夫,他就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身形瘦削挺拔,肌肤是健康的麦色。他逆着阳光,弯下腰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谈桐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说。
段柏章问了她两句,然后轻叹一口气,从背包中拿出医疗包,半跪在她的身边,略显生硬地拎起她的脚踝搭在他的大腿上。
清水洗净伤口,碘伏棉签轻柔地涂抹,伤口有些刺痛,但谈桐却只顾盯着他扇动的睫毛。
她抬手搭在额前遮挡阳光,阳光被挡住了,段柏章的脸也更加清晰了。
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斜阳给他的颧骨填色,丰富了他略略凹陷的脸颊,鼻梁如同刀削般挺拔锋利,让另一侧脸隐藏在阴影中。
直到被赶来的同伴七手八脚搀起来时,她才想起来问他叫什么,在哪里读书。
“不用。”段柏章婉拒。
谈桐却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口,抿着唇,带着焦急和执拗看向他。
他被磨得无奈,只能说:“京华大学,段柏章。”
谈桐退出微信又点进去,如此几番后,才一咬牙点下了通过键,她倒要看看他装出一副念念不忘的做派到底是要干什么。
落地北城后谈桐直接回了家。
她家并不在艺人明星聚居的高档小区,而是在戏剧学院不远处的老小区,没有学区、地铁、商圈,唯一的优势就是便宜。
两室一厅,五十平米的老破小,是她和段柏章同居伊始租的房子,却不想她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年。
期间她几次想退租,却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续租。直到两年前,她靠着这些年演话剧攒的钱,又向朋友借了一些,把这个小房子买了下来。
楼道的灯坏了很久,闪的人眼睛疼,一直没人负责修。
谈桐小心翼翼地踩着破旧的楼梯上楼,刚过二楼转角,就看到一道白影扑了过来,挂到她的腿上一通舔。
扑过来的是一只小狗,浑身毛发黄白交杂,蓬松中带着一丝潦草,两只耳朵一只折着,一只却只剩下一半,孤零零地支着。
“豆包!”谈桐惊喜地蹲下身,揉着小狗的脑袋,小狗的尾巴已经摇成了螺旋桨。
豆包是谈桐四年前在小区里捡到的小狗,那时它才刚出生几个月,被虐狗的变态虐待过奄奄一息地躺在街边,小声地呜咽着。
为了救它,谈桐花掉了当时的大半积蓄,换房子的计划也被迫搁置。
万幸的是,豆包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它虽然少了半只耳朵,但还是可爱得人见人爱,谈桐偶尔带它去排练,都会被投喂得肚子圆滚滚。
“你干妈带你来的?”豆包开心地“嗷嗷”两声,像是回答。
谈桐抱起豆包往楼上走,在家门口看见了蹲在地上装蘑菇的丛青麦。
丛青麦是一名网络作者,也是《帝王恩》原作的作者。在拍摄期间她作为剧本顾问探班,和谈桐一见如故,两人自此成了好朋友。
作为全职作者,丛青麦大多时间都宅在家里,家中养了一条萨摩耶。如果遇上长期出门,谈桐就把豆包寄养在丛青麦家中,两只狗狗还能互相作伴。
“桐桐。”丛青麦可怜巴巴地抬头,一双圆圆的狗狗眼看着谈桐。
“又吵架了?”一看丛青麦这样谈桐就知道,她又和老公吵架了。
她打开门让出位置:“进来吧,收留你。”
洗漱卸妆后,硬撑到现在的谈桐倒头就睡,直到晚上才起来。
两人谁都没有做饭这项技能,只能点了外卖。
外卖点了汉堡,谈桐点的纯素汉堡,拿了冷藏的啤酒出来,和丛青麦挤在单人沙发上享受难得的休闲时间。
“你要和他复合吗?”听完谈桐这几天的经历,丛青麦边咔哧咔哧嚼着炸鸡边问道。
谈桐摇头:“不可能的,要复合当时就不会分。”
丛青麦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所以你们当时到底为什么分手呀?”
这个问题谈桐解释过无数次,她顺口说道:“异国恋太难坚持了,看不到希望,就分了。”
或许是丛青麦有着作者独有的敏感度,她追问了一句:“那是不爱了吗?”
谈桐没有回答,当沉默持续了难以忍受的长度时,她把易拉罐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再去拿两罐。”她用不讲逻辑的方式逃避了问题。
拉开冰箱,冷气扑面,冲醒了她混沌的头脑。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无法准确回忆或复刻当时的想法。
爱或不爱在冲动面前都无济于事,然而正因为分手时的草率的决心,才让谈桐在漫长的五年里陷入长久的心理折磨。
说不清这折磨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自己对自己的不放过。她嘴上从不承认自己的后悔,但段柏章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为此她开始拖延自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也变得恐惧入睡。
但让她彻底崩溃的却是她赖以为生也引以为豪的演员事业。
她是不多见的体验派演员,在表演时需要时刻让自己沉浸在角色的情境中。表演方法没有优劣之分,但显然体验派演员更“消耗”自身。
她先后合作了很多优秀导演,他们热衷于打碎她,又重塑她,让她彻底成为角色本人,精神永远悬在崩溃的边缘。
重复在这个过程中,她在演员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站越高,但突然有一天,她却发现她找不到自己了。
她的身体活在当下,灵魂却碎成了无数片,留在了不同的角色体内。
渐渐,她发现自己的情感好像消失了,她依旧努力,依旧拼命,但从工作和生活本身得到的快乐已经聊胜于无。只有活在角色的世界里,她才有喜怒哀乐。
起初她对感到慌乱和恐惧,而随着她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后,也对自己的精神健康变得越发麻木。
诚然这样的生活并不快乐,但却有意义得多。她本就不需要现实中的感情,多一点少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次日,谈桐如约到定好的餐厅见段柏章,履行她请客的承诺。
谈桐定的餐厅是杨效和人合伙开的高档西餐厅,因为隐私保护做得很好,圈内人经常来这用餐。
谈桐提前十分钟到餐厅,她刚坐下段柏章就到了。
段柏章穿着运动外套,发梢微微湿润,像是刚运动结束。坐下后,他脱掉外套露出t恤,同时也露出了精壮的手臂肌肉。
相比当年,他健壮了一些,无论是肩背还是手臂,都脱离了青涩的干瘦,更有时下追捧的肌肉的性感。
而谈桐穿着紧身t恤,勾勒出她瘦削的身体线条,关节凸出,体脂极低,曾经练田径练出来的紧实肌肉也大多消失了,更接近世俗对女演员的身材要求。
就像是身材守恒定律,当年她更健壮的时候段柏章更瘦,而如今她掉的肌肉又好像都长到了他身上。
想到这,谈桐笑了一下。
段柏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拿了温手帕仔细擦起手。
他一抬手,谈桐看到他左手处带着的黑色运动手表。
她的笑容渐渐凝滞在脸上。
这块手表是恋爱后谈桐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就在段柏章的生日。
佳明基础款的运动手表,运动功能很强,是跑步爱好者的首选。
她还记得这块手表花了她1999元,这对于当时的她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为了买这块表,她做了三天的车展模特,而这种纯粹的“被物化”的工作是她当时最讨厌的。
段柏章很喜欢这个礼物,自此跑步时他永远只戴这一块表,每天都要清理汗水和灰尘。
这么多年过去,各类运动手表早就更新换代了无数次,新款的功能强大许多,这款早年的型号更是早已停产,但段柏章依旧戴着它。
表带换过,表盘贴着配套的钢化膜,没有一点污垢,保养得很好。
但谈桐一眼认出,这就是她当年送给他的那一块。
段柏章不是那种人,他绝不屑于用作戏来使她愧疚,他必定是天天戴着它的,因此谈桐更加无话可说。
“你……”
她刚要开口,电话响起。见是丛青麦的号码,她没有避开,而是当着段柏章的面接起。
手机的隔音不是很好,丛青麦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你儿子喝了半杯我的咖啡,现在跟疯了似的满地撒欢!咋办啊!!”
崩溃的喊叫充斥着安静的空间,谈桐有点尴尬,压低声音说道:“你别管它,它跑累了就睡觉了。”她匆匆交待两句就挂了电话。
挂掉电话,她却看到段柏章的脸色不对。
“怎么了?”谈桐问道。
段柏章的脸色微沉:“你有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桐宝:狗怎么不是儿子?狗怎么不是儿子?狗怎么不是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