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被一朵月季迷住了。
这是一朵没有名字的月季,但它很美。花型是完美的圆形,花的中心呈现出梦幻般的粉红色,然后逐渐递减,变成纯洁的白。可惜她长在犄角旮旯,这么小小的一朵,远看不起眼,除了招娣似乎也无人愿意近距离欣赏。于是她只能寂寞的开,然后寂寞的败,可能只有这少女会凑上前嗅一嗅她的芬芳——少女多希望有人能像她一样品味这月季的美和香啊。
然后,她听见了脚步声。招娣认识他,叫卓青,一个待业青年。
这个在招娣和其他人眼中算是个“无用之人”的青年,也看到了这朵小小的花。
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端详着这朵月季,然后叹息:“真美啊。”然后也没有看招娣,自顾自的走了。
也许就是这三个字,莫名其妙的打动了十八岁的招娣。从那天起,招娣开始不自觉看他的眉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她才发现,这个“没用的人”长得端端正正,身姿也挺拔俊秀。正值怀春年纪的招娣,至此有了怀春的对象。这种渴望在当时的年代来说,既是正常的,也是隐秘的,用煽情一点的话来说,这是一场盛大的,不被人知的,暗恋。
如果,没有发生接下来的事情,一切都会按既定的轨迹行走,十八岁的少女会顺利的度过她的思春期,到了二十来岁,会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会找个一个合适或者不合适的人,结婚生子,然后平顺的过完这一生。但是,招娣的肚子一天天的隆起来了。
一开始,招娣以为自己只是胖了,十八岁的少女都爱美,她开始节食,人是消瘦下去了,肚子却没有减下去,胃口还开始不好,甚至呕吐不止。招娣的母亲意识到不对劲,在她的询问下,招娣才吞吞吐吐的说,自己已经有几个月没来月经了。
身为过来人的母亲自然会发生一些联想,那个时代的人,把看妇科当做一种羞耻,再说,龙沙镇就这么小,一去看妇科,说不定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不,不行。于是,母亲凭自己的经验断定,姑娘肯定是怀孕了。
当天晚上,父亲和母亲把其他的姐妹赶到一间屋里关好,然后对丑闻的主角招娣连连逼问,但招娣咬紧牙关,硬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母亲和父亲当然不信,肚子是怎么大起来的?肯定是被外面的人带坏了!于是,又是打又是骂,可招娣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然后最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招娣未婚先孕的消息却传开了。他们家住的是小楼,隔音差,好事者听见了动静,便打开门,凑近了听,这一听,就听到了关于招娣的惊天丑闻。在八十年代末,姑娘家未婚先孕可算上是大丑闻。整个龙沙镇都传疯了,街上的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人们的羞耻心往往长在别人身上,一点风吹草动足够他们议论半年,更何况是这等大事!
身处丑闻中心的招娣却还是照常去上学,挺着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肚子。她不哭也不笑,一脸的风平浪静——身处台风眼的那种平静。
可事情并没有她佯装的镇定而趋于平缓,好事者又出来分析了,说有人见过招娣和卓青眉来眼去,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不单纯!然后谣言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作证说,看到过他们在镇外的小河边幽会。
于是,招娣的父亲和母亲带着大队的亲戚找上卓青,质问他要怎么解决,卓青简直莫名其妙,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能解决什么?
招娣父母他们见青年死不认账,气愤之下,将卓青痛打一顿,然后架着鼻青脸肿的男青年,带上默默无语的女儿,上了县城的医院。
一查之下,众人大惊。招娣还是个处女,也根本没有怀孕。县城医院的医生解释说,这是一种假孕现象,也就是想象妊娠。
母亲抱住招娣大哭,不知在哭什么,父亲对卓青连连道歉,但又如何?
深陷丑闻的两人只是沉默。招娣不知道卓青作何感想,但是她已经无所谓了。羞耻感在那些日子里被人像剥衣服一样剥离了,至今她仍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活在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对她指指点点。
回到镇上,招娣父母拿着证明女儿清白的诊断书到处给人传看,他们觉得扬眉吐气,却没有注意到看的人嬉笑或者促狭的神色——没人在意真相,他们只是想找个谈资,顺便贬低别人抬高自己——人不愧为高级动物,他们的残忍往往是不见血的。
月季已经谢了。招娣默默看着凋谢的花,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有人来到她身边,站了半晌,安慰道:“还会再开的。”
招娣抬头看他,还是卓青,他对她笑笑,她低下头:“嗯。”
卓青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也是因为怜悯,对招娣,对自己的,一时产生了共鸣。也许是爱情都是突如其来,两个曾身处风暴中心的人,相爱了。怎样来描述这段爱情呢?他们看彼此时,像爱花的人看一朵初绽的月季一般含情脉脉,仿佛一生唯一的心动都给了对方。
这就够了。
两年后,卓青生了重病,招娣想留下他,但不能,她清楚的知道,卓青快死了。也是这时,招娣发现自己怀了孕,这回是真的。三个月后,卓青去世,又过了几个月,招娣独自产下了孩子。
“啊……这个小孩就是程璋吧?”程婉儿说。
沈魄柔和的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