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05年夏天的某个夜晚,龙沙镇上绝大多数的店铺已关门闭户,但香香发廊的灯却还亮着。暗红色的灯光像半凝固的血一样淌到了路边,那是发廊彩色串珠门帘在摇曳间投射出来的梦幻泡影,既虚无缥缈又触手可及,透着明目张胆的不堪放荡以及与潮热夏夜格格不入的压抑黯淡。
发廊并不算宽敞,不足三十平方米却被隔成里外两间,里面是按摩房,摆着一张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小床,外面则是剪发洗头的小厅。平日里小厅的沙发上总挤着几个穿黑皮裙的女人,她们画着与日常不怎么相宜的浓妆,一脸倦容,永远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却长时间保持静默如虔诚祈祷的修女,鲜有说笑的时候。
也许是因为职业的特殊性而导致的倦怠,也许是由于身份被众所周知因此产生的羞耻感——已经麻木的羞耻感——总之,习惯于沉默的她们即使在回应客人的调笑时竟也显得有几分怏怏不乐。
香香发廊里面年纪最大的程媛靠着这营生养大了女儿和儿子,大的女孩十六岁,小的男孩十四岁,他们都在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念书,儿子的成绩一向不错,是程媛为数不多的慰藉和骄傲。
如今程媛年纪大了,风韵虽然犹存,但出台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个星期天的晚上她也得闲,能坐在沙发上静静的等着,等一道下课铃声。
九点一十,小街另一头的龙沙中学下晚自习的铃声便准时响了起来,人流从校门涌出,发出潮水一般的喧哗。这动静在夜里能清晰地传到坐得端端正正的程媛耳中,她的脸上便露出了心满意足又带着点超脱意味的微笑,然后挪了挪屁股,继续期待可能约她出台的熟客出现。
可她今晚注定失望,因为她没能等到熟客,反而是一位不速之客将来到香香发廊。
快十点时,坐在外间的程媛一眼就看见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女儿,她站起身掀开门帘走出来,板着脸低声斥责女儿道:“不是跟你讲过吗?不要来这里找我!”
程婉儿清秀的脸上惊慌失措,额头上满是汗水,急切的道:“弟娃儿不见了!”
程媛一惊,又冷静下来,问女儿:“去屋里头看过没得?”程婉儿点头,程媛便掏出诺基亚先跟程璋的班主任打了电话,班主任说程璋在下午就向她请了病假,晚自习并没有来学校。程媛咬着下唇思索着,又拨通了关系一向冷淡老家的号码,简单的说了几句后,失望的将对方的冷言冷语结束在另一头。
程婉儿惶惶不安的塞给母亲一张纸条,低声道:“这是我在弟娃儿床上找到的。”那纸条上写着一句话,看了这句话,程媛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纸条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我去找妈妈了。
字迹还有三分稚气,但笔锋力透纸背,写到最后的小勾时甚至划破了纸张,传达出了写字人的勇气和决心。
可程璋并不在程媛这里。
“弟娃儿会不会到网吧耍去了?”程婉儿有点犹豫又有点心虚的道。
程媛抬手就给了女儿一巴掌,打得程婉儿倒退了一步,整个人都蒙了。
“说!你是不是跟程璋说了啥子不该说的?”程媛柳眉倒竖,凶神恶煞。她整张脸涂得白生生,嘴唇却红艳艳,在夜色的映衬下,在少女眼里,有那么一瞬间,和传说里那些似人非人的形象重合在一起。
程婉儿的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却没有哭,她又畏惧又愤恨的盯着程媛,低声恨恨道:“……你只晓得关心他……”
因为声量小,程媛一时没听清,骂道:“你弟弟都不见了,你还在说啥子!”
程婉儿身侧的双拳越握越紧,她猛地抬起头:“我说你只关心他!他又不是你亲生的!”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
程媛僵在当场,女儿的哭泣并没能撼动她,但程婉儿的话却精准的戳中了她的痛处。
少女感觉脸上湿湿的,这才发觉自己哭了,顿时又羞又恼,又不想面对此时面目可怖的母亲,她转头就跑,无论程媛在身后怎么唤她,也没有再回头。
程婉儿一路疯跑,一口气跑出小街,跑出了小小的龙沙镇,穿过荒草萋萋的铁路和摇摇欲坠的石头小桥,爬过矮矮的小山坡,等到她听到了哗哗的水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镇外那条僻静的小河边。
这条河曾经是清澈的,河里能看见游鱼和小虾,可如今已被上游的工厂污染,鱼虾早不见踪影,河水浑浊,水面上还泛着白色的泡沫,在月色下泛着七彩的色泽,令这脉死水在月色下居然焕发出异样的美感。饶是如此,因为它早已死去,所以连带着周围空气的味道实在不大好闻。因此,虽然河的两岸长满了半人高的蛇床子,蛇床子在这个季节开满了伞状白花,两岸景色颇美,但也鲜有人来。而此时夜深,小河边除了程婉儿以外更是空无一人。
月亮此刻也钻进了云层,天地间一片昏暗。在这天昏地暗中,程婉儿终于忍不住了,她失声痛哭,发泄一般把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哭了不知道多久,声音都哑了,才停下来,站在原地抽噎。
“你吵得很。”一个声音说。
程婉儿吓了一跳,大吼一声为自己壮胆:“谁!”
距离她十米左右的蛇床子草丛晃动了一下,站起来一个人,那人懒洋洋道:“我。”
月亮钻出云层,月光洒在这个人的脸上和身上。
这是一个和程婉儿差不多大的少年,高而瘦,前面的额发可能有段时间没有修剪,长得挡住了他的眉眼,虽然显得有些阴郁,但并不妨碍程婉儿看清楚,这是一个长得很“体面”的男孩。
“体面”是当地话,意思是漂亮,惊艳。
在朦胧的月色下,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体面”的少年,对方还听到她哭得这样难听和大声,程婉儿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程婉儿结结巴巴的强词夺理:“你、你偷听我!”
那男孩嗤笑道:“我还没怪你呢,我本来在听歌来着。”他指了指脖子上的头戴式耳机,“你哭得我戴着耳机都听到了。”
程婉儿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嗯?”
“听口音我就知道,还有,我们这里很小,镇上的人我几乎都认识,而且,看你应该和我一样还在念书,可我从来没在学校里听说过你。”程婉儿有点自暴自弃的也跟着少年吐出一连串普通话,少年却露出不解的表情:“你为啥要听说过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程婉儿当然不可能这么回答,她便没话找话说:“你干嘛躲在这里?”
少年环顾四周,摊摊手说:“听歌。而且这里美啊。”
确实很美,月色下,蛇床子的白花挨挨挤挤的簇拥着,远远望去,像寒冬的雪花落在了湿热的夏夜里,再加上这条七彩的河流,这里美得几乎可称得上魔幻了。
少女为了让对话继续下去,只好笨拙的鸡蛋里挑骨头:“可是臭啊。”
少年神神秘秘的:“你躺下来试试。”说着,他又躺了下来。
简直是鬼使神差,程婉儿真的学着少年一样躺在蛇床子草丛里。这时的她耳中有此起彼伏的虫鸣,眼中有黄澄澄的明月,空气那股不好闻的味道一下子淡了,反而一股草木特有的浓郁辛香从四周升腾起来。
在这一刻,那些烦恼事远去,只剩下虫鸣和明月,以及躺在身旁少年清浅的呼吸声,不知怎么的,她明明已经变得平静了,眼角却又渗出了一颗泪珠。
这时,少年偏偏在这时问道:“你为什么哭啊?”
女孩子嘴硬道:“我没有啊。”话语间却带着厚重的鼻音。
少年撇撇嘴:“不说算了。”
“我弟弟不见了。”
“啊?”少年猛地支起半边身体,“你说真的?”
“我没开玩笑。”程婉儿用手臂挡住眼睛,眼泪沾湿了皮肤,“他可能是真的走了。”
“走?”少年敏感的抓住这个字眼,“是离家出走?”他又躺下:“为什么呀?你家里人对他不好?”
“你不懂……不是不好。”少女喃喃道,回忆着,她想,对于聪明的弟弟来说,现存的一切如同灼热的火苗一样炙烤着他——程璋也许一直憎恨着她们也说不定啊。
“哎。”少年突然道:“我帮你吧。”
“帮我……什么?”
“帮你找你弟弟啊。”
“……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