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工作室正在连载的校园剧《小蔷薇》更完最后一期,忙得日夜颠倒的林老板总算得以早睡。
可惜睡到半夜,忽然被一声炸耳的轰雷声惊醒。
卧室的床靠窗,为了透气,她通常开窗睡。
窗台上溅起的雨滴密密麻麻卷湿她睫毛,残余冷意顺着半阂的眼皮钻进来。
林循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掀开被子,发现自己闷出了一身汗。
昼山的夏天太难熬,经常阴晴不定,雷暴雨说下就下,天气预报压根追不上。
更过分的是,哪怕下了雨,空气里的烫热闷湿也半点不散,该热还是热,该潮还是潮。
昼山的确繁华,可就这破天气,完全比不上青原。
这两个地方南北差异明确,泾渭分明不止体现在气候上。
哪怕这些年在南方念完了高中、大学,又出社会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林循骨子里还是个西北姑娘。
普通话永远没办法像昼山人那么婉转动听,时不时还怀念一下黄土弥漫凉爽晴朗的山区。
林循来昼山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当时青原政府在山区划了一片地,要盖什么天文台,她们家也在其中。
拿到一笔还不错的拆迁款后,奶奶三晚没阂眼,攥着钱决定带她到昼山寻亲。
——林循的爸爸多年前南下到昼山打工,几年之后杳无音讯,每个月寄回的生活费断了不说,只言片语都没一句。青原派出所也没有给任何消息,只是报了失踪。
失踪一年又一年,奶奶说,人死了还有灰呢,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等下去。
便带着她千里迢迢来了昼山。
只可惜这十二年里,爸爸和奶奶的骨灰陆续被运回青原老家四平八稳埋着,只剩林循孑然一身在这温暖熙攘的南方都市摸爬滚打,总算是扎下了根。
林循伸手关了窗,身上粘腻腻的。
她捞起搁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才凌晨三点多。
头皮如同针扎般紧绷而疼痛,她抬手摁了摁太阳穴,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灌下几口水。
昨晚回来后困得倒头就睡,连衣服都没换。
她干脆爬起来,拿上睡衣去淋浴间。
老房子原本的卫生间很狭小,压根没有干湿分离。
林循花了点心思,把厕所和走道打通,扩了部分客厅进去,做了独立的淋浴间。
客房也做成了工作室和衣帽间。
总之对于她这种孤家寡人,客厅和客房是家里最昂贵却浪费的陈设,不如把那些区域利用起来,为自己服务。
林循散了头发,巨大的莲蓬头水量充足,偏凉的水温激到头皮上,出窍的三魂七魄才算归了位。
等洗完澡,睡意也彻底没了。
她走进工作间,窝在转椅上接着开始审不同的cv人声。
《小蔷薇》结束,下一个项目就是《凡尘》,玉清子的人选却还没敲定。
既然已经知道她记忆中那个神仙音是沈郁,那便需要重新找人了。
专业配音演员的门槛绝对不低,发声位置、台词功底、对待不同角色变化声线、表演和模仿能力……一个好的cv需要经过长期的专业练习。
她从来没想过要找个素人来配。
哪怕天赋和声音条件再好,素人和专业cv之间也是有壁的。
何况,不说沈郁未必有时间和兴趣做这行,训练一个素人的时间成本很高,她不过是个广播剧工作室的小老板,陪不起。
夜里万籁俱寂。
林循刚听完两轨音频,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她摘下耳机看了眼屏幕,滑开,不等程孟开口,扶额道:“你知道现在几点对吧?”
程孟认真报时:“三点四十二,怎么了,你不是还没睡么?”
“……”
林循回头看了眼工作室的边边角角,极度怀疑她家里被装了监控。
程孟忽视了她无声的反抗,吸了吸鼻子开门见山:“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睡觉么?”
声音听着像是哭过了。
林循一愣,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被劈腿了?陈诺之在哪,我明天去找他。”
“……嘤嘤嘤,”程孟总算憋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起来,“还不如我被劈腿了,那些孩子太可怜了,实在太可怜了呜呜呜,我刚刚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捐了。”
“……?”
林循认识程孟十一年,依旧没习惯她这不着四六的叙事方式。
废了半包纸巾之后,程孟总算平复完心情,说清楚了来龙去脉。
“千寻大大这几个月消失匿迹,一直没动静。我刚刚临睡前就照惯例刷了一下寻语工作室的微博,结果发现官博上传了一系列有声节目。原来千寻大大带着团队去了青原山区的一个村庄里做公益项目,节目的宗旨是教山区的孩子们说好普通话,拓宽他们未来学习和就业的渠道……”
“天呐,那些大山里的小孩子们真的好可怜,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尤其是女孩儿,十有八九都没有上学的机会,但又特别聪明,特别乖,特别好学。”
她说完,话音一转:“循循,我记得你就是青原山区的,这些年还陆陆续续资助过好几个孩子……所以,你们那儿条件真的这么差吗?”
程孟是土生土长的昼山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江南富庶古都,长到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贫瘠的黄土地。
林循难得怔愣片刻,点头道:“嗯,差不多。”
她的家乡是青原最贫穷的县。
她能有上学的机会,都仰赖爸爸失踪前按月寄回的生活费,和奶奶每日每日精心照料的农田牲畜。
奶奶不识字,压根不明白读书的意义,但只认一个死理——林循爸爸当年念到了初中毕业,所以敢闯南走北出去挣钱,她不想孙女将来和她一样,十几岁就草草嫁人,大半辈子埋没在大山里。
“……循循,我突然感觉……你好……不容易啊,呜呜呜……”
林循被她这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逗乐了,顺着电话线撸毛:“行了,搁这同情谁呢?老子现在比你有钱好吧?”
“对对对,”程孟没反驳她,吸鼻涕的声音里露出一丝快乐情绪来,“咱们‘一只夜莺’以后办得像寻语工作室一样大。”
林循“啧”了一声:“那也别一下把我架那么高好吧,待会儿财神爷听见了,以为我飘了可咋办。”
程孟口中的寻语工作室是国内目前独占鳌头的商业配音工作室,总部在昼山,旗下的配音演员遍布全国,横亘动漫、游戏、影视剧的半边天。
主理人便是影视圈赫赫有名的顶级配音演员,千寻。
程孟和林循当年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和她们同为声控有很大的关系。
林循对声音的涉猎大多在广播剧和有声书行业,而程孟最喜欢挖掘影视剧中出色的声优——千寻就是她的本命。
千寻大大非常神秘,从未在公众场所露过面,也没人知道他的背景。
只知道他非科班出身,七八年前凭着过人的配音天赋和嗓音条件,被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杨勘导演相中,配了一部大爆网剧的男主,从此一炮而红,属于老天爷追着求着喂饭吃的类型。
他声线十分多变,贴剧能力很强,没有人知道他本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亦没人知道他的年纪。
譬如上一部仙侠剧里,男主从总角之年到耄耋共换了三个演员,可配音却只有他一个人,从头至尾天衣无缝、丝丝入扣,可谓是配音界传说级别的声音怪物。
程孟终于被逗笑,抹了把眼泪说:“反正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下那个节目。最新一期是孩子们自编自演的有声剧,千寻大大还在里面客串了几个角色。孩子们一开始普通话都不标准,现在经过专业团队的指导,真的配的有模有样的,我听完整个感动到爆哭。节目现在已经在热搜前排了,入股不亏。”
挂了电话,林循放下手头的活,点开浏览器,输入“寻语工作室有声节目”等关键词。
一档节目跳出来,热度已经在平台上登顶。
节目名字叫《森林寓言》。
信息栏里一堆冗长的出品方、投资人下方,是一行小字。
录制地:青原山区,祁南县,下林村。
林循的视线落在这个地点,呼吸几乎停了半瞬。
青原祁南县,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唯一不同在于,她是上林村人,距离下林村不过徒步一小时的距离。
得益于某个至今还未开工的“天文台”,上林村大半的土地被征用了。
下林村依旧蒙尘在贫瘠的山脉里,蛰伏着,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着,四季更替、年复一年。
林循静了片刻,点进第一期节目。
主持人是寻语工作室赫赫有名的两位声优,梦蝶大大和庄周大大,据说这两人现实生活中是夫妻。
节目开始,两位主持人介绍完下林村险要的地理环境,便把话筒递给了孩子们,让他们和听众打个招呼。
没有画面的音频中,孩子们的呼吸声模糊交错着,起伏愈发急促,许久许久没有人敢开口说话。
林循脑海中冒出一个个紧张又害怕的幼嫩面孔——脸蛋是褪不去的高原红,身上是不合身的尼龙料子旧衣裳,脚下是两块钱一双的胶皮鞋。
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全是面对这个会扩音的黑色怪物的胆怯与惊恐。
多么熟悉。
曾经的记忆攥住她大脑。
十多年前的林循是村里胆子最大的女孩儿,可当她坐了一整夜火车、第一次踩上昼山鳞次栉比的光滑地砖时,依旧不知所措地往后缩了缩沾满泥土的布鞋。
音频外,早已褪去稚嫩面孔的林老板,呼吸同孩子们一样急促着。
直到许久后,细微电流声里突兀地响起一个散漫痞懒、不怎么有耐心,却带着松弛笑意的男声。
“有这么紧张么,它又不吃人。乖,第一个说话的人有草莓蛋糕吃。”
悦耳得像句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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