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简陋,哪里有什么囍服。
为难住了几千汉子。
倒是阴山脚下的牧民们听说了,笑嘻嘻地赶着牛羊,带着马奶酒,送了囍服囍被还有各种红纸红烛用具过来。
那夜晚上,整个营地里热闹了起来,到处张灯结彩。
牧民们杀了牛羊,起了篝火,一群人席地而坐,载歌载舞。
不用守夜的士兵们,人人都有二两酒。喝着酒吃着肉,马头琴在耳边响起,姑娘们用蒙古语唱着恋人歌曲。
仇恨,战争,杀戮还有死亡……仿佛远离了这山下开满野花的草原。也远离了所有的人。
心头上留下的疤痕,被朦胧的月色和奶香四溢的烈酒哄骗,变得模糊。有人生怕梦醒,便醉得更厉害,围着篝火嚎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歌谣。
谢太初换了身窄袖曳撒,脚蹬一双华丽纹路的皮靴,从自己的帐篷里走出来。
一出来大家边嚷嚷起来。
“新郎来啦!新郎来啦!”士兵、汉人、鞑靼人都在笑着嚷嚷,凑近了看他。
让他难得有些局促。
最后终于是阚玉凤看不下去,吆喝着斥退了众人,引他到篝火旁的毛毡上坐下。
递给他了一杯酥油茶。
“知道你不喝酒。”阚玉凤道。
“殿下呢?”谢太初问。
“时辰没到,殿下比你还慢一些。”阚玉凤笑着说。
谢太初拽了拽衣襟,这衣服还是汉人的制式,花纹上多少有些鞑靼风情。
那些尽情欢歌的人里面,也多有汉人,只是做了蒙古打扮。
“阴山原本是大端疆域。这几十年来,却逐渐后退到贺兰山了。”阚玉凤有些叹息,“以前这里的人,也都是咱们大端的子民。汉人、回回、蒙古人混居。可惜了阴山这天然的马场。”
“若不是北边将士给力。怕还要再退。”谢太初道,“只是退无可退,只能退到秦岭淮河以北了。”
再多的话,谁也没敢说。
再说便要类比大宋之软弱。
那便是大逆不道的话。
营地中央的白色主帐敲锣打鼓起来,接着便哄闹声传来,一群人堵在门口高声吆喝。
“新郎来啦!郡王爷来啦!”
人群中分开一条路来,有当地的居民摘了无数的野花撒在地上。着一身红色囍服的赵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头顶带着进宝斋送过来的一顶翼善冠。
身上的囍服是加急改出来的圆领袍,袍子朴素,只有如意纹路。可从人群中走来的他,眉眼含笑、眼神含春。
他不看旁人。
只看着谢太初。
便只是这样的注视,便已似春风拂面,让人微醺在这样的爱慕之中。
*
谢太初还记得初次成亲的那日。
他自行收拾了贴身的衣物,散衙后,从道录司出来,一路行至郡王府上。
林奉安给他开了侧门。
他入内,沿着风雨廊一路入了赵渊的院落。
院内早就被打扫整洁,张灯结彩,一棵杨树在角落立着。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林奉安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烧着红烛,又有合卺酒摆开。
赵渊着喜服,带着一鸳鸯纹路的盖头,坐于烛下,听见他进来,放在膝上的手有些紧张的缩在袖中。
“太初,我知你喜静,便没让仆役侍奉。新郎的喜服放在褥上的。你便换了我们成亲。”
“二人结发,并无外人。”他当时说,“又何必遵这些繁文缛节?”
“况且,我二人成亲,部分夫妻。殿下无须委屈自己做盖头下的人。”
安静中,赵渊轻轻掀开了自己的盖头瞧他。
微那囍字烛头上的灯花轻轻炸开了,火焰忽上忽下。
在烛光中,赵渊的表情似悲似喜,笑了一下:“太初说得对。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他修道,便不饮酒。
合卺酒赵渊便一个人饮了两杯。
放下酒杯的时候,赵渊有些惋惜:“可惜了……这酒。”
那时候他无情道未破,不能明了那般的表情藏住的妥协和寂寥。
亦不明白,这简陋至极不成体统的囍礼,是何等纵容的妥协。
可惜的,何止是美酒。
还有这般的心意。
二人携手入榻,颠鸾倒凤时,赵渊在情动之时问他:“太初,你心头可有中意之人?”
“我修无情道,没有中意之人。”
“这些年来都没有吗?”
“没有。”
“那、那太初……你会爱慕什么样的……唔……”
他打断了乐安郡王的追问,亲吻郡王的脸颊,抓住纤细的手腕,牵引着赵渊去到从未抵达过的云外梦境,将那些个试探、顺从、迎奉都掩埋在了快活的纵意后,推着身下之人在极乐之中忘乎所以。
把不好的、沮丧的、失落的全都忘却脑后。
可如今想起来。
那时候的他其实亦忘了。
忘了同赵渊讲……
他遇见一个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天资动人……铭心刻骨,永不能忘。
*
重新成亲。再做夫妻。
——听见这八个字的他,怎么拒绝,如何拒绝?
有多少次,他想若还能重来。
有多少次,他想若再回初见。
这样的覆水再收,这样的破镜重圆……似乎是发生在梦里,又切切实实的发生在了此刻。
谢太初站了起来。
心领着他前行。
像是这大漠上离群的孤雁,飞过了千里,依旧独自飘零。辗转经年,那一眼后,心便有了方向,终归安定。
他握住了赵渊的手。
哪怕只是一时,哪怕只是此时……不曾饮下的合卺酒,终于可以弥补。
没有能够给他的婚礼,要奉还于他。
没有给他的喜悦和幸福,也都还给他。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让他不留遗憾。
*
这场草原上的婚礼,与在京城时不太一样。
他们携手跨过火炭,在山下接受宾客的祝福,哈达被一条条地挂上他们的脖子,五颜六色。
喝下马奶酒后,两人跪地而拜。
起身的时候,赵渊踉跄了一下,被谢太初扶住。便有当地的牧民大喊蒙古语。
赵渊问:“他们说什么?”
谢太初猝不及防的吻了他。
待分开的时候,凝善才在他耳边道:“他们让我吻新郎。”
新郎在人们的掌声叫好声中脸色绯红,在谢太初搀挽下回到堆满兽皮锦背的毛毡毯子上坐下。
过了片刻。在吴忠城跟着谢太初出生入死那个朱全昌带着另外几个人凑过来,嘿嘿笑了会儿。
“说话啊,朱全昌!”后面有人踹他。
朱全昌不好意思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纸包:“我、我们哥儿几个凑了个红包。祝二位新人和和美美,百年好合。”
赵渊看那囍包。
刚要张口拒绝,已经被阚玉凤按上了肩头,阚玉凤已经抬手将那红包接过来,放入赵渊面前的金色托盘里。
“我替郡王爷收了。”他道。
朱全昌等人放了心,便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不能不收。弟兄们的一片心意。”阚玉凤道,“大老粗平时攒着钱都给家里了。难得留下点来,不多,图个吉利。”
赵渊拿起那个纸包。
确实不多,可能只有几两银子。
红纸又皱又硬,破了几个角被糨糊黏住了,捏在手中,手指瞬时便染成了红色。可是在这里,这样的红纸,却难以寻找。
赵渊甚至能想到,他们为了找到这样一张能包裹住钱财的纸张费了多大的力气,包含了何种的心意。
“礼重千金。”赵渊道。
下面的人见朱全昌那礼郡王爷没嫌弃,还真的收了,便三五个、七八个的来了,送上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只是红包,甚至还有两挂腊肉。
赵渊眼眶发热,站起来作揖道:“多谢!多谢诸位!”
谢太初不喝酒,大家便着力劝着赵渊喝。
郡王喝了许多,也许是高兴,来者不拒。
他越喝眼睛月亮,越喝脸色越红,他瞧着同样身着囍服的谢太初,有些微的酸涩,可是那马头琴声像极了他的心跳,扑通扑通越来越响。
有人让他唱歌。
他也不拒绝,只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找准了谢太初所在的方向。
“太、太初,我要唱、唱歌一曲……给你、给你听。”
谢太初微笑看着他:“好,我听。”
赵渊从桌上又拿起一壶酒,饮了几口,目不转睛瞧着面前的凝善道长,唱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人听不懂他文绉绉的歌,却都听懂了他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
大家便起哄了,让他再唱。
他喝醉了,也不端庄礼仪了,荒腔走板的跟着当地人唱牧歌,很快就被人拉着去篝火欢聚。
马头琴弹得更加欢快,马奶酒已经喝完了大半,篝火的火苗矮了下去,满月升起,银河出现在了苍穹之中。
谢太初吹了声口哨,大黑很快便从草地中奔驰过来,他拽了披风翻身上马,驰马入欢闹的人中,一把抓住酒醉的赵渊,将他搂在怀中。
在人们的哄闹声中奔向了黑暗的草地。
*
逐渐远离了营地。
大黑有节奏的马蹄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响动。
赵渊在他怀里安静地蜷着,贴在谢太初的心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
过去了许久,当一切都安静的时候,赵渊回头去看,眼前出现了何等的奇景——
银河犹如自天宫遗落而下的宝石,铺散在苍穹之中,与此同时,在地上亦有一道银河,铺散在了面前一望无际的湖泊镜面,在遥远的地表的另一端,与天上的银河相连。
一时间,仿佛已置身于天空之中。
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乌梁素海。”谢太初道,“在蒙古语里是红柳湖的意思,黄河改道时留下的大湖。”
他牵着赵渊的手,向着乌梁素海的湖畔而去。
乌梁素海的周围,长满了不算高的红柳树。
在深夜的微风中轻轻摇曳。
它们顶部那些红色的花絮,在月光中飘散开来,成了红色的烟火、红色的点缀。
乌梁素海白色沙滩上,铺满了这样的红色绒花。
远处的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
除了夜虫的唏嘘。
一切如此安静。
二人立定对望。
那样璀璨的星光,落入了对方的眼眶。
谢太初从腰间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酒囊。
“这是什么?”
“合卺酒。”谢太初对他道。
“……你不是不能饮酒吗?”
谢太初沉默了片刻,道:“人生总有些事情……值得破例一次,更值得纵身一跃。”
赵渊眼眶红了,笑道:“只是没有酒杯。”
“不需要。”
谢太初抬起酒囊,仰头一口烈酒就入喉,又饮一口,含在口中,搂着赵渊,低头为他渡过去。
在苍穹下,在银河中。
相爱的人紧紧相拥,相濡以沫。
*
“太初,我要与你洞房。”赵渊对他道。
“好。”谢太初温柔以对。
月辉铺散在地面,红柳花絮恍惚中成了喜庆的床榻。谢太初将披风在那“床榻”上铺展开来,又脱下赵渊的衣物。
又似对待珍宝,小心翼翼抱着他躺在披风上。
他瞧着谢太初亦脱去了自己的衣物。
披风下的花絮柔软又厚实,轻柔的托着他,如在云端。
他的心似乎也在云端。
他们紧紧相拥,又做着鱼水之欢。
在天地间。
在荒野中。
无人可见又天地可见。
一切的一切,都被红柳的花絮揉在了一处,成了旋涡,成了天地间唯一炙热的存在。
一切纷扰,苦难,和纠结,都被抹去。
一切痛苦,遗憾,和留恋,也终于填平。
乌梁素海的一汪春水,被摇曳的波澜,连银河都碎成了粼粼波光,成了一只夜曲。
赵渊落泪,哽咽道:“谢太初,今日若是梦,便让我永远不要醒来。”
谢太初在情人耳畔语:“这不是梦。是我与殿下的大喜之日。”
*
月终于悬挂高空。
一切都归于平静。
他们躺在披风上,去看天上星宿。
“紫微斗数,乃是帝王命学。如今亦只有钦天监内人士可掌握算法。”谢太初对他道,“研习斗书之人,主张以恒星入命数十二宫来推断一个人气运。如官运、姻缘、学术、健康……还有帝王运……其中命宫主星非常重要,可定人一生轨迹。”
“赵戟的主星是什么?”
谢太初对着漫天繁星抬手一点:“赵戟命主紫微,北天之中心,北极星便是。”
“所以我三叔本身就是帝星帝运。”
“没错。”
“难怪有宁王命定众生的说法……”赵渊沉吟,“那我的主星呢?”
谢太初手不曾动,依旧指着北极星旁,那里有一颗略暗淡一些的星星:“勾陈星。”
“勾陈?”
“属紫微宫。相传天帝就在紫微宫中居住,除了皇帝外,皇后、太子、皇族都在这居住。”
“所以我的主星是紫微从星。”赵渊摇摇头,“你如何为我改命,我都不可能成为紫微星,命理上并不如赵戟说得过去。”
“命理上的事,本就玄之又玄,谁说得准呢?”
谢太初说这话时,躺在他身侧,听起来似乎是情人的呢喃。
赵渊回头看他,瞧见了他眼中洒满的星光。一整日喜悦的欢乐,忽然被这样的美从云端拽了回来。
赵渊忍不住苦涩问:“太初,你、你可曾哪怕对我动过半分爱慕心思?”
谢太初一怔,收回了指着天空的手,握住了他。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身。
赵渊眼眶泛红,又道:“说你心悦我……谢太初。只今夜……”
谢太初沉默。
“你不是说,以臣下的身份侍奉我吗?”赵渊声音颤抖,握着他的手哀求,“我令你说爱我。”
谢太初低声道:“我心悦殿下,不可自拔,至死不渝。”
赵渊落泪。
谢太初不由得亲吻他脸颊上的泪水,过了片刻,他温和道:“殿下,不要哭了。”
赵渊紧紧闭眼,那些晶莹剔透的泪水便顺着他的眼角滴落,渗入花絮中,砸出一个个重重的凹陷。
打湿了红柳树根。
每一滴湿润了红柳树根的泪中,映衬着星辉,携带着亿万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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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紫微星就是北极星,但是北极星其实变过很多次的。以前是小熊星座里的北极二,也就是帝星。后来岁月流逝,勾陈一逐渐成为了北极星。(为了逆天改命的合理性,我竟然还去翻查了各种天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