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山位于岭安郊外,早些年有富商在上面修建了赛车场,对外开放,加入的人多是职业赛车手和爱好者,比较正规。
许苓茴经由朋友介绍,成为里面的会员,一个月固定跑上三次。
但她这个月已经去了三次,先前拦车的惊险也不亚于环山赛车,周旦想起先前在她身上感受到的莫名的悲伤,实在不放心她再去跑,苦口婆心劝了一路。
奈何人油盐不进,愣是挨过他一路的聒噪,连电台也不叫他开了。
到了地方,许苓茴下车,看也不看周旦。
峡山脚下有一家汽修店,兼改装赛车,许苓茴朋友开的。
进店,店里只有一个男人,喻初的徒弟。
许苓茴四处张望,“喻初呢?”
向云合指着拐弯处,“在后面和客人定方案。”
许苓茴点头,看了一圈,没找着自己的车,“我车呢?”
“在车库,以为你这个月不会来了,就放进去了。”
“麻烦你帮我开出来。”
向云合和她确认,“现在?”
快六点了,入秋,天黑得早。
许苓茴点头,“现在。”
向云合见她一副“不要废话”的模样,也不敢在她眼皮子下去告诉喻初,只好到仓库提车。
车开到店门口,许苓茴已经在等着了。向云合拔了钥匙下车,递给她。
许苓茴拍了拍车前盖,问:“最近有帮我改过吗?”
“改了。引擎上改成涡轮增压,换了空气滤清器、排气管和避震雷,动力系统,进、排气系统和底盘,目前都是最高配置。”
许苓茴满意地点头,“辛苦了。”
她拉开车门,微一矮身,被周旦抓住胳膊,“这天都快黑了,要跑明天再来,晚上多不安全。”他喉咙快冒烟了。
许苓茴拄着车门,好笑地看着周旦,“往常我玩,你怎么没这么多话?”
周旦一面暗暗给向云合使眼色,一面回答她的话,“你也不看现在什么时候,再说了,海湾大桥上那场,还不够刺激吗?”
“周旦。”她挑起眼尾,唇上口红颜色褪去一些,但在残阳里依旧红得鲜艳,“我想开。”
劝不动,周旦气呼呼甩下她的手,破罐子破摔,“行,那我陪你跑。”
许苓茴嗤笑一声,刚刚他发抖的样子,历历在目,“不怕了?”
“怕,但谁叫我老板是个疯子,一起疯好了。”
许苓茴拍拍他的肩膀,“周旦,赛道上,我的副驾驶,只坐两种人,我男人,和不怕死的人。”
被下了套,周旦知道拦不住了,尽量拖延时间,只期望喻初能快点出来管管她。
许苓茴灵活地躲开他的阻拦,上车,关锁,踩油门,一气呵成。周旦还没反应过来,红色的车“轰”一声冲出去了。
瞧不见车尾巴了,喻初才小跑出来,见不到许苓茴,问:“人呢?上去了?”
周旦的气还没散,话音闷闷的,“没走多久。”
他把先前在海湾大桥上发生的事告诉喻初,喻初听完,脸色一变,看向旁边的人,“云合,把我车开出来。”
“好。”
向云合开了喻初的路虎,从驾驶座上下来,换喻初上去。
“周旦,你在这等,人下来了就给拦住。”
“好,你小心点。”
“师傅!”向云合喊住她,“我和你去。”
隔着车前玻璃,喻初看向浓眉紧皱的高大男孩,思忖片刻,朝他点头。
向云合利落上了车。
喻初16岁开始摸方向盘,18岁生日后考到驾照,车龄超10年,开车的猛劲,和许苓茴相比,只多不少。
她一路高速,蜿蜒的盘山路,在她的方向盘下,状似坦途。
赛道开了半程,落日余晖里,终于看见那辆红色的保时捷。喻初追上去,却见车子在一个转弯口变了方向。
旁边的向云合一惊,不太确定地问:“那条路,是往断崖口?”
喻初放缓速度,转弯,跟上许苓茴,低声放了句粗口,“丫的许苓茴不要命了!”
她一路紧追,不断按着喇叭,提醒前面的人停下。她笃定许苓茴知道是她,但她没停下来。
再过500米就是断崖口,被人称作生死路。断崖口前300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速度极快的车子加上下坡的惯性,一旦刹不住车,连车带人直接冲出断崖口,摔落山下,人不死也残。
以往出过事故,行人的,赛车手的,掉下去的,几乎都丧命。
喻初心里焦灼,方向盘捏得很紧,却不得不放慢速度,车上还坐着个向云合,她赌不起。
快到下坡口,她看见红色保时捷急速滑下,速度不见半点下降,半程路用了三秒不到。过了一半路程再刹车,风险已然很高,然而那车依旧不要命似的,狠狠往前冲。
距断崖口约莫50米,车还没停下。喻初疯狂地按喇叭,握着方向盘的手,因用力手指泛白。突然,极其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在空旷的山中回响,被不断拉长,奏成一曲孤勇的乐章。
“苓茴!”
“喻初!”喻初狠狠踩下刹车,脑袋直往方向盘上杵,向云合扑过来护住她。
一红一黑两辆车停在断崖口,分外刺眼。
喻初推开向云合,带着满身怒火,拉开保时捷的门,把驾驶座上的女人扯下来。她平时修车惯了,手劲很大,许苓茴胳膊被她攥红,“嘶嘶”的喊疼。
喻初把人按在车门上,“疼?你还知道疼?他妈的命不想要也别死在我眼前。”
向云合拉拉她的衣角,让她不要把话说太狠。
许苓茴嘴上喊着疼,脸上却笑着,张扬又生动,“我惜命呢,怎么舍得死。”
喻初丢下她的手,惊吓加盛怒,她气喘不过来,手掌压着胸膛深呼吸。
许苓茴连忙扶住她,被她推开又靠过去,直到把人胳膊紧紧抱在怀里,伸手轻拍她的胸膛,“别气,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给我改装得怎么样。”余光里,瞥到向云合已默默站到喻初身后,帮她拍着后背顺气。
喻初瞪她,“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自己过分自信了?”
敢开断崖口这段路。
“就是对我俩都有信心,才敢开。”她低头蹭她的肩。
喻初再度把人推开,隔着半只胳膊的距离,神色认真,“许苓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你葬礼我都不会去。”
言指断崖口飙车,却又不止这场惊险。
许苓茴见她认真了,收起嬉笑,保证道:“不会有下次了。”
喻初的脸色这才好转,她偏头,对向云合说:“云合,你把我车开下去,我和她一辆。”
向云合:“好”
喻初把许苓茴赶去副驾驶,自己坐上驾驶座,倒车离开断崖口时,她还有些后怕。
但除去害怕,不得不说,许苓茴那一场,开得极为漂亮。就是她上手,也未必像她一样。
她没忍住,问道:“什么时候踩的刹车?”
许苓茴回想起踩刹车那一瞬,现在还能感觉到脚底的麻意,“三分之二出一点的时候,刹车踩到底。”
喻初脸又黑了,“距离记这么清楚,之前没少开过?”
许苓茴摇头,苦笑,“之前哪敢。我做过记号。”
喻初哼一声,不理她。
到了山下,远远就见周旦在店门口来回走。
许苓茴交待:“别和他说。”
喻初侧眸打量她一下。
“他知道了,方同明就知道了,等下又要唠叨。”
方同明现在把她当摇钱树,明里暗里说过,让她不要跑车,万一伤到手,是一辈子的事。
许苓茴置若罔闻。
两人下车,周旦立马迎上来。见是喻初开的车,将许苓茴从上往下检查一遍,着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受伤了?有没有事?”
许苓茴好笑道:“受伤了我能完整地走下来?”
周旦“呸呸”几声,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
许苓茴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我对自己很好。”
她给自己最舒适的房子,最轻松能赚钱的职业,最烧钱的爱好,最随意的生活。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好的。
许苓茴拿过喻初手里的钥匙,递给周旦,“车你开回去,我今晚和喻初住,明天来接我。”
“行。”周旦给喻初打唇语,让她照顾一下她。
喻初点头。
许苓茴进店,轻车熟路走到喻初的房间。
开车的时候不觉得累,现在放松了,才发觉后背上的汗把黑裙浸湿,上半身酸疼得很。
喻初的房间很大,是旧仓库改造的,足有四十平。许苓茴每次跑车都会在她这住上一晚,房间里有三分之一的东西是她的。
她放了一浴缸水,撕了张面膜敷上,脑袋搁在浴缸边缘,闭着眼睛泡澡。
眼睛闭着,脑子却十分清醒。
她想到一个小时前那场生死各半的赛车,想到海湾大桥上惊心动魄的拦车,想到那个表情和衣服一样冷硬的男人,想到那颗与自己相隔一扇车门的子弹。
如果,如果当时那颗子弹打中她...
她蜷起身子,双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还没来得及想象被子弹穿透的痛,她的脑袋被人轻轻抬起。
喻初垫了块厚毛巾在她脑袋下,“这样睡着,也不怕明天脑袋痛。”
许苓茴没有睁开眼,却慢慢弯起嘴角,“喻初,我背上酸。”
喻初没好气,手却沿着她的肩头往下按,“活该。许苓茴,你能耐挺大啊,又是和罪犯当面刚,又是在断崖口飙车,胆儿这么肥呢。”
许苓茴舒服得舒展双眉,“哪能啊,在桥上,我还怕见不到你了呢。”
喻初的手在她腰间停住,“那在断崖口呢?”
许苓茴却不答话了。
沉默许久,喻初问:“苓茴,在断崖口,你是不是真的想...”她没敢说出那个字。
许苓茴依旧没回话。
喻初知道,她不会骗她。
但她一直在沉默。
良久,浴缸里的水都凉了,喻初等到她的答案。
“喻初,我想活着,比谁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