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答应得太痛快,让胡灵予心里闷了一下。
但他很快又在心里自我批评,人家救你于雷雨,又陪你熬了半宿加一个上午,就点头稍微快了一点,你就计较,太狼心狗肺了!
然而说着要走的人,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抬手到自己的脖颈后面像在解什么东西。
胡灵予从来没注意过路祈有佩戴项链一类的饰品,可当他凑近去看,竟然真发现了一条极细的链子。
还没等他看清,路祈已经将项链摘下,然后倾身过来,看样子是要亲手给他戴上。
胡灵予一动不敢动,端坐在病床,前所未有地乖巧。
路祈的动作很不熟练,卡扣又太过精致小巧,弄了半天也没弄好。
胡灵予连呼吸都克制着,轻易不眨眼,担心身体的细微晃动都会让梅花鹿本就生疏的业务雪上加霜。
大黄在旁边看着都替路祈着急。
贺秋妍干脆没眼看,别过脸不想承认这个笨蛋是当年全楼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总算,路祈成功了。
胡灵予暗暗松口气,迫不及待低头去看。
一个小小的、鹿头形状的吊坠,可爱到爆炸,很难想象路祈戴着它的样子。
“这是什么?”胡灵予抬头问。
“护身符。”路祈说。
胡灵予将吊坠小心翼翼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细细欣赏,忽然发现:“怎么断了一只鹿角?”
应该对称的两只鹿角,一边完整,一边却只剩下三分之二,最前端的分叉不见了。
“特殊设计。”路祈说。
胡灵予:“设计?”
路祈:“要是两边都一样,多俗气。”
胡灵予总觉得梅花鹿又在瞎掰,但无所谓。
这是路祈送给他的,就够了。
一眨不眨地望向梅花鹿,胡灵予问:“是不是我戴着它,以后遇到危险,你就会出现?”
静默良久。
“我努力。”路祈勾了一下小狐狸的病号服,吊坠正好落进领口,藏起来。
胡灵予皱眉:“听起来很勉强的样子。”
路祈笑:“那我该怎么说?”
胡灵予:“当然是胡同学请你放心,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我。”
路祈认真摇头:“说到做不到,不如不说。”
胡灵予掐腰:“我现在是病人,需要心灵抚慰。”
默默围观的丹顶鹤和田园犬:“……”
就问你,哪个病人双手叉腰!
“就算说,也得把这句话反过来。”路祈淡淡道。
给完护身符的梅花鹿,说撤就撤。
直到他走了好半晌,胡灵予才后知后觉。
那句话反过来是,哪里有我,哪里就有危险。
许是感觉到小狐狸的低落,梅花鹿走后,丹顶鹤和田园犬在床边排排坐,铆足了劲儿问昨晚经过。
胡灵予起初还会分神,后来发现不全力以赴,根本无法满足两个好奇宝宝,也就专心讲起那惊魂一夜的故事。
来之前,黄冲和贺秋妍心心念念胡灵予的安危。
现在,他们心心念念着——
小贺:“代亦然就这么跑了?”
大黄:“太不是东西了!”
小贺:“路祈怎么就没把那家伙抓住呢!”
大黄:“太可惜了。”
小贺:“你真确定不是傅西昂?”
大黄:“太可疑了。”
胡灵予忍无可忍:“喂,你俩就不能关心关心我?问问我当时怕不怕,伤得重不重,现在疼不疼?”
小贺:“我俩一听到信儿就担心得要死,来医院一路上都求天求地求狐仙儿,千万别让你有事。”
胡灵予:“然后呢?”
大黄:“然后我们现在看见你了。”
胡灵予:“……身体素质好,康复能力强,怪我咯?”
小贺:“除了身体,还有意志。”
大黄:“你现在看着比我都精神。”
胡灵予:“我这是嫉恶如仇,正义的力量!”
正义饿一个上午了也需要充电,于是在胡同学又一次肚子咕噜噜后。
小贺:“想吃什么,我去买。”
胡灵予:“薯片,麻辣兔头味的。”
小贺:“小米粥是吧,好。”
胡灵予:“……”
贺秋妍走出病房大楼,准备去医院餐厅,却发现不远处侧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身影。
水雾迷蒙,贺秋妍只看了个影影绰绰,不太确定喊了声:“路祈?”
听见声音的人转头看过来,果然是早就离开说要回学校的家伙。
雨水从屋檐落下,台阶湿了大半,阶旁的地灯因天气太暗而亮着,路祈就在灯光边缘,清晰与氤氲之间,干燥与潮湿交界。
“你坐在这里干吗?”贺秋妍纳闷儿地走过去。
“看雨。”路祈伸手,掌心立刻被打湿。
贺秋妍白眼大放送:“这么文艺做作的台词,也就你家小狐狸吃这套。”
“他也不吃,”路祈遗憾叹息,“说我尬撩的时候太油腻。”
贺秋妍噗嗤乐了:“一针见血。”
“你怎么出来了?”
“我……哎,你别转移话题,”贺秋妍反应过来,“你不是说回学校吗,怎么跑这里傻坐着?”
路祈说:“暂时不想回去。”
“刚才在病房你可是走得很痛快。”贺秋妍说。
路祈:“不是他让我走么。”
贺秋妍服了:“首先,人家小狐狸不是让你走,是看你太累让你回去休息,其次,你也答应得太快了,前面半宿都守着了,最后这一下你就不能再坚持坚持?”
路祈眼里闪过担心:“他不高兴了?”
“那倒没,就是一开始有点低落,”贺秋妍说,“后来我和大黄问东问西,才让他转移注意力。”
路祈:“现在呢?”
贺秋妍:“已经是一位吵着要吃薯片的病人了。”
路祈笑,淡淡的,可眼睛里都是开心:“是他的风格。”
贺秋妍看了梅花鹿一会儿,忽然收伞,几步跨上台阶,一同坐到屋檐下。
路祈疑惑看她。
贺秋妍叹口气:“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路祈怔了怔,没出声。
贺秋妍看向前方雨帘,也学着路祈,做作地伸手接:“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甩甩手上的水,转头看向梅花鹿,“你心里有事儿。”
雨又大了。
仿佛要这样一直一直下下去,永远不停,永远不晴。
就在贺秋妍以为路祈准备装傻到底时,却忽然听见对方问:“假如,有这么一个人,他目的不纯地接近另外一个人,过后发现他的目的根本立不住脚,于是他就当没有这回事,简简单单和那个人做个朋友……”
路祈偏过头看,认真望着贺秋妍:“你觉得这个人坏吗?”
“那要看他的目的有多不纯,”贺秋妍问,“是恶意的吗?”
路祈歪头想了想:“反正没安什么好心。”
“那在整个过程中,这个人有做过伤害那个人的事吗?”贺秋妍又问。
“没有。”这一次路祈不用想。
贺秋妍用手指勾起一绺头发绕啊绕,思绪似乎和她微卷的长发一样乱蓬蓬的,陷入纠结。
过了好久,贺秋妍才问:“这两个人现在还是朋友吗?”
“是,”路祈顿了顿,“很好的朋友。”
贺秋妍终于放头发一马,有了决断:“虽然出发点不良,但到底也没干什么坏事,客观讲不算太坏。”
路祈:“主观呢?”
贺秋妍耸肩:“那得去问被接近的那个人。”
“假如你就是。”路祈望着她,带一丝忐忑,又带一丝侥幸。
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原本的天青色。
“我会很生气,”贺秋妍毫不犹豫,“我拿他当朋友,他却带着别的目的。”
“他也真拿你当朋友。”路祈飞快道。
“那有什么用,朋友讲的就是以心换心,这个人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蒙在鼓里吗?”贺秋妍越说越真情实感,气鼓鼓道,“真朋友没有这样的。”
路祈笑了,抬头看远处,灰蒙蒙的天望不到尽头:“你说的对,真朋友没有这样的。”
贺秋妍从将心比心的状态中抽离,越回味越觉得刚才的问题很蹊跷。
认识这么多年,路祈从来都是自己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根本不会问别人什么“假如”。
众所周知,“无中生友”或者“有这么一个人”的话题模式,提问者多半就是当事人了,只是路祈口中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小狐狸吗?
丹顶鹤难得在人情世故上灵光一次,但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想。
路祈和小狐狸才不是什么朋友,是正正经经的恋爱关系。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贺秋妍再次开口,“但我劝你趁早坦白,争取个好态度,如果最后是让对方发现你当初另有目的,小心连朋友都没得做。”
“算了,”路祈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本来就不该做。”
贺秋妍皱眉:“什么意思?”
路祈苦笑一下:“不仅目的不纯,还总把对方卷进危险的事情里,自以为能护得万无一失,结果出事的时候永远不在。”
贺秋妍将嘴唇抿了又抿,还是没止住心里话:“好没用。”
路祈乐出声:“嗯,特别废物。”
……
七年前,某私人实验室。
“听妈妈的话,躲在这里不要出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知道吗?”一个穿着白色实验大褂的女人,将一个男孩送入密室。
密室温度很低,周围都是冷冰冰的药品。
这里曾是兽化医学研究所下属的实验室,当时为保护管制药剂安全,建立了密室,并在里面安装了双层中空单项透视玻璃,以便研究人员进入密室后,仍能看到外面实验室的情况,且玻璃完全隔音、防爆。
现在,玻璃外面只有一个身影。
那是男孩儿的父亲,正在紧张地默念着什么,像即将登场的蹩脚演员,复习最后一遍台词。
“为什么要躲在这里?”男孩儿今年十一岁,认为自己已经懂了大人的世界,“妈妈,聂叔叔不是说兽控局会保护我们吗?”
“没时间了,他们要来了。”男孩儿父亲看一眼墙上的钟表,焦急提醒。
女人匆忙摘下自己的项链,给儿子戴上:“记住,千万不要出来,害怕的时候握着它,妈妈就能知道。”
密室厚厚的合金门,重重关闭。
世界忽然安静。
一帮人闯了进来。
他们像是要找什么东西,逼问不出,便自己动手。
实验设备翻倒,仪器毁坏,试剂碎了一地。
狼藉,暴力,鲜血。
男孩儿目睹一切,疯狂哭喊着砸玻璃,失控兽化一遍遍撞门。
世界还是那么安静。
吊坠上的一只鹿角碰断了,男孩儿不知道。
男孩儿的两只鹿角都撞断了,也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