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过后,一场持续了几天的雷雨带走了七月的最后一周。
雷雨终于停歇,山里的温度不降反升。
八月初,夏正盛。
顾嘉年的伤口拆了线。
菜地里的葱蒜收了好几茬,顾嘉年帮着外婆除草,一起把春天留下的黄瓜籽栽下。
这些日子以来,外婆教给顾嘉年许多关于种菜的知识——
春季适合播种各种瓜果;夏季则是葱蒜的季节;夏秋之间开始种萝卜,而等到秋分过后,野菊花开,便该下豌豆和蚕豆了……
外婆家虽然只有几片菜地,可一年四季的新鲜果蔬都能自给自足。
午间阳光炽热,热浪滚滚,麦秆扇已经承担不了重任。
吃饭前,顾嘉年帮着外婆把那台外表看起来像是老古董的立式电风扇从杂物间搬出来。
那电扇十分沉重,上面锈迹斑斑,镀层的油漆几乎掉落了大半。
顾嘉年很怀疑它还有没有用。
等插上电,听到平稳的嗡嗡声和零件齿轮之间平滑的转动声,她才信服。
外婆拍了拍电扇笨重的后脑勺,目光怀念:“这是我和你外公当年在集市上买的,老品牌,好用着呢。”
风扇徐徐地吹着风,把闷热的空气吹开一个口子。
顾嘉年对素未谋面的外公十分好奇。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顾嘉年只知道他曾经在村支部当会计,是村里难得的文化人,至于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她曾经看过外婆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里,和年轻时的外婆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瘦削、神情严肃的年轻人,穿着妥帖的中山装,还戴着眼镜。
那是顾嘉年对外公唯一的印象。
外婆歇下来,忽然问她:“停停,是不是在乡下待的有些无聊了?”
顾嘉年摇头:“怎么这么说?”
外婆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几天都闷闷不乐的,一直待在家里,不怎么说话,也不去看书。我猜想是不是每天的生活太平淡了?”
顾嘉年愣住。
原来外婆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没有说。
她以为自己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
自从受伤那天,她已经有十天没有去迟晏家看书了。
外婆问起过,前一周她还借口说脚伤还没拆线。可拆线之后,她却依旧没有去。
顾嘉年知道自己在逃避。
或许是在云陌的日子太过惬意,抑或是这段时间北霖那边一直没有来消息,她竟然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高考顺利结束后来乡下度假的小孩。
她甚至开始产生一些不应该属于她的旖旎心思,开始企图了解一个人的过去,雀跃地憧憬着和他的未来。
然而那天,当她看到那张学生卡之后,忽然觉得仿佛大梦初醒。
心底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她不断想要说服自己,把心底那些刚刚起步的感情埋藏下去。
就去看书好了。
她本来也只是去看书的。
就当他是一个邻居家优秀的哥哥,她可以远远看着他,为结识这样优秀的人而感到骄傲。
可每当有这样的念头,顾嘉年便会觉得心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她很清楚,她难以做到。
外婆见顾嘉年神色怏怏着不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心疼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她看着那把电扇,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亮道:“停停,明天早上正好有集市,想不想去?”
“集市?”
顾嘉年勉强自己回过神来,装出被挑起兴趣的样子:“是表弟说的早集吗?”
外婆跟她介绍:“嗯,我们镇的早集是四方有名的,每个月有两次,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玩。集市上什么都有,吃的喝的、时新家电、款式新颖的服装,还有一些平时见不到的玩意儿。”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正好去散散心,换换心情,好不好?”
顾嘉年知道外婆满心希望她能在这里过得开心一些。
她没法辜负她的好意,于是弯了嘴角道:“好。”
外婆果然笑开,转眼语气又有些犹豫:“只是去赶早集需要早起。集市是五点半开始,我们五点钟就得起床,坐你二舅的车去,你能起得来吗?”
顾嘉年笑了笑:“能。”
反正她最近的睡眠质量也很差。
外婆见她答应,神色欢喜得像个孩子。
她戴上了老花眼镜,开始忙忙碌碌地给二舅打电话、制定计划、列购物清单。
俨然把这次出行当成了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她腿脚不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去过集市。
何况这次又要带上她的宝贝外孙女,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差错。
可惜这个计划晚饭前便被打破了。
二舅打电话过来,说他的皮卡车在路上爆胎了,正在找人帮忙拖车,明天早上去不了。
从云陌到镇上,开车十几分钟,走路却要一个多小时。
以外婆的腿脚,走路去显然是非常不现实的。
祖孙俩挂了电话,都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顾嘉年先说:“阿婆,不要紧的,我们可以下次再去。”
外婆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顾嘉年绽开一个笑容,安慰她:“我真的没事,可能就是前两天脚受伤了嘛,总是静养着,人有点没精神。”
祖孙俩默默吃完晚饭。
顾嘉年上楼,百无聊赖地翻着朋友圈。
第一条便是贺季同发的,时间是五分钟前。
【在深山老林里陪某人打游戏,不得不说,村里信号真不错,感谢祖国!】
配图是两个switch手柄和整面墙的游戏投影。
顾嘉年看了眼他的定位,竟然在云陌。
他在迟晏家?
顾嘉年不自觉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往外看。
窗外斜对着的山腰那边就是迟晏家的别墅。
微红的落日余晖下,顾嘉年依稀望到庭院外的空地上,停着贺季同的车。
他们在打游戏么。
顾嘉年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迟晏打游戏的样子,会和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呢,还是也会有寻常的胜负欲?
他的手指很长,平时敲键盘时就能看出来手指非常灵活。
或许游戏也打得很好……
顾嘉年回过神来,收回眺望的视线,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当她想关上窗子时,忽然看到楼下院子里,外婆正在拄着拐杖绕着小院走路。
顾嘉年探头看去。
外婆走得很认真,一圈一圈缓慢地绕着,偶尔坐下来歇会儿,然后又站起来,继续走。
仿佛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顾嘉年怔在原地,忍不住喊了她一声:“阿婆。”
外婆转过眼,对上她的视线。
她挥了挥手,笑着高声回应她:“停停,明天我们还是去集市吧,外婆再多走几步就习惯了,能走得动。下周你就过十八岁生日了,我想去镇上给你买点布料,裁一条裙子。”
她说着,拄着拐杖继续走着。
顾嘉年瞬间红了眼眶。
外婆好像从来都不要求她有所谓的“光明前程”和“美好未来”。
她只希望她现在过的每一天,都能开心。
许久之后,顾嘉年吸了吸鼻子,点开贺季同的微信:【季同哥,我看到你朋友圈,你在云陌?】
【明天想和我还有我外婆一起去赶早集吗?】
半分钟后,那边直接打了个语音电话来。
顾嘉年努力把情绪收回去,清了清嗓子,闷声接起来。
贺季同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嘉年妹妹,你们要去集市?”
顾嘉年听到他那头传来遥远的游戏背景音:“嗯,本来说好坐我二舅的车去,结果二舅的车子坏了。”
她又补充道:“只是早集特别早,五点多就要出发,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五点钟?什么集市这么早?”
贺季同一边说话,一边走动,而后游戏背景音逐渐变响。
他把手机拿远了些,问道:“迟晏,你知道镇上有早集吗?”
顾嘉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把耳朵贴近手机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晚间迂回的风灌进她耳廓。
片刻后,她听到迟晏的声音从听筒里模糊地传来:“不知道,没去过。”
她有十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好像变陌生了一点。
可她的心情竟然就不可抗拒地好了一些。
“算了,问你也白问,用脚趾头想一想都知道你没去过,”贺季同又问顾嘉年:“集市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顾嘉年慢吞吞地说着,“不过我表弟他们都说很好玩,吃喝玩乐什么都有……街边还有老式的那种游戏厅,可以玩拳皇。”
贺季同听到拳皇,果然十分感兴趣,兴奋地对顾嘉年说:“行,我们加入。”
电话那头,被莫名代表的人发出一声不爽的笑声:“‘我们’是指你和你的脑子?你平时这么习惯用脚趾头想问题,是得记着带上点脑子出门。”
“……”
贺季同也笑了笑,语气轻快地回他:“‘我们’是指我和我那个还没去世、也没瘫痪、脚趾健全、还能出门的表弟。”
“……”
他说着不再搭理迟晏,继续和顾嘉年说:“反正明天早上我们来接你。”
又在“我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挂完电话,顾嘉年下楼和外婆说了这个消息,外婆十分高兴。
顾嘉年看着她回到厅堂里,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往之前列的购物清单上添了几条。
嘴里还絮絮叨叨着:“还要买布、针线、纽扣……”
顾嘉年跟着笑起来。
她起码应该好好地和外婆一起过完这个来之不易的假期。
至于感情,就当作途中遇到了一处好看的风景,拍照留念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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