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里,医生仔细观察了仍在渗血的伤口,而后点头道:“处理得很及时。不过伤口太深了,又来回撕扯过,创面非常大,还是需要缝几针。”
说着,又赞许道:“你自己包扎的?”
顾嘉年摇了摇头,指着一旁的迟晏:“是他帮我包的,我自己下不了手。”
“手法不错啊。”女医生抬头看了眼迟晏,随即低下头,轻声打趣道,“男朋友?长得真帅。”
顾嘉年知道医生是好心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仍是局促地涨红了脸,连忙抬头看了眼迟晏,小声否认:“他不是……。”
“哦,那是另一个?”
医生拖着长音,视线在迟晏和贺季同之间逡巡片刻后,陡然提高音量问道:“哪个是男朋友?帮我固定住她的腿,可千万不能乱动啊,要开始缝了。”
她这话说得贺季同愣是没敢伸手。
片刻后,迟晏伸出手,稳稳地按住顾嘉年的膝盖。
疼痛在刹那间传来,顾嘉年咬紧了牙没吱声,手不受控制地胡乱抓着,攥紧了某个布料。
剩下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一共缝了三针。
好在医生的手法利索,顾嘉年没遭太多罪。等缝完针,医生又重新包扎了伤口,一切处理妥当后,那阵钻心的疼痛总算消减下去。
顾嘉年满头大汗,如同脱力般往椅背上靠。
由于方才过于用力地咬紧牙关,此刻卸下劲来只觉得太阳穴和眼窝处鼓鼓地胀痛着,还伴随着轻微的耳鸣。
耳边依稀听到隔壁诊室那个摔破头的小男孩儿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以及迟晏和她说他要去取药。
她无力地点了点头,却发现迟晏一直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把手里的药单递给贺季同,支使他:“你去取吧。”
顾嘉年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
诊室明亮的白炽灯下,迟晏的脸上带着难得的无奈,她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这才察觉到他的衬衫下摆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
她攥得很用力,以至于他不得不稍稍弯腰来迁就她。
顾嘉年登时红了脸,立马松开手。
迟晏扯了扯被攥得皱皱巴巴的下摆,隔着透明的隔间玻璃看了眼隔壁同样在缝针、正咧着嘴鬼哭狼嚎的小男孩,又回过头,看着顾嘉年满头的冷汗,轻轻“啧”了一声。
“也没比人家大几岁,还挺能忍。”
“怎么会?”
顾嘉年没看他,想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我下个月就成年了,起码比他大八九岁吧。”
“你不也就……比我大六岁?”
声音渐渐低下去。
迟晏气笑了:“还挺不服气?伤口来回撕扯……要是你不逞能,或许不用遭这么大罪。”
顾嘉年骤然被拆穿,心虚地把脚从椅子上拿下来,疼得哼唧了一声。
耳边又听到他没什么情绪地说:“你这个年纪,想哭就可以哭,觉得疼不用忍着,没人笑话你。”
“那到了你这个年纪呢?”她抬头,装作随意地问道,“不开心就得忍着?”
诊室里的白炽灯十分晃眼,迟晏低下头,慢慢悠悠地睨她一眼,哂道:“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再说吧。”
车子在外婆家的院子里停下。
顾嘉年想着医药费是贺季同去取药的时候付的,便主动问他要了微信,打算之后给他转。
贺季同随口道:“让迟晏推给你就行。”
顾嘉年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副驾驶的靠背,老老实实解释:“……我没有他微信。”
她有他家的钥匙,却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他们每天见面,但却不是需要联系的关系。
“你没问他要微信?”
贺季同不知为何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
顾嘉年点点头。
贺季同忽然笑出声,飞快翻出手机二维码给顾嘉年扫上,然后转过脸,冲副驾驶上的人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迟晏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没理他。
顾嘉年发完验证消息,突然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
她鼓起勇气,装作随意地问了句:“对了,迟晏,要不顺便我们也加一下微信?偶尔联系也方便。”
“……”
副驾驶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顺便?”
贺季同已经把头埋进方向盘,肩膀不断抖动着。
顾嘉年没明白他在笑什么,只以为迟晏是不想加她,脸登时变得滚烫。
她觉得有些难堪,连忙故作大方地摆手,声音却很勉强:“没事没事……我,我就是随口一说。”
“……”
贺季同再次没忍住,爆笑出声,又在他瞥过来的眼神里转过了头,对着窗户笑。
顾嘉年正在纳闷他到底在笑什么,副驾驶那边忽然递过来一个手机,上面有个二维码。
她惊喜地道谢,忐忑地加上了迟晏的微信。
由于顾嘉年意外受伤,晚上的家宴被迫中止。
舅妈送了做好的饭菜过来,顾嘉年忿忿地吃了好几只蒸螃蟹。
饭后,舅妈和外婆搀她上楼休息。
木格窗外的天气由晴转阴,染红半边天的火烧云逐渐被乌云覆盖,天空时不时发出低沉的雷鸣。
不多时,雷雨来临。
冷空气席卷而来。
顾嘉年躺在床上,打开微信。
迟晏和贺季同都已经通过了验证。
她点开迟晏的微信。
昵称是Y.C,顾嘉年思索片刻,猜测这大概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倒过来。
头像则是一张大雾里的森林。
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层层叠叠地隐在雾气之后,朦胧又野性。
顾嘉年看了一会儿,把图片存进手机里。
接着又点开他的朋友圈,是一片空白。
她有些失望,想了想,把备注名改成“迟晏”。
又把贺季同的备注改成“季同哥”。
她照着今天的医药费账单,给贺季同发了个红包。
【季同哥,今天谢谢你。这是医药费,你记得收一下。】
贺季同没有收红包,而是一连发了好几条语音过来。
顾嘉年一条条点开听。
【我这儿正堵车呢。钱你就自己收着吧,哥哥不差钱。】
【再说了,我还想给你发红包呢,感谢你给我扳回一城哈哈。是不是觉得哥哥比迟晏长得帅?】
顾嘉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
【?】
她从小便不善交际,喜欢一个人躲着看书,这便造成了对自己心思敏感的同时,与人相处却十分迟钝。
上学时经常由于听不懂他人的笑话和潜台词而遭到取笑。
贺季同又接连发了两段语音。
【我和迟晏从小学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我特么每年都是全校女生公认的校草第二,你说憋不憋屈?何况第一的那个人跟你还是表兄弟。】
【他!也!有!今!天!】
顾嘉年仍然一头雾水,本想再打个问号,可仔细回忆了下车上发生的事,再结合之前贺季同夸张的笑声,表情逐渐僵住。
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她和迟晏认识这么多天,从来没问他要过联系方式,却主动要了贺季同的微信。
然后还十分“顺便”地要了迟晏的微信。
“……”
顾嘉年有点窘,想要解释几句,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总不能发一句【我其实觉得还是迟晏更帅一丢丢】吧?
顾嘉年没再多想,只温吞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给你转账而已。】
贺季同笑得很灿烂:【没事,只要迟晏不知道就行。】
“……”
顾嘉年默默地转移了话题:【季同哥,你在开车吗?去昼山?】
【嗯,回工作室。我还没跟你说过吧,我和迟晏合伙开了个作家工作室,他负责写,我负责处理版权,也会接一些影视编剧的活。】
顾嘉年原本想问问他迟晏的笔名,可思考过后又觉得有点唐突。
还是等以后混熟了再问好了。
她想到方才贺季同说,从小到大都跟迟晏在一个学校,便问道:【你们一直在昼山上学?我表弟开学要去昼山一中了,他读理科,你知道一中理科怎么样吗?】
贺季同没有再发语音,而是打字过来:【一中整体教学质量还不错,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过了几秒,他又敲过来一句。
【我和迟晏在熙和,和一中不在一个区。我是理科生,迟晏读文科。】
顾嘉年正想回复,他又发过来一句:【嘉年妹妹,我先不说啦,要开车了。】
她只好删掉回复,发了句【拜拜,路上小心。】
昼山市熙和中学……
他的高中时代,会是什么模样呢?
顾嘉年心血来潮,找到熙和中学的校园网站。
在搜索栏里试探着打下“迟晏”两个字。
几秒钟后,她惊喜地发现,网站真的给出了一个索引链接。
是熙和文学社档案馆的网址,迟晏的名字赫然在历届社长名单中。
原来他高中的时候,是文学社社长啊。
顾嘉年飞快点进那个网址。
里面有历届社长的简单介绍与照片,全是统一的红底二寸照。
顾嘉年一张张地往前翻,在翻到某一页时忽然屏住了呼吸。
熙和文学社第二十九届社长,高三文科一班,迟晏。
居中的照片里,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冲着镜头勾起一边的嘴角。
他的眼底弥漫着笑容。
那笑意是松弛、阳光、愉悦的,写满了自信与洒脱。
与现在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顾嘉年惊喜地看着这张照片,慢慢弯起了唇角。
她两指在屏幕上向外滑,放大照片,仔仔细细地观察着。
他的样貌与现在浑然一致,却多了几分青涩,也多了几分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骄傲。
顾嘉年屏息看了许久,如获至宝般把照片存进手机里。
她兴奋地坐直身子,把熙和文学社的网站翻了个遍,接着又去翻学校贴吧,想要找到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这个过程并不困难,因为他在校的那几年中,贴吧里不断有帖子在议论他。
那些帖子下的楼盖了一层又一层。
“迟晏这次又考了文科班第一,他成绩这么好,应该会去北霖大学吧?”
“我怎么听说他想去昼山大学。”
“他好像眼光挺高的,没听说过有女朋友。”
“长得好看、成绩好、家世又好,眼光高一点也正常吧。”
“好怀念迟学长,他担任熙和文学社社长的时候,社里的阅读氛围真的好好。”
“是啊,他走之后,文学社逐渐形式化,年年走下坡路呢。”
……
顾嘉年一条条浏览着这些帖子,弯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只觉得他的一切都令她惊喜,令她欢欣鼓舞。
一些帖子里甚至有人发了他的照片。
顾嘉年翘着脚俯卧在床上,点开那些照片,一张张仔细翻看着。
有一张是在篮球场里。
模糊的背景下,少年的身影正好在聚焦点,他手里拿着球突破他人的防线,脸上的笑容肆意又张扬。
一张是在讲台上。
他在某个场合作为学生代表发言,手里连稿纸都没拿,气定神闲地对着全校师生,侃侃而谈。
还有一张是在走廊。
他倚靠着栏杆,身边围了五六个人。他与他们在交谈,眉眼轻松,言笑晏晏。
……
顾嘉年犹如挖掘到了一个宝藏,贪婪地把每一张照片都下载下来,存进手机里。
她像一个兢兢业业的考古学家,反复翻阅着所有和他有关的帖子。
她对他的了解不再局限于爬墙虎别墅的一方小天地,而仿佛坐上了一架时光机,穿越到他的从前。
顾嘉年的脑海里,逐渐构建出一个中学时期的迟晏。
——众星捧月般的风云人物,成绩优异的尖子生,全校公认的校草。
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她与有荣焉,心中喜悦,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等反复浏览完所有的帖子,夜已经深了。
雷声渐歇,雨却没停。
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窗沿上,顺着老化的玻璃窗缝隙涌进来,打湿了书桌一角放着的书包。
顾嘉年眼皮一跳,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书包仔细检查里面的东西。
好在几本读书笔记都没有弄湿,笔也没有漏墨的迹象。
顾嘉年松了一口气,忽然从书包的侧面栏摸到了她的学生卡。
她下意识拿出来检查。
弯起的嘴角霎那间僵住。
学生卡上,是一张颜色寡淡的、毫无笑意的脸。
眼神麻木地看向镜头,疲惫却没有焦点。
顾嘉年模模糊糊地记起来。
这张照片,是高二上学期挂失之后补拍的。
拍这张照片之前,她刚从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
班主任说,她这次的期中考试成绩实在太差,需要找家长。
她满心慌张和焦虑,无人可诉说。
顾嘉年想起了那段在霖高的日子。
因为成绩差、又是择校生,被老师建议不要参加任何社团,专心读书。
她坐在班级的后排,每天独来独往、沉默寡言。
如同一只离群的孤雁。
她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打水、一个人路过热热闹闹的篮球场,行色匆忙到从未驻足看过一场球赛,没有为人欢呼过,没有给人递过水。
她甚至从来没有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和人眉飞色舞地聊过天。
那些属于青春的澎湃、热烈与悸动,似乎都和她无关。
她几乎用尽所有的课余时间,想要努力地往前追赶。
却依旧摆脱不了“差生”这个名号。
……
脚上的伤口忽然开始细密地疼痛起来,那疼里又带着一些痒和麻。
顾嘉年缓慢地将那张学生卡翻过来,照片朝下扣在桌上。
夏雨依然,肆无忌惮。
她麻木地躺回床上,许久后,扯过被角盖着脸。
然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就算真的有时光机,让她与他同龄。
他们之间也根本不会有交集。
作者有话要说:第十章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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