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揭穿的宋睿辰无可奈何地笑着拍了拍身上薄薄的雪。
“枉我隐匿,还是躲不过你的眼睛。”
我不以为意地回嘴。
“不是眼睛,是直觉,眼睛会误导真相,直觉不会。”
宋睿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势倚靠我大大方方地坐下。
“所以钟离凭直觉预感到了什么?”
我装模作样地仰头苦思冥想半天,转了转眼睛,一本正经道。
“预感到,张怀民能容你。”
宋睿辰嬉笑怒骂的脸色异彩纷呈,我实在憋不住,仰天长笑。
“哎呀,睿辰你真好骗,你这么单纯,以后要是真斗起来了,姐罩着你。”
没想到,宋睿辰郑重其事地一颔首“好。”
好嘛,怎么背后凉飕飕的。
咔擦一声,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头因为承受不住一天一夜的大雪,应声而倒。
我满脸黑线地僵硬回头,朝宋睿辰勉力一笑,牙缝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
“你别完全指望我啊,我现在虽然可以自保了,可也还是仅限于自保。”
我说着说着,感到一阵失落侵袭,原以为舍命攀上的高峰是安逸的庇护所,可是直至半山腰,才觉,比起前方的崇山,不过是低矮的立脚点。
什么时候,辗转反侧亦或是半夜惊醒之际,我能不再怅然若失,担惊受怕呢?
还记得昨日午夜梦回,从移动的船上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害怕回到一贫如洗的从前,回到任人摆布的苏府,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大梦一场。此生荒唐,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濒临崩溃般甩了甩头,一时头痛欲裂,梦境与现实撕碎,在梦境边缘,我心绞痛,窥见记忆里模糊的母亲逆光而来,轻柔的声音徐徐传来“我的女儿,过的还好吗?”
与想象的撕心裂肺截然不同,我只是无声地呜咽着,极力抑制委屈悲怮的泪水,忙不迭地作答“母亲,我好,我很好。”
可是即便我如此卑微到微尘里,温存依旧转瞬即逝。母亲的身影在一股风后,化为了乌有。我肝胆俱裂,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我恍然从混沌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映入眼帘的是宋睿辰焦急的面容。
“钟离你还好吗?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寻张怀民。”
我苍白的唇色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可见,我虚脱地将冰冷彻骨的手覆上他颤抖的手,强撑着起身。
“无妨,往事磨人罢了。我摸到刀,就好了。”
说着,不顾宋睿辰阻拦,提起钟离刀,一个摆手,斩断了所有的杂念。
只要捂住眼睛向前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刀为笔,我就不会回去!
一念及此,我暴喝一声,在宋睿辰震惊的目色里,朗声笑着催促道。
“别愣着了,大好的岁月,怎可荒废!”
宋睿辰猛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陡然红润起来的脸色,连连慨叹道。
“苏钟离,也只有你,摸刀取暖,且赋起死回生之效。”
说着在身侧狠狠一震手腕,一步到位地展开了拨云刀,迎着我的刀锋就倾尽全力以赴。
幸甚至哉,宋睿辰对付我,现在要使全力了。我并不因此忘乎所以,或是居功自傲,出手就是一式倾四海。
宋睿辰瞳孔放大,叠刀死死卡住了我目中无人的辛辣一式必杀。
准确来说,是开局。
两刀毫不逊色地相撞,轰鸣震响传出去很远,积雪掉落,倾四海之威,令人胆寒,惊起一树鸦雀。
“钟离,你力压我,不久矣。”
他眼底波光潋滟,不是挖苦,不是妒忌,而是欣慰。
我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半分受用地抚了抚高昂的马尾。
“睿辰你折煞我也,我只是爆发力喜人,论持久度不如裴林,论变莫测不如张怀民,论技巧性不如你,哪门子的力压。”
“不是拿你开心,你是我见过上手到摸出门道甚至自成一派最快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即使与你朝夕相伴,我也无从下手。甚至将苏家经年开辟的倾四海化作前式,运招大胆,一气呵成,全无生涩,浑然天成。”
我沉吟片刻,娓娓道来。
“首先,仇恨比爱更有力量;其次,我耳濡目染,难免沾染习气;其三,我每次秉烛闭眼,脑中就自觉追溯而上,复盘每一次你来我往,凡此状态,我都能进入心流,忘却周遭。也许,就这些吧。也或许,还与我血脉里的基因的沸腾,息息相关?”
他不置可否,粲然一笑。
“我还是那句话,钟离,你必将人如其名。”
风吹起他的衣摆,划过刀尖,我合目浅浅吟道。
“原来如此,所谓的因敌制宜,不过是权宜之计,倘若降维打击,就可自圆其说。”
轻而易举地拎起拨云刀,我嚣张却低笑。
“我要的,不止步于了结前怨,还有位极人臣。”
“这几日外训,各位如何?”
赵延勋一拢长须,微微笑道。
“心得颇多。”
宋睿辰难得地抢白。
赵延勋眉尾一挑,目色暖上三分。
“睿辰有何妙见?”
“不过抛砖引玉。”
宋睿辰照例不急不慌地一礼,随后未存一丝拖泥带水地收住衣袍,一把拽过拨云刀,未待众人缓过神来,便是一式破阵子。
其意象雄浑,游刃有余,观之曾经被张怀民一举击破的那回,今非昔比。刀停人定,人们才如梦初醒般拍手咋舌。
“宋睿辰这框架大开大合,运斤如风,一改他的板正之风啊!”
“不愧是赵延勋提携的弟子,竟有横扫千军之势!”
“我看此人眉眼生的就俊逸大方,功业可待!”
阿谀奉承也好,肺腑之言也罢,穿堂风似的吹过宋睿辰的耳,不过一笑置之。
他不温不火地立在嘈杂的人群中央,只是清濯之姿。
当赞美的浪潮不知疲倦地席卷往返良久后,终于稍稍退潮,呈将息之态,这才云淡风轻道。
“大家不必谬赞,我之领悟,另有隐情,不瞒大家,鄙人草船借箭,克服积弊,全托苏承景的福。”
我在隐秘的一角正为他的心病祛除心石落地,共情地欢酣之际,被迫深刻领悟到了安之若素,否极泰来这几个字的份量,虽然是颠倒的体验…
我傻在当场,顷刻间没来得及收敛瞠目结舌的心思,堪堪流露了个底朝天。敢情这小子处心积虑地铺垫这许久,是为了给我铺路?
我哪受的起这齐刷刷几十双眼睛的直白抬举!好嘛,怕什么来什么,还没念念有词完呢,比刀光更盛的星星眼们已经转向了我,当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光。
我脸腾地就红了,连连摆手,刀都差点横飞出去,慌乱地张嘴欲解释。
恰是此刻,赵延勋悠悠开口,推波助澜道。
“既然宋睿辰评价甚高,苏承景,你也来提点提点其他人。”
唉,老师你存在的意义是定期背后给我一刀吗?
我敢怒而不敢言,拿出一副荆轲刺秦王的决绝,“受宠若惊”地上了最近哪根筋不知搭错的宋睿辰倾情奉上的“刀山火海”。
我深吸一口气,欲盖弥彰地将宽背钟离刀颤颤巍巍地立在身前,企图挡住我“因为”近来化雪生寒而发抖的老寒腿。
天不遂人愿,钟离刀作为教具在演示中不可或缺。
我肉眼可觉的罕见的笨重僵直,在满满众望中慢吞吞地扬刀地再现了那日不过兴起而率性或者说是蛮横地挥出的前戏—倾四海。
喟叹声一时此起彼伏,我实在不好意思,局促不安地挠了挠头,加紧从容赴死的步调,教程过半。
好不容易收招落定,我如释重负地意欲退场,但闻被团团簇拥着的张怀民看热闹不嫌事大,轻轻巧巧的咦了一声,我预感不良地脚步一顿。
果不其然,在背刺我这方面,张怀民从来不会令我失望。
但闻“人语”响。
“苏承景你这就不厚道了,怎么还藏着掖着呢。我分明记得昨日我下山时无意瞥见你独自一人鬼鬼祟祟地演化了一套阵法,大有睥睨众生之气象,可否赏光一瞧?”
我单方面宣布,这俩人在毒舌方面,不相伯仲了。
还鬼鬼祟祟,我看你贵为储君,人人鬼鬼!还好一个无意!
我虽已经练就炉火纯青的双面人做派,也做不到脸不红心不跳地任他拿捏。
我意味不明地笑着不承他的情。
“哪里,殿下定是看错了。”
“不能。”
他显然不肯放过我,毫不松口。
“我还清晰记得前式。”
说罢剑滑出,错落落一声金石之响,一式一招风云激荡,转安为危。
剑翻成浪,排山倒海,剑刃挑起,在风中振振有声,确实是我的手笔,行径嚣张。
而我此时此刻才幡然醒悟,张怀民所指,赫然是我没有推演完毕,冥想苦思而不得的节气体系之尾声—小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