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为何愁眉不展?”
张怀民声如温玉,几近融化在缱绻的江风里。
我心底苦涩,却只是胡侃道。
“想我为什么身处这里。”
张怀民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别有深意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苦庸人自扰?”
我瞳孔骤然一缩,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是抿唇不语。
张怀民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款步上前,一摆衣袖,以手扶额,作头疼状,斯的一声暗哑□□。
我闻声探询地望向他,他微微摇头叹息,几不可闻。
“卿不信任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眼色猛地一沉。
“殿下,何出此言?”
张怀民黯然神伤地用手捏了捏眉心,声沉似水。
“你我不是萍水相逢的擦肩过客,是相见恨晚的天作之合。降大任于斯人,于斯人言,仇恨比爱更有力量。虽然我不知你为何与凭一己之力以苏府为敌,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与你的利益分水岭还遥遥无期。再说,东宫这贼船你上了,难以全身而退必是心中有数的。那么,你瞒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沉吟半晌,终是败下阵来,弱弱地嗯了一声。他眸光流转,执住我手,声如鬼魅。
“那么,卿可愿将胸中苦闷诉诸于我?”
我的脸上大起大落了几个回合,眼睑缓缓低垂,怯声道。
“张怀民,你可愿容裴林?”
张欢民没有半分犹豫,反手将我的手握的更紧,莞尔笑道。
“何乐而不为?”
我心下慌乱,但震惊压住了不适,我不敢置信道。
“你,不再考虑考虑?”
他耸了耸肩,傲然昂首。
“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
我拘谨地笑了笑。
“可是如你所见,宋睿辰其人,与党派倾轧格格不入,你可能反受其累,不是参和进染缸的料子,更何况,他宠辱无惊,不好相与。”
他眉峰一挑,字字句句。
“皇家之术,在于驭下。”
我挣扎许久,狠狠闭了闭眼。
“有言在先,我在一日,他便不是弃子。”
言未尽,我抬眸看他,灼灼其华。
他立在如墨山色里,凝眸不语。
我在等待,他的应允,或者说是,承诺。
他蓦然扑哧笑出声来。
“苏钟离,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他一字一句,写尽太子固有的经年寒凉。
我眉宇成川,声似落雪,飘渺无所凭依却不卑不亢。
“凭……”
但听钟离刀一声嗡鸣,猝然脱鞘,我执刀在前,以额贴刀,虔诚而向张怀民顶礼膜拜,然后刀体挟带风声,贯穿而去。
以下犯上在先,伏杀太子在后,单一条,都可论我死罪 。
但是张怀民却不甚在意的样子,纹丝不动,定定看着我,发出了耐人寻味的问话。
“你是在拜我,还是再拜自己的野心?”
眼看着刀去不止,距张怀民不过三丈尺方,我悚然一惊,继而不歇的九转旋身,力挽狂澜地拖住了震荡在逆风中却稳稳当当纵向张怀民的钟离刀……尖。
独有落霞漫天,千山鸟飞绝,大燃与长天一色,纷纷于指缝间。
与此同时,淅淅沥沥流失在地上的,还有静止的时间。
我默然提剑,踩在触目惊心的血花上,身轻如燕,步步生莲。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我的思绪散乱地溯流而上,又不合时宜地放空了去。在万物生长的时节,我和他都陷入风流云散的死寂。
风停,云停,舟不停。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山止川行,就是在沉默中风禾尽起。
张怀民和我近乎是同时开口,把我们间隔的距离吹的好远。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去接?”
我们皆是一愣,继而重蹈覆辙。
“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接?”
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
我和他,明明不过对峙而立,却仿若彼此拉扯,既怀傲慢,又握偏见。
颊旁青丝隐去了眼底的隐忍,衣衫凌乱翩跹,我咬住了下唇,他皱起了眉间。
“我不疼”还是我拾起了话头,淡淡道。
他却罕见的疾言令色道。
“你知不知道那一夺刀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你如何对我交代?你要我不拿你作弃子,好,我答应了你,可你却分毫不爱惜自己,如若手废于此,你此生戎马便是戏言。栽在此处,你可心甘?”
连珠炮般的质问下,我只是侧身冷眼。
“我只知道,我在一刻,你就死不了。”
“呵。”张怀民轻笑一声,用力掰过我的下巴,强硬地逼我正视他。
“要对我拔刀相见的是你,半途而悔的也是你。裴林自小随从我,尚且没有这么出格,很好,你赌赢了。”
我没想过他会给我台阶下,错愕地看着他,张嘴欲言,却嗫嚅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他低低地叹息着,顺手解下黑面金织鹤氅,披在了我略显单薄的狐裘袄上。
“天寒得厉害,是我疏漏了,这几日我便布置下去。你先将就着披我的吧。”
说完,又撕开那不菲的锦袍一角,心疼而轻柔地包扎了我血色浸染的双手。
苦涩漫生,我抿了抿唇,不忍道。
“殿下,今日是我意气用事了,这情分,算我欠你的。”
他诧然回首,好笑道。
“钟离,受伤在你,我不该激你,其实你还没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已经应了。”
苦涩一分一秒地扩大,我真是该死,他若真不愿包容我,何苦与我周旋?
况且,他句句属实,他是一呼百应的太子,举瑾国上下都捧不过来的天之骄子。而我,血脉不纯,边事时起,又是苏府按废棋出则大吉的庶女,孑然一身,即便是销声匿迹,恐怕也无人问津。
这样悬殊的地位和权势的对弈,他仍然一笑置之,抵挡所有的流言蜚语,一言不发地收下了明面上身涉苏府的我,哪怕寒了公子圈里不少追随者的心,并与裴林几近平起平坐。
而我呢,知恩图报了吗?忠心可鉴了吗?还是,穿着他从不吝啬的华服,持执他费心打来的钟离刀,反目成仇地,刀指他处呢?
血液无声无息地干涸,洇开绸段,我却浑然不觉。微风鼓浪,水石相搏,有窾坎镗鞳之声,噌吰如钟鼓不绝。
不是风动,不是山动,是我心动。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天地间茫茫,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我们就在这样的雾凇沆砀里,悄然而至。
关山遗世而独立,人烟稀薄,但山川舒展,天高水阔,是浑然天成的露天场地。
我兴冲冲地跳下船,把身后的张怀民一干人骤不及防地晃了个趔趄。
一旁的裴林不经意地扫过张怀民无奈而纵容的笑,心底的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在我看来性情大变的宋睿辰一声不吭注视着我雀跃的背影,嘴角也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全然不顾身后众人的神色各异与自相揣度,满心满眼都是一行字:这是我这短短人生中为数不多感受天地辽阔的年华。
在我看来,盘踞我虚度光阴的洪水猛兽,从来是被压迫后习得的懦弱,而只有我真正能随心所欲地托举起钟离刀,飒飒生风时,再没有人,居高临下地来指点我的归途。
算来十三载旦暮,悟已往之不谏的是桎梏于苏府深宅的慎之又慎,知来者之可追的是破题于苏家武场的逆水行舟,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不过两次重临人间。
一次是徒劳的逃亡,一次是蓄谋的狂妄,现在,是第三次,也是前两次的余音绕梁,念念不忘。
亢奋之下,我抽出钟离刀,刀剑划过头顶,如蛟龙出渊,绝非池中之物。久困在渊中,一日飞腾,往来变化,从今遇祸不成凶。
我冷哼一气,横眉冷对剑刃指,气贯长河地向着芦苇深处的一只孤鸭就纵了出去。噗嗤一声轻响,可怜的野鸭,还没来得及扑棱棱地飞起垂死挣扎一下,刀不血刃,已然气绝。
我敛去狠意,漫步过去,撇去鸭子,轻轻放下了刀,突然抬头朝姗姗来迟的众人笑道。
“还好,漂泊了几日,手还没生,刀也没锈。”
张怀民与裴林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裴林难得开口。
“苏兄夙兴夜寐,未曾废止,在下佩服。”
我忙道不敢,躬身作揖。
“裴将军谬赞了,比之您在东宫下的功夫,相形见绌了。”
张怀民忍俊不禁。
“卿还是固执,不可轻改,那就随卿。”
我感激地阖眼深深一拜,夹着刀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宋睿辰旁若无人地跟上我,张怀民和裴林则立在原地,静默目送我越过白茫茫的地平线,半晌后照例不留痕迹地对练去了。
我左一挥刀砍去冷衫上压弯枝头的沉甸甸的积雪,右一横刀扫开因为风过而簌簌落落的一阵碎雪。
久远的撒欢式发泄过后,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素洁的雪地里,喟叹着闭上了眼,恨不得在这物我不分的皎洁里长眠。
“既然跟来了,还藏什么,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