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倾轧四海

“过来。”

宋睿辰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宛若不痛不痒。

而我额角尽是细细的薄汗,衣衫全湿,艰难地仰头死死盯紧那凭空被他单手长矛架住的拨云刀,在日光之下潋滟无双。

“这么重的刀,你平日如何使得?”

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句子,声如蚊呐。

他似是离得远了些,俯首来听,压制的力道些许松动。

我心里一动,猝然一甩手腕就拍了过去,学的是他的排山倒海之态。

他不慌不忙地抬手横过长矛即破,我微微愣神,正中他下怀,他一挑眉,我顿觉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长矛如蛟龙出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暗道坏了,但性子使然,师父那一番话使然。

这一招,迟早要接的。是谓不破不立,不成功便成仁,我不仁不义,才是对我和我娘,对师父和宋睿辰,最大的仁义。

哪怕两败俱伤,也是我的取向。

我心思一凛,手上已使力全然。拨云刀一声尖啸,此起彼伏,乘风而起,杀气腾腾地削了过去。

宋睿辰微不可查地蹙眉,继而低低道。

“倾四海”。

是了,让他人闻风丧胆,对手闻之色变的苏家必杀,倾四海。我其实并未有幸目睹,但毕竟是同一屋檐下,隔墙有耳,我为有心人。

“废物!我说了,这一招之所以叱咤风云,绝不是靠死板的章法,而在气韵。惟有法阵成形,方可推出,否则只会反噬,自损八百。”

我那日在听到这句后,再也挪不动步子,驻足凝神,细细听去。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只不过对我这样的苦命人,多加敲打了些。

“罢了罢了,我再演示一回,你可看仔细了。”

不多时,院中传来金石撞击之声,顷刻风起云涌,如登高台。刀歌好似吟咏,一唱三叹,却又骤然抟摇,睥睨众生。

“肩胛相抵,聚力于肩,沉腰如钧,进而旋肘轮空尽扫拓开领域,横纵而去,则尽兴归。”

我是时喃喃。

“那便是收放自如,张弛有度的做派了。”

悉自记下,声音又遥遥传来。

“式如其名,一旦离手,一发不可收拾,倾轧四海。”

我自顾自地点头,旁白似的。

“延用得当,何止四海。”

我兀自讥诮,怪不得人说文可审行,武可见心,我那父亲,其心可诛。

思绪拉回眼前,前奏已起,烟尘障目。

我轻飘飘地递出此势,诚如所言,裹挟着汹汹力道拓去,却轻而易举,内息长驱而出,吐气如虹。

不动声色之间,那漾开来的攻劲拧成一道合力,如龙游走环绕其间,直贯虚空。一呼一吸之际,撇捺写意韵辙。攻势行至穷途末路,一跃而出,直冲宋睿辰心口。

宋睿辰的眉眼竟微微一抖,本能地往返挥掀画屏成障。

可倘若此举奏效,四海岂不贻笑大方?

无悬念地,宋睿辰闷哼一声,脚步摇晃着意欲止住余势,可还是跌跌撞撞地摔了出去。这下误打误撞,简单粗暴地还原了风中凌乱的情状。

不远处,一行人不知何时观于一旁,神色各异。

太子眼波流转,难掩微妙;裴林敬意昭然,感佩顿生;赵延勋面色红润,但笑不语。

我和连忙起身敛衽的宋睿辰一齐上前行礼。

“师父。”

赵延勋摆摆手。

“无妨。你们练的很好,各有所长,相得益彰,有朝不相上下之时,便是你们出师之日。”

这话可以说是四两拨千斤了,有如涟漪,语过有痕。我乏条框,而宋睿辰汲汲纵意而行。

这么说来,我算不算天赋异禀?亦或是骨骼清奇?

待众人散去,我以目示意,太子举步上前,未及开口,我先淡淡道。

“太子殿下是想问,我究竟是何人,为何苏家的绝杀之法,都尽数传授于我?”

太子嗤笑一声。

“我为太子当喜怒不形于色,却当着你的面什么心思瞒不过,我可真够失败的。毕竟,你到底还是苏家的人,只是…”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有意一顿,平淡说出的言语却让我心惊。

“我查过了,苏府上下,没有你的存在。”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扑面,我却周身一寒,如堕冰渊。

他目光一凛。

“能够得苏家真传,使出倾四海的,屈指可数。所以你,究竟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咄咄逼人的审视下,整理好心绪,隐匿慌乱,只是笑叹一下,漫不经心。

“无可奉告。”

他闻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我从从容容地补道。

“私生子。当今圣上默许的,就不劳烦太子殿下操心了。”

虽然是一种好言相劝的语气,却不失理直气壮的风度。我说起话来带着的嘲讽味显然让太子大为光火,但他强压着怒气,步履维艰地心平气和道。

“你以为我不知吗,苏大人的私生子,可是只有一个叫苏承景的女子。”

我反唇相讥。

“衮衮诸公流落在外无名无份的家室还少吗?我这样的材料被接回去也不奇怪吧。难道做这种决定前还要上报到朝廷不成?”

我长吁短叹仿若唱戏一般的腔调,偷眼观瞧太子隐隐抽动的嘴角,锲而不舍地饰演着顾影自怜的角色。

“我们这般身份的人,到底是见不得光的,还望门第清华的太子殿下,见谅。”

至此收尾,我向太子扬起不置可否的眉梢。

眼看着太子抽搐的嘴角濒临抽筋,我适时地歪头笑道。

“太子殿下,您要没旁的事,我先行一步。”

我潇洒地拂了拂衣袖,悠哉悠哉地晃开了。

良久,我才听见背后远远咬牙切齿的一句低吼。

“苏承景,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不知为何,虽然人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伴君如伴虎,伴太子亦如是。

我却觉得如此倒不至于身轻言微,至少我对自己的生命,有一定话语权。

哪怕你不满或与我的观点敌对,仍不得不承认,有些话,看似无关轻重,却心照不宣,而非处江湖之远却为居庙堂之高的人所任意拿捏。

你看,我可以转寰,在太子跟前。

瞒得过太子,却瞒不过宋睿辰。拐进转角,我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以背抵墙,垂眸沉思的清冷模样。

风穿而去,他鬓发微动,他破碎的眼透过晃动的发投向我,竟不似过往疏离。

我濒临溃不成军的躯体却不再紧绷,我懒洋洋地学着他的样子倚着墙,歪头轻佻发问。

“怎么?跟我交手不算吃亏吧,毕竟倾四海不是寻常人能瞧着的。”

他眉眼弱动,抿嘴成线,一笑置之。

“是啊,毕竟我这个水平还轮不到用苏家压箱底的招式来打发,我算是捡了个便宜。”

我气极反笑,倒没有被噎住。

“你这个水平,除了不知深浅的太子和那个裴林,在此地难出其右了。”

他轻笑着顺着话头给我使了个绊子。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毕竟刚才有个人才出了一手就让我甘拜下风。”

看着他难得狡黠的眨眼,我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拜师那日他的排斥还挥之不去,如今不打不相识,所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他成为并肩的战友,侧耳边境的风声,为国家而战,拥有自己的姓名?

我能察觉到心跳的难抑,血液的翻涌,以及…

“苏钟离。你终有一日名不虚传。”

是陈述句,是肯定句,虽然我央求它不是。

我只觉得山崩地裂,而我无处遁逃。我结巴着重复他的尾音。

“虚…虚传?”

死死盯着他澄澈的瞳孔,清晰可见我的慌乱,以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的无力回天。

他不意外,或者说是风平浪静,情绪不变地走向我,波澜不惊地审视我,全然不顾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我狠狠闭了闭眼,破釜沉舟似的稳住了声线。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会…发现的?”

我想过太子,裴林,赵延勋,却从未料到栽在他这里。

见他无话,我恨恨地瞪他。

“那恭喜你啊,轻而易举地让一个竞争者出局,也好,算是帮了苏家,不仅前仇顿消,还能来日平坦,真是皆大欢喜。也谢谢你没有当众冷嘲热讽,给我留了脸面。如有一日,我成了苏家的阻碍,但求你,给个痛快。”

我自顾自地说完,给了他一个惨淡的笑,笑我不自量力,笑我天生荒唐。

他纹丝不动的情绪到底轻动,在许久的默然对峙里,他败下阵来,虽然显然我已经输的一败涂地,只是逞一时之快,顽固地负隅顽抗着,徒劳以孑然一身,去对抗这世道的不公。

他温良的口吻,却说出了洞穿我所有脆弱的句子。

“你忘了,我和你是一路人。”

是被高位者所不甚在意的,那些人。

我湿润着眼睛,不堪重负般质问他。

“所以呢?所以你处心积虑地去求证了我这,比你更无以言说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