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好远,自幼便伴我左右的贴身婢女玲珑见我不语,欲言又止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打抱不平道。
“小姐,大夫人这次欺人太甚!”
我笑叹一声。
“她惯来如此。”
“小姐打算怎么做?”
我似苦笑又如自嘲。
“怎样?区区庶女,别无选择。”
玲珑大惊失色。
“小姐当真要嫁?”
我淡淡地摇摇头。
“不,嫁去是死路一条,毕竟陈家虽出了个不肖子孙,但陈国侯仍然是朝中重臣,并且陈家树大根深,寡不敌众,若自己当真成了小筹码,在两方压制下只能苟延残喘,怕是求死尚不可得。眼下之际,唯有以进为退,搏一搏苏家的脸面了!”
玲珑听得云里雾里。
“小姐的意思是…”
“想来还要感谢母亲蓄谋已久的培养,让我有技艺傍身,只不过,她拿来给我加身价,取悦陈家的本钱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奴婢听说,皇上悬赏宫廷乐师,久矣。”
恍然般,玲珑狡黠地眨眨眼,是肯定句的语气。不愧是我提点的人,人如其名,剔透的很。
“正是。”
我粲然一笑,以示嘉许。
“我从未抛头露面,那么先斩后奏,只要能一曲定音,编入宫中,名扬天下,苏府是没有台阶可下的。况且苏家已与秦府为伍,再与陈家不明,皇上只要有疑心,哪怕只是微毫,千里之堤,也足以溃蚁穴。“那么小姐盘缠可够?奴婢的月钱尚余,加上这些年积攒了些碎银子,可以尽绵薄之力。”
我眼眶微红。
“勿忧,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羊玉脂手镯,拿去当了吧。”
“小姐…”
玲珑惶急,带了哭腔。
“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如果这一把我不赌,我会后悔。”
闻言,玲珑难过地把“这是夫人留给你最后的念想了”生生咽了回去。
“今日未时她会去陈府上,待她走后,乔装出府,在西水桥汇合,拿上钱租马车 ,申时启程。”
小心翼翼地接过镯子,玲珑干净利落地承下。
“奴婢这就去准备行囊。”
我微微点头,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换上最低等仆人的破衣烂衫,又拿烟灰抹了脸,看着我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模样,在守卫嫌恶地摆摆手后,我畏首畏尾地出了苏府。想来也悲哀,空有小姐的华服,是对待厌弃庶女的表面功夫。自己所长年累月经受的,又何尝不是刚才一幕?
无暇自怜自艾,我飞奔向租赁马车的铺子,要了连朴素都算不上的一辆,惨淡一如我在苏府度过的漫长岁月。
玲珑又有些触景生情。
“小姐,你受苦了。”
我却浑不在意的拍了拍她的肩。
“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劳其体肤。如果这一路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姐瞎说什么呢,小姐吉人天相,定能安然无恙。”
“玲珑,我离了苏府,就不再是小姐,你也不是奴仆,往后唤我钟离便可。”
玲珑悲戚。
“小姐,你在我心中,永远是小姐。”
我扶额,佯装严肃道。
“你一口一个小姐不离嘴,让那贼人听去,后果不堪设想。”
玲珑清澈的眼底闪过大大的疑惑。
“小姐,可是钟离一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来历呀!”
我气结。
“你你你,糊涂!我说的自然是私下啦,孺子不可教也!”
玲珑这丫头伶俐,我顺嘴说过的话,很会学以致用…虽然时机总是这么微妙…在我的据理力争或者说是力挽狂澜下,我英明神武的形象才得以保全,玲珑认可在我抵达京都前都与我称兄道弟。
斜斜倚靠着马车窗枢,目送着向车后快速倒退的景物,分神间在苏府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心里有些怔松,脑海中突然想起玲珑鹦鹉学舌的话来。“钟鸣鼎食之家。”我喃喃自语,兀自神伤。
良久,我笑叹一声。
“终将离去。”
我想过很多变故,命运却以最痛的一种方式给我。颠簸了许久,隐隐绰绰地望见前方有辽阔的一方所在,围墙高起,望不见里面的布设。
我警觉,皱眉问道。
“此去上德方圆百里,荒郊野岭,怎会有人烟?”
车夫讶异。
“你在上德竟然不知?这可是苏府的武场,将才辈出。”
我微愣,继而弱弱自嘲。
“是啊,我竟然不知。”
府中软禁十三年,问今是何处,乃不知有此,无论过去。
玲珑紧张地攥住我的衣襟,面色有些发白。
“孙兄,我们要不要避开?不好冲撞了官家。”
我眯眼。
“为什么要避开,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难道是草民就该避之不及吗?”
玲珑面色平缓下来,重重点头。
“是。”
行至侧门,我呼吸暂滞,说不慌张是为了不自乱阵脚。此时万不可有差错,过了这武场,就脱离了苏府的管辖范围,苏家不会为了一个清白尚不可知的女子丢了脸面的,只要离开这里…只要…
只要事情有可能发生,就一定会发生…沉寂的周遭一下炸开了锅,正门轰的一声打开了,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蜂拥而出,年轻俊逸的面庞上镌刻的是自命不凡…呵,如要不凡,自要有命,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名门世家的公子哥,出身即是我的望尘莫及。
我掩去嘴角的不屑,冷冷地吩咐车夫。
“快,转进那边的树丛,我命如草芥,可惹不起这里的任何一个,但我躲得起。”
车夫还算眼疾手快,麻利平稳地隐没在重重叠叠的树林里,烟尘扬起,顷刻乌有。
我狠狠地用蒙汗药捂住马的鼻子,散开的少年两两交手,打成一片,刀剑四起,霎是缭乱。我屏息凝视,不愿惊扰闲杂人等。就在这时,一个丰神俊朗,目若朗星的少年大喝一声,剑头稳稳直指对手。
“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我们上山?”
对面的爽朗一笑,即刻脚尖点地,侧身一拧,衣袂翩起,健步如飞,大有雁过无痕之姿,未几遁入丛中。我陡然一惊,他们朝的,正是我们的方向!惊慌无措,只觉头脑一片空白,冷汗簌簌地顺着脊背流下。怎么办怎么办,我要如何解释我们鬼鬼祟祟的行迹,如果上报给父亲来查,怕是不到出嫁那日,自己踏不出房门一步!
脑中嗡嗡着,那少年已经追至其后,剑狠狠抡过上空,前面的不得不顿下脚步,回身倾腰出剑的同时堪堪避开那致命一击,不怠喘息,少年又一腾空下劈,只听见剑与剑接连交锋凌厉的尖啸裹挟着杀气顺风吹来,我面如死灰,指尖微颤,大气都不敢出。还好没被发现,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眼角瞥见抖得像个筛子似的车夫,我暗暗向玲珑投去一个眼色,她会意,没有做声,静静塞给车夫一锭银子,安抚一番。约摸着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他们仍打的难解难分,不相上下,我凝住思绪,不敢掉以轻心,默默祈祷他们早些打道回府。上天垂怜,他们似是疲乏了,分开后各自躬身行礼,就要向山下走去。
就在这时,我目光一碎,看见了一个我此刻最不想见的人—我名存实亡的父亲。他火急火燎地飞扑上前,一拜到底,我错愕,这是什么情况?但见他虽隔着老远,匍匐在地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微微颤抖,声音止不住的犹如哽咽。
“微臣惶恐,不知今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我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惧,但仍然忍不住腹诽:出府第一天就遇见太子的几率,这么高的吗?
太子微微一笑,扶起他宽慰。
“大人不必担心,有我的总统令裴将军在,无人能伤我分毫。”
我父亲讪讪地笑着,头扔讨好都低着,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不甘。因为头低着,两个少年和父亲带来的随从都没有察觉。但朝夕察言观色的我敏感地捕捉这一情绪,我玩味地舔了舔嘴唇,巧笑倩兮,父亲,你身居武官之首,可不能贪心不足蛇吞象呵。
在父亲一阵寒暄后,他们一大帮子人终于乌压压地向山下压去。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有所盘算,太子突然转过身,父亲驻足低首,静候下文。
“父皇和你商谈的考虑的如何?”
我一脸悲愤如何如何能不能下山再去详谈!
“只要圣上发话,我苏家定是倾力,一举铲除西戎!”
我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经年面具,僵在了脸上。
“哦?你当年可是娶了西戎的女子,而且那女子的孩子,至今可还在你府上,你的忠心,可有私心啊?”
说完,他轻轻挑眉,意味深长的眼神锁住了父亲。父亲猛然抬头,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有如刀割我心。
“区区贱婢,何足挂齿,昔日是,今日也是,既然当年我能赐她鸩酒一杯,”
我瞳孔放大,似乎三魂七魄已然虚空,原来…原来真相比我想的更为残忍,面具碎裂,无从收拾。
“那么只要殿下有意,我那贱女,任凭发落。”
罢言,他深深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