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我试演了。
像小朋友牙牙学语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点点头,撑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本以为半小时过去,克里斯汀那段话的冲击力会减弱不少,没想到站起来的一瞬间,我还是差点瘫倒在地。
和我说话的人立刻出手扶住我:“没事吧,吉里小姐?”
我摆摆手:“……没事。”
“如果状态不好的话,还是先休息一下吧。试演顺序是可以调动的。”
“真的吗?那麻烦你了。”头脑运转得无比缓慢,我完全是凭借着本能在说话。
“不客气。”说完这话,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对了,吉里小姐,明天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喝杯下午茶。”
我慢慢抬头望向他。
他冲我微笑,是很典型的芭蕾舞团男演员长相——脸庞清瘦,鼻梁高挺,发瞳浅淡,下颌角被削掉半截般窄得令人嫉妒。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似乎和我同台演出过一部芭蕾舞剧,在里面扮演被我迷得七荤八素的傻瓜有钱人。
周围投来许多若有若无的目光。他胸有成竹地望着我,仿佛笃定我不会拒绝。真是无聊的小把戏。一般来说,男人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邀约女人,因为他们好面子,害怕被拒绝。一旦邀约,要么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要么就是想利用舆论压力减少被拒绝的几率。
要是平时,我一定拒绝了。可此时此刻,我思绪迟钝,实在想不出拒绝人的漂亮话,干脆点头答应下来。反正明天有事要出剧院一趟,顺便喝杯茶也没什么。
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抬高我的手背,作势要亲吻:“那待会儿我当你男伴好不好?我们搭档过,你知道我的水准,绝对不会让你在台上陷入尴尬的境遇。”
说实话,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魅影,根本无心试演,不管谁跟我搭档,到最后估计都会很尴尬。正要拒绝,他却猛然甩开了我的手。我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脸上的微笑渐渐僵硬,竟然在发抖:“没、没什么……刚刚赫斯特先生看了我一眼……可能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睛像要燃烧起来一样……太吓人了……”
我顺着他惊惧的视线看向舞台,只见赫斯特神色如常,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就像是冰川湖泊般幽深且无波澜。赫斯特的眼睛有时候是会给人一种燃烧的假象,但他今天的眼神明明分外平静。
想到这,我又看向那人,却见他脸色苍白,直接转头跑掉了。
我:“……”说好的下午茶呢。
这时,一片掌声响起,与我调换试演顺序的人上台了,竟然是那个钻石红伶。她脱下了宽檐帽、鲸骨裙环,换上了烟雾般的芭蕾舞裙,走到舞台中央,朝管弦乐队的指挥轻轻一点头。
音乐奏响。当她踏出第一个舞步时,台下不少人发出失望的唏嘘声——和其他演员一样,她表演的开头,也是先跟几个男伴暧昧地周旋。有人在喝倒彩,认为她的表演配不上高昂的身价。
与此同时,小提琴声渐弱,羽管键琴即将独奏。
报纸上说,这段独奏相当于女主角的咏叹调。赫斯特选用羽管键琴代替女主角发声,是想借用这种过于奢侈的乐器,来讽刺女主角背信弃义、攀附权贵的行为,所以到这段独奏时,一些演员会故意和男伴做出搂抱的动作,营造出放荡、荒唐的感觉。
所有人都觉得,钻石红伶也会这么处理这段独奏,至少不会偏离太远。哪知下一秒,她竟然一扬手,狠狠打偏了其中一个男伴的侧脸。
惊呼声四起,所有人目瞪口呆。那个男伴手捂着脸,傻在原地,小提琴声也有一刹那的停滞。
唯一没有变化的,只有赫斯特的琴声。他像是早就料到红伶的动作般,双手上下交错,快速改变音栓,眨眼间给整首曲子降调,完美掩饰了男伴错愕的反应。
红伶旋转到舞台的另一侧,开始独舞。这段独舞为她的表演增色不少,但她不跟搭档商量就擅加打脸戏份的举动,实在让人无从点评。台下有人窃窃私语,不过赫斯特不叫停,表演也只有继续下去。
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柔柔地传来:“她叫玛格丽特,是赫斯特先生一手捧出来的红伶,唱歌天赋极高,只是低音、中音有些嘶哑,为了让她每一次登台演出的效果完美,赫斯特把他歌剧里所有需要女主角低音演唱的部分,都删掉了。报纸上说,这叫‘无低音的告白’。”
台上,赫斯特双手越弹越快,琴键震颤的频率犹如疾风骤雨。我其实不太能欣赏羽管键琴的金属音色,一时间耳中嗡嗡作响,根本没反应过来那些话是对我说的。等我回过神时,她已经说完了。
“你想说什么?”我侧过头去,看见是早上污蔑我的红唇女孩。
“我想说的是,你的勾引计划要失败了。”她幽幽地说,“其他人不知道你的虚伪面孔,但我知道,那天你故意让钉子划破自己的衣服,让赫斯特送你回房,又让吉里夫人安排你们同游,不就是为了得到《牧羊女》的女主角么?可惜呀,这部歌剧的女主角注定是玛格丽特的。”
我心不在焉地说:“哦,是么。”
“你装什么呀,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慌死了。赫斯特写了很多部歌剧给她告白,《牧羊女》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不会真以为这部歌剧,是为了讽刺女主角吧?不,不是的,真要是讽刺女主角,赫斯特为什么用羽管键琴这样造价昂贵的乐器,来代替她的歌唱?”
说到这,她语调变得轻快极了,快得有些不怀好意:“看见没有?到目前为止,不管试演者的水平是好是坏,赫斯特都坚持亲自弹奏,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男主角第二幕的一段唱词是,‘既然灵魂的光亮,无法将你引向我,我只有剪下你的金羽,把你关进笼中,强迫你屈服’。金发、金羽、羽管键琴,你说,他对玛格丽特的爱意,得是有多么炙热,才能写出这样充满暗示的歌剧呀?”
被她这么一说,我发现,赫斯特弹奏羽管键琴的样子,的确不像平时那么冷冰冰——他眉骨突出得有些厉害,眼窝极深,从后面望过去时,轮廓骷髅般森冷得骇人,但当他把手指放在木质琴键上时,那种骇人的感觉便消失了,眉眼透出刻骨的温柔,像被画笔晕染上暮春的暖色。
怪不得他对我的态度,总是莫名其妙地时好时坏,大概是因为我跟玛格丽特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吧——不仅发色像,体型像,声音也像。我虽然不怎么了解上流社会的桃色新闻,却也知道,玛格丽特是非常知名的高级交际花,和公爵、侯爵私底下都有往来。
想到这里,我再联系《牧羊女》的剧情,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正好,台上表演结束,赫斯特把音栓改回原位,对着台下侧了侧下巴,寒声说道:“下去。”他这个充满厌恶的眼神和第一次看见我时,简直一模一样。
我豁然开朗的感觉更加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