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王金凤救马群英暗道探秘,
王富贵急就位设灵堂娶妻。

山谷里,王金凤正背着马群英艰难地往山坡上爬。

原来,她在青龙关下发现王富贵和刘根等人跟随马群英出寨,心里产生疑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远远处的观察,当她跟到烧鸡帽和黑棉袄被杀的现场,方明白马群英一行是冲着找她和刘会贤、李玉贞和李铁柱而来。她藏在早上藏身的灌木丛中静静地看着土匪们的行动,看到马群英和王富贵带着众人往老虎岭上搜,心想:“你们到上边找,我在下面找,两不耽搁。”遂从灌木丛中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笑笑,向谷底走去。

王金凤顺着山谷一边走一边观察,把寻找的重点放在了沟沟坎坎和那些像洞口的地方。她想,这么冷的天,只有洞中能藏住人,特别是像刘会贤那样将要临产的人,若在露天野地里呆一夜,肯定冻坏了。走着走着,她突然发现悬崖旁的山半腰有个小坎,像一个洞口。她心中一喜,刘会贤和李玉贞说不定就藏在这个“洞”里,遂加快脚步向“洞口”爬去。她慢慢接近那坎,见真是个山洞,遂排出手枪打开保险,将身体贴在洞口的石壁上,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洞里,洞里没有反应。她又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里砸去,还是没有反应。她对着洞里喊一声:“我是金凤!”洞里一片膝黑,除了回声外,没有别的反应。她又对着洞里喊第二声:“我是金凤!”还未听完洞里的回声。忽然听见一阵风啸,一个重物从一旁的悬崖上降落下来,在岩石缝上长出的几棵松树上担了几下,落入谷底的灌木丛中。接着就听见了王富贵在悬崖上哭天抢地的呼喊。

“马群英!”王金凤打了一个激凌,跳离山洞,向马群英跑去。

王金凤跑到悬崖下那堆灌木丛前,只见马群英把那堆灌木砸倒一片,头被摔破了,满面是血。

“马寨主,马寨主!”王金凤情不自禁地冲马群英叫了两声,见马群英没有动静,将右手食指放在马群英鼻前试了试,感觉还有呼吸,急忙撕下自己的内衣给马群英包扎。她一边包扎一边唠叨:“马寨主,你不能死啊。你答应过我,要把我的姐妹送出去的。你还要娶我作压寨夫人呢,我可是真心想嫁给你的啊。”

王金凤给马群英包扎完毕,也发现了一个秘密,马群英浑身发软,呼吸平稳。以她医生的知觉可以断定马群英是被麻醉后扔下悬崖的,一般人没有麻药,那肯定是给马寨主吃迷药了。是谁冲马寨主下的毒手呢?

王金凤断定是王富贵冲马群英下的毒手,因为她看见了王富贵带人杀害了烧鸡帽和黑棉袄,在马群英掉下悬崖的瞬间,她又听到了王富贵的喊叫声。她后悔自己在青龙关下没有跳出树林指证王富贵,要是那样马寨主就不会被害了。还好,马寨主还没有被摔死。也多亏了他在摔下悬崖时是无意识的,否则,就没命了。

王金凤看看周围,咬咬牙,背起马群英就向她刚才侦察过的溶洞走去。她要将马群英隐藏起来,不能再让忠义寨的人把马群英找回去,否则,马群英定死无疑。

王金凤背着马群英隐蔽前行,躲过了人的眼线,却没躲过野兽的眼睛。对面山坡的灌木丛中,就有一只狼两眼闪着绿光盯着他们。

王金凤虽然有深厚的武功,但她毕竟小一天颗粒未进,前胸贴着肚皮,背着马群英上山实在艰难,越走腿越软,越走腰弯的越狠,到后来几乎是驮着马群英向溶洞爬了。马群英几次从王金凤的背上脱落,王金凤又将他滚到自己的背上。

“马寨主,你不能死。坚持,坚持……你活下来,我就跟你做夫妻……”王金凤一边跟马群英鼓劲一边给自己打气,终于把马群英驮到了溶洞里。

王金凤刚刚把马群英在洞里放好,还没有喘口气休息,一群饿狼就偷偷地向洞口摸来。王金凤猛然发现狼群,大吃一惊,“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她这一动,吓得摸到洞口的狼跳跃后退,撞在后边跟上来的狼身上,一只只饿狼眼睛放着绿光照着王金凤。王金凤不知所措,情急之下抓起马群英的一只鞋砸向狼群。狼一下子散去。可是,没跑多远就停下来,一只头狼斗着胆走向马群英的鞋子,用嘴嗅了嗅,拿前爪扒拉一下,用牙咬了咬,然后叼起鞋子嚼了起来。其余的狼见状一下子围了过来,慢慢地挤向洞口,缩小着它们的包围圈。王金凤英掏出双枪,不慌不忙地打开保险。她听说,狼听到枪声就会逃命,可是,你除狼不尽,或者没把狼群打散,它们就会一直跟着你,等待进攻的时机。所以,猎人打狼,特别注意这一点。

这群狼共八只,在溶洞前呈扇状攻击队形,在距离洞口七八米处围成半圆,不再向前运动,十六只狼眼闪着绿光,像十六把锥子似的一齐射向王金凤,只要头狼下令,只需一步一跃即可扑到王金凤。

王金凤端着双枪依洞口左壁站立,将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群狼。她深知狼的狡猾和严密的组织纪律性,已经感觉到狼与洞口的距离最有利于狼的攻击,起步一跃即到眼前。但她等的就是狼们跃起的刹那间,她才能开枪。那时,她后撤一步,背靠洞壁,双枪齐发,跃起的狼中弹倒地,没跃起的狼也启动向前再转身跑就慢了,她一阵紧打,有跑的再追出洞去打一下,即使没把这群狼全部打死,最多也只剩下一两只,以后就没有威胁了。

就这样,王金凤与狼群对峙了有两分钟时间。忽然间,谷口传来了一阵高似滚雷的哭喊声,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在空谷中回响,传到王金凤这里嗡声嗡气。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

原来是山上的土匪们哭喊着跑到了谷底,群狼听到人声鼎沸,一轰而散。

王金凤看着跑散的狼群长长地舒一口气。突然想起,她不能暴露,更不能让忠义寨的人把马群英找回去。就飞快地跑出溶洞,捡起马群英的那只鞋子,用力向马群英坠落的悬崖下扔去。

王富贵带着众土匪跑到悬崖下,只见灌木丛被砸倒一片,那片倒伏的灌木中一摊血迹,再向外血迹斑斑。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人呢?”本来就心虚的王富贵看马群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心更虚了,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也是问众土匪。

“二当家的,看,大当家的鞋。”一个土匪发现了王金凤扔下的那只鞋。

“瞧,都被狼嚼烂了。”

“嗥——”那个土匪的话刚落,山谷中就传来一声瘆人的狼嚎。紧接着又是几声苍凉的狼嚎。是那群要向王金凤进攻的饿狼,跑到了对面的山坡上。它们本以为就要饱餐美食了,却被这群土匪搅了局,气愤地冲着谷底的土匪发出了瘆人的嚎叫。

“大当家的肯定是让狼给叼跑了。”一个土匪说。

“大当家的!”几个土匪哭了起来。

“大哥!”王富贵冲着悬崖哽咽着大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他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侥幸地心底默念:“天助我也,上苍保佑啊!”

王富贵捂着脸佯装悲痛,哭得肝肠欲断,把那两只老母猪眼睛揉得像红灯泡似的。他哭了一阵儿,放开捂着脸的手,右手拇指和食指顺势捏住鼻子向下一捋,甩了一把鼻涕,从那小土匪的手里接到马群英的鞋,高高地举过头顶,撇着他那老婆嘴哽咽着喊:“弟兄们,狼把大当家的叼走了,让大当家的死不见尸,只给咱留下这一只鞋。俺发誓,一定要把青龙山的狼消灭!”王富贵恨得下门牙都要咬上了鼻子,他撇着嘴喊完,掏出手枪冲着天空“叭叭叭”地一气将一弹夹子弹打光。众土匪见状,也纷纷冲天空开枪,那枪声汇在一起,撞上谷壁,回音反射,声如霹雳,附近的野兽闻声而逃,远处的狼嚎也悄无声息了。

王富贵摇了摇被枪声震晕的头,看了看峡谷中弥漫的硝烟,甩了下手中马群英的鞋子,喊了声:“走!”自己率先向谷口走去。刘根紧走两步要替他拿鞋,他瞥了刘根一眼,带着哭腔说:“这是大哥留下的唯一东西,俺拿。”

“大——当家——的。”刘根想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只结巴着念叨这四个字。他想,他当时看到马群英坐在老虎岭上那块酷似老虎脑瓜盖的大石头前,手拿酒壶,神情恍惚,王富贵站在马群英身旁,他们离悬崖还有十多米远,怎么他刚转到老虎脑袋后,大当家的就掉下悬崖了?

马群英怎么摔下悬崖,李铁柱看得一清而楚。他躲在那天然石虎的脑瓜盖里,看着王富贵带着土匪们连滚带爬地跑下山去,小心翼翼地从那小洞口爬出来,走到王富贵推马群英摔下悬崖的地方看了看,摇了摇头。他断定马群英从那里摔下去一定会死,不死也会被狼吃掉。他知道,下面的峡谷就是狼窝,准确地说是狼捕食猎物的地方。狼们捕食猎物善于集团作战,组织严密,分工仔细。它们隐藏在对面较平缓的山坡上,待所捕食的猎物走进峡谷,先将谷口封住,然后围攻捕杀。李铁柱第一次将一只野兔赶进峡谷,发现狼群围捕野兔,惊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后来,他专门爬到老虎岭上观察,发现了狼群捕食猎物的规律。所以,他打猎从不进下边的峡谷,下套下夹也不过老虎岭。听到土匪们说要到峡谷里看一看马群英是否摔死,他也想弄个究竟。

李铁柱站在老虎头上看下面的峡谷,他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一只狼在运动,接着两只、三只……,一直聚到了七八只,然后悄悄地压下谷底。他想,狼肯定是发现了马群英的尸体,不敢贸然前去。

李铁柱看着那群狼走到自己所在的悬崖下,由于崖庵和崖树的遮挡他看不见了。这下边,就是马群英的落点,狼是不是在分食马群英的尸体他无法得知,不但看不到下边,下边的声响也听不见。谷太深了,落下个人就像落下枚针。

李铁柱的后背感到一阵阴冷,心头爬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感觉忠义寨的人还没有到达谷底,马群英落到谷底,即使没有被摔死,也被狼分吃了。马群英一世英名也就这么完了,当土匪头子,虽然他不祸害百姓,但干得也不是正经营生,谋财害命,最终被自己的兄弟推下悬崖,进了狼肚子里,也没有落个全尸。可怜呀,如果帮着八路打日本鬼子,死了也有人念着。

李铁柱想到这里,又想起了母亲和王医生,想起了溶洞中的李玉贞和刘会贤母子,他正要转身而去,突然听到土匪们的哭喊声由远而近传来,接着看到谷底的狼群四散。正闹不清土匪们是否见到了马群英的尸体,突然又听到谷底枪声四起,子弹“嗖嗖嗖”地射上山来,吓得他赶紧趴在地上。从枪声判断,马群英已经死了。这也是预料中的事,王富贵害马群英,肯定是想坐大当家的位置。土匪,永远改不了匪性。

李铁柱向后退了几米站定,谷底的枪声也停止了。看着飘上来的硝烟,闻着火药的味道,李铁柱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匆匆离去。

李铁柱回到溶洞,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跟刘会贤和李玉贞说了一边,溶洞中又恢复了宁静。三个大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婴儿或许是感觉洞里的空气凝固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刘会贤赶紧撩起衣服,把乳房塞进孩子的嘴里。

“马群英死了,我们可怎么走出青龙山呢?”李玉贞呆坐在一旁一边流泪一边嘟囔。

刘会贤抱着孩子一边喂奶一边踱着。她生下孩子,吃了些东西,体力得到了恢复,精神上也好了许多。他一边踱步一边说:“马群英死了,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她那忧郁的脸上透着不尽的坚毅。

“有什么办法呢?”李玉贞喃喃地说:“王医生跑出来了,她能上哪儿呀?要是她在,就好了”

刘会贤想了想说:“她不知道我们藏的地方,也不知道马群英已经死了,很有可能会去忠义寨。”

李铁柱一听刘会贤这话,急忙插话说:“那,那王富贵还不害她?”

刘会贤说得没错,王金凤确实去了忠义寨。不过,她为了避免遭到王富贵加害,没有从正门进,而是走了秘道。这条秘道是北宋末年裴月娥兄妹在此聚众起义时所建,马群英占居山寨后偶然发现的。马群英将自己的房间建在秘道之上,在距房间约二十米处做了个暗门,通过暗门连通了忠义寨的武器库。这条秘道,整个忠义寨,就马群英一个人知道,是他自己为以防不测之时所改造。可是,马群英在山寨中没有遇到不测,却在山里被王富贵推下了悬崖,要不是王金凤及时赶到,肯定进了那群饿狼的肚子了。

王金凤在土匪们走后,给马群英做了全面检查,发现马群英除了左小腿被摔断,其余全是刮伤。因为马群英摔下的那道悬崖上长了许多荆棘、灌木和小树,他摔下后磕磕绊绊,担担挂挂,所以被刮得体无完肤。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些荆棘、灌木和小树的磕磕绊绊、担担挂挂,才保住了马群英的小命。还有,他当时喝多了迷药,神志不清,如果神志清晰,恐怕是吓都吓死了。

王金凤根据马群英的伤情,到山里采了些草药、树棍。她脱下自己的内衣和外裤,撕成布条作包扎用。她先将马群英摔断的腿骨对接好,再糊上草药,用树棍和布条做了固定,然后对马群英身上的外伤一一做了处理。上草药,包扎,固定,马群英喝多了迷药什么也不知道。

王金凤为马群英处理完身上的伤,看马群英的衣服全被刮破了,怕他冻着,就又到外边打了许多干草,把他埋在干草堆中。正是寒冬腊月,本来穿得就不厚的王金凤,脱掉两件衣服,只剩下一件撅肚儿小棉袄和一条旧棉裤。棉袄棉裤都不贴身,纵然有山洞抵挡寒风,凉气还是直往里灌,刚才干活觉不着冷,停下来一会儿就冻得身体浑身打颤。

王金凤咬着牙,哆嗦着又到洞外捡了些干柴,在马群英躺的草铺不远处点了一小堆火。她想,经过忠义寨土匪那么一阵乱枪齐鸣,附近的野兽也不敢再来了。鬼子汉奸知道王富贵对这边搜了一边,若搜山也不会把这里当作重点。她和马群英藏在这里相对比较安全,在洞里拢一堆火,没有什么烟,远处也看不见。现在要紧的是弄点吃的,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刚才到山里寻草药也没想起寻点吃的。她决定先向洞里走一走,一来看看洞里的情况,有没有别的出口,二来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李铁柱说,他在山里的洞里就藏了不少用的和吃的。或许李铁柱他们就藏在这溶洞的另一端,找他们是自己的主要任务啊。

王金凤用捡来的干柴做了个火把,举着向洞里摸,拐了个弯,洞里湿漉漉的。为了防滑,她稳扎脚步。突然,感觉到脚下像踩了一团肉一样的滑软,低头用火把照着一看,还真是一团肉,吓得她毛骨悚然。这洞里何止这一团肉,密密麻麻铺了一片,一直向前延展。那肉白里透红,鲜嫩鲜嫩的,有的还透着血丝,如刚刚从人或动物身上取下一般。

是谁杀了这么多人或动物,把肉铺在了这里?难道这洞里住着什么妖怪或神仙!王金凤突然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一股冷气从脚跟一下子蹿到了脊椎骨,猛然生出一身鸡皮疙瘩,“噌”地一下拔出了手枪。

“啊!啊——”洞里突然发出两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吓得王金凤胆颤心跳。稍一愣神,感觉到是马群英有事,遂提气拔腿,向洞口跑去。跑到微亮处扔下火把,双枪指向洞口方向。

“啊,痛!”马群英躺在草铺上叫道,“有人吗?”

王金凤也不答话,警惕地看了看洞口,走到马群英跟前。

“王,王医生。这,这是咋回事儿呀?”马群英看着王金凤惊讶地问道。

“别动。”王金凤制止马群英说,“你从山上掉下来了。我正好路过……”

“王富贵,是王富贵……”马群英看看四周,眼前呈现出王富贵推他走向悬崖的情境。遂接着问:“你咋在这儿?”

“你先别问了,等我们藏好了,我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王金凤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们得换地儿,这洞太阴森了,里边铺了一地鲜肉。”

“铺了一地鲜肉?”马群英惊异地看着王金凤问。

“嗯。”王金凤点了下头问:“听说这山里有妖怪吗?”从来不信神不信鬼的王金凤在看到那么一大片鲜肉后,情不自禁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妖怪?”马群英忍着痛用嘴角笑了笑说,“哪有妖怪,那都是传说。”

“满满一地,看不到头,全是血淋淋的鲜肉。”王金凤对马群英喃喃地说,说话的口气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本来听到马群英的惨叫,一激灵,进入了战斗状态,又看到马群英醒了,还安然无事,身上受惊吓起的鸡皮疙瘩也已经消退了,现在说起那片鲜肉还心有余悸,又起了一身麻星子。

马群英听了王金凤的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年,他们挖井挖出了一大团肉,就像畜生早产的肉肚一般,人们以为是触犯了神佛,跪地求拜。忠义寨的几个楞头青不信邪,给煮煮吃了,味道就像山里采的鲜蘑菇。那时山寨里穷缺粮食,一听说那东西好吃,而且吃了还没事,人们都去那井周围挖了起来,挖出了许多,不知谁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胎盘蘑”。

“会不会是胎盘蘑?”马群英既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王金凤说。

“胎盘蘑?”王金凤不解地问。

“可能是。”马群英说,“是一种菌,能吃。你去拿一块,俺看看是不是。”

马群英的话虽然消减了王金凤对鬼怪神佛的想象,但是想起那摊鲜肉似的东西还是感到阴森可怕。能促使她去取一块让马群英看看的唯一理由是那东西能吃,她一天多没有吃东西早已饥肠辘辘了,刚才向洞里走不也是想找吃的东西嘛。

王金凤又打着火把走到那片鲜肉处,这次来少了些许害怕,但是心里还是忐忐忑忑的。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子划下一块,拿在手中就跑。

“看,是不是你说的什么蘑?”王金凤一口气跑到马群英跟前,递给马群英说。

马群英伸手摸了摸说:“是,是这东西。谁第一次见都以为是肉,前些年俺们吃的时候也不着它叫啥,有蘑菇味,像胎盘,就有人叫它胎盘蘑菇了。”

王金凤也不说话,既然能吃就吃吧。她用刀子削掉一块填进口中,一边嚼一边说:“是蘑菇的味道,你来块?”

马群英看着王金凤那吃相,想象的到她一天没吃东西了,心头涌上一股怜惜,这可是答应做她老婆的女人啊。他摆了摆手说:“烧,烧熟好吃。”

王金凤用刀子挑着胎盘蘑一边烧一边吃,吃了几块说:“味道好极了,不用愁饿死。”

马群英侧脸看着王金凤,知道她的棉衣不能御寒,心痛地说:“你吃完了回趟寨子,拿点衣服和油盐什么的。”

“你还不知道吧?王富贵带着郭疯子正找我们呢!”

“王富贵带郭疯子?”马群英用右手捋上了他那山羊胡子,一边捋一边说:“俺就着俺是被王富贵推下悬崖的。”

王金凤将她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马群英,马群英也将自己怎么被王富贵推下悬崖的事说了,并告诉王金凤进出忠义寨有一条秘道,他是让王金凤走秘道潜回忠义寨,一来取点东西,二来看一看王富贵有什么举动。

王金凤按着马群英的指点,从黑峪沟的一处石崖下进入秘道,一直走到马群英的房间,听了听外边没有任何动静,慢慢地打开了秘道的出口。这出口在马群英坐的罗圈椅后,门向里开,门上的砖缝与墙缝密合一致,找不出半点瑕疵。王金凤慢慢移开洞口的罗圈椅子,悄悄钻出密道。看了看周围没有动静,就打开衣柜,先挑了一件崭新的蓝色中山装罩在花棉袄上,又在棉裤外套了一件黑裤子。马群英的个子不大,王金凤穿上他的衣服非常合适。

王金凤又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到一根皮带系在腰间,别好手枪,又收拾了一些衣物用品连同自己来时做腰带用的子弹带一同塞进洞里。转身将桌子上土匪们为马群英准备的油盐酱醋等一大溜瓶瓶罐罐查看一遍,将盐罐里的盐全倒进了酱罐,将酱罐和那瓶香油又塞进洞里。然后,将秘道门复原,开关试了两次,放好椅子,慢慢地打开房门,看到门后挂着一顶黑色毛皮大棉帽,顺手摘下扣到了头上。贴着门框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溜了出去。

忠义寨内正在布置丧事。山寨里的人都已身装孝服,有的在房和窑前脸上拉黑布缝白字扎白花,有的在门框框上贴白纸对联,有的在聚义厅前摆放灵幡花圈,有的在聚义厅里布置灵堂,整个山寨一片肃穆,人人沉浸在悲痛之中。

王金凤躲过人们的视线将寨子大致看了一遍,悄悄地摸进厨房。还不到做饭的时间,厨房内空无一人。王金凤先奔向笼屉抓起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挨着个掀起缸盖看了一遍,然后顺手操起一只木桶和舀水用的大铁瓢,先淘了半桶豆子小米,又在豆子小米上面淘了半桶白面,最后用大铁瓢结结实实地淘了一大瓢盐往木桶上一放,提着木桶又悄悄地回到了马群英的房间。

王金凤把木桶小心翼翼地放进秘道,又悄悄地溜出了屋子。她想去偷点药,马群英的伤势太重,只上点草药疗效不好。忠义寨有个土医生,专门设了个医务室,王金凤到寨子里给他们看病进去过。这些土匪为了保命,连偷带抢加收购,弄了不少好药,当时王金凤的眼都看直了。

王金凤悄悄地摸到医务室,医务室虽然没有人,但是门上挂着把大锁。王金凤怎么弄也没法把锁打开,正想掏出枪来砸,一个土匪突然看到了她。

“大,大当家的!”那土匪认为大白天撞到了鬼惊讶地叫道。

王金凤听到身后有人叫“大当家的”,大吃一惊,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马群英的衣服,被人发现,误认为马群英了。再循声一看,那人只离自己十几步远,情急之下,一提气“嗖”地一下像闪电一样跳离了医务室。

“大当家的!”附近几个土匪听到那个土匪叫,向这边一看,正看到王金凤的背影,也惊讶地大叫起来。

“大当家的!”一个土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他认为是马群英的阴魂不散回到忠义寨了。

众土匪见状,也都跪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哭叫起来。王金凤趁机跑进马群英的房间,钻进秘洞,放好椅子,封上了洞口。

“咋了?”

“俺看见大当家的了。”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土匪们相互传着,他们想着马群英平时的好,加上对鬼魂的敬畏,都聚集到马群英的房前跪下磕头哭叫起来。

“咋回事?”

“咋回事呀?”

王富贵和杨金旺正在聚义厅里指挥着布置灵堂,突然听到外面哭叫声一片,一前一后跑了出来。

“俺看见大当家的了。”一个土匪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答。

“看见大当家的了?”王富贵先是一怔,急切地问:“在哪儿呢?”

“跑回他房里了。”一个土匪跪在地上指着马群英的住房说。

“回他屋了。”几个土匪也附和着答。

王富贵也不答话,急匆匆奔向马群英的房间。杨金旺也默默地跟在其后,几个从聚义厅跟出来的土匪也在后边簇拥着向马群英的房间走去。

王富贵急匆匆奔到马群英的房前,见房门虚掩,停下脚步,整理下衣裳,像往常进马群英的房间一样慢慢地推开房门进去,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叫“大哥”。

王富贵进屋就四下打探,杨金旺也跟着进去四处张望。小土匪们平时很少进马群英的住房,这时更不敢进,就站在门口探着头向屋里窥看。

王富贵亲手把马群英推下悬崖,又在悬崖下看到那么多血迹,还有那么多狼,最后只拿回一只被狼咬破的鞋子,在他的心中,马群英已经死了,根本不可能再回忠义寨。他将马群英的屋里看了一遍,特地弯腰看一看床下。他看完床下,直起腰,抚了一把马群英日常盖的被子,冲杨金旺说:“大哥走了,兴许是那个弟兄看花眼了。”

王富贵见杨金旺不说话,转身向走向门口,挤在门口的土匪急忙分向两边让开一条道。他走出马群英的房间,看着跪倒一片的土匪,将他那老婆嘴左右包了包,“倏”地一下将衣襟向后一扒,双手按在腰间的盒子枪上,拉着脸问:“谁看到大当家的了?”

“俺!”

“俺看到了!”

“俺也看见了!”

“俺看见大当家的在医药房前,俺一叫,大当家的就跑了。”那位第一个看见王金凤的土匪说。

“俺看见大当家的从医药房往这边跑,跑得可快了,一溜烟儿就跑进了屋里。”

“俺也看见大当家的跑进屋里了。”

……

王富贵凶神恶煞地拉开架式,本来想问一声,若没人承认,他就骂两句“装神弄鬼”;若有幺儿[1]俩人承认,他就表扬他们对大当家的感情深,想大当家的,眼睛走花了。谁知道“哗啦啦”一大片都说看到马群英了。他看了众土匪一眼,将那“地包天”的下巴向前送了送,阴着脸悻悻地说:“真是活见鬼了。”

“肯定是大当家的阴魂不散,回寨子里看呢。”那位第一个跪在地上磕头土匪说完,又磕着响头哭着喊:“大当家的,您就安心去吧。俺肯定会跟着二当家的好好干的!”

王富贵听到那土匪说马群英阴魂不散,立时就起了一身麻星子,后背冷嗖嗖的,刚想开骂,又听到那土匪喊“俺肯定会跟着二当家的好好干”,心中涌上喜悦之情。这是马群英死后他希望听到的声音啊,好小子,老子会奖赏你的。他心里这么想,眼里却扫向大家,他要看人们的表情,看谁拥护他谁反对他。他不知道,说这话的小土匪正是怕他加害才这么说的。

众土匪看那个土匪哭马群英还不忘拍王富贵的马屁,遂都跟随着哭喊:“大当家的,您就放心去吧,俺会好好听二当家的话的。”

“大当家的,您就放心走吧,二当家的会带好咱忠义寨的。”

“大当家的,您安息吧,有二当家的和三当家的在,忠义寨不会垮。”

……

“中了中了,大冷天的,大家别在这里跪着哭了,都到聚义厅去,给大当家的多上根儿香,那里暖和。”王富贵心里乐,挥着手恨不得将那前凸的下巴伸到众脸上说。众土匪纷纷从地上爬起,慢慢向聚义厅涌去。那些看到马群英的人还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向没看见的人小声细说,传得土匪们毛骨悚然,都不敢单独行动了。马群英的房门开着,也没人敢上前关,不大一会儿,屋里和屋外几乎一样的阴冷。

“刘根,过来。”杨金旺喊过刘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大声地说:“去通知各个岗哨,都警觉点儿,别让生人借奔丧混进寨子。”

“是。”刘根响亮地答完,就向门口跑。他虽然结巴,但是凭他的为人和能耐,马群英死了,王富贵和杨金旺选三大当家的,都会选他。

“回来。先把大当家的门关上。”杨金旺看着马群英的房门说。

“哦——”刘根急停站住脚。

“胆小鬼,大当家的白疼你了。”杨金旺大声说着向马群英的房间走去。王富贵回头看了看马群英房间洞开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俺——去。”刘根结巴着跑向马群英的住房。

尽管刘根跑到了杨金旺的前面,杨金旺也没有停步,他之所以叫刘根是想单独跟刘根说话。

刘根关好了门,杨金旺也走到了门前。

杨金旺回头看了看,王富贵和众土匪已经被医药房挡住了身影。他又推开门,拉刘根进屋问:“俺听他们说,大当家的掉下悬崖时,你也在场?”

“俺——没在。二——当家的——让俺——到山——后看——了。”刘根结巴着答。

“这么说,当时大当家的身边只有王富贵一个人。也就是说,大当家的咋样掉下山崖,除了他,你们谁也没有看见?!”杨金旺第一次在下属面前没叫“二当家的”而是直呼“王富贵”。

“嗯。俺——最后见,见大——当家的,他——正在喝——酒。”

“喝酒?谁带的酒?”杨金旺那枣核儿脑袋一歪,上捺儿下撇一抖,凸出的螃蟹眼睛就瞪圆了。

“是二——当家的——酒壶。”

“大当家的没说话?”杨金旺的右手拽住了自己的小胡子,一边拽一边若有所思地问。

“没——有。二——当家的——扶着——他,给,给俺——说话。”刘根结结巴巴地答着,眼前又浮现出了当时王富贵扶着马群英催他到别处看的情景,马群英像是有点晕眩。

“噢——,走吧。”杨金旺转身走出房门。

刘根跟出去,轻轻地关门,就像马群英还在屋里一样。

王金凤在秘洞里听着杨金旺和刘根的脚步声远去,知道自己再去偷药已不可能,就将衣服打包,把那瓶香油和酱罐也打了进去,背在背上,一手提桶一手提着提马灯,嘀哩当啷地往回走去。

王金凤回到溶洞,把看到听到的情况给马群英说了一遍。马群英笑道:“看来俺在弟兄们的心中还有点位置。这样,你明天还得去一趟。杨金旺已经怀疑王富贵了,你想法见见杨金旺,让他稳住王富贵,千万别起内讧。”

马群英说着从脖子上摘下自己的项链递给王金凤,那是条金项链,项坠儿是用弹片做的,打磨得锃光发亮。马群英对王金凤说,半年前他们在玉皇庙打劫了日军的运输车,日军用迫击炮轰他们,一发炮弹落在了他的身旁,是杨金旺把他扑到身下救了他的命,杨金旺的额头和左肩受了伤。杨金旺额头的大疤就是那次救他留下的。他把从杨金旺肩上取出来的弹片做成了项坠儿戴在胸前,就是要自己牢记和兄弟们是过命的交情。杨金旺是可以用命来换的兄弟,把这项链给他看,他肯定相信你。

“我穿你的衣裳,他们把我认成你了。再穿着去,王富贵见了一定怀疑。”王金凤摸着身上的中山装担忧地说,“他们认识你的衣裳。”

“他们认的是这顶帽子。”马群英指着王金凤头上的黑皮帽说,“你不戴这顶帽子,他们就不注意你的衣裳了。再说,这件中山服我也从来没在外面穿过。我穿中山服也不像你这样还扎个腰带。”

王金凤打消了顾虑,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带着马群英的贴身项链又从秘洞潜到了忠义寨。她刚靠近秘洞暗门,就听见有人在马群英的房间里说话。她贴近洞门听,是王友池那公鸡卡着脖子似的声音:“忠义寨大当家的住房不错啊,要啥有啥。这以后都是王兄你的了。好,好,好。恭喜你了,王大当家的。”

“不敢不敢。没有郭队长的教诲,俺王富贵还不知要为马群英卖多少年命呢。这屋里的东西恐怕一辈子也得不到。感谢郭队长,感谢王军师,今后王某甘愿为郭队长效犬马之劳。”

郭疯子嗡声嗡气地说:“中了中了,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还客气个啥?这青龙山就是咱的了,你是头功啊。”

“王大当家的,你看郭队长把谁给你带来了。”王友池那公鸡卡着脖子似的声音又响起来,“夫人,进来吧。”

“三,三姨太。”王富贵的声音里带着吃惊、喜悦与不安。

“从今儿起,他就不是俺的三姨太了,是你的压寨夫人。”郭疯子嗡声嗡气地说,“你可要善待她呀。”

“一定,一定。”王富贵的声音非常谦恭。

“大婚的时候,你可得多敬俺几酒。”王友池那公鸡卡着脖子似的声音异常兴奋。

“哈哈,那是,那是。”王富贵的声音里带着笑。

“中了,俺就不在这耽搁了,你刚做大当家的忙啊。”郭疯子嗡声嗡气地说着已经挪动了脚步。

“不忙,不忙。郭队长来,是忠义寨最大的事儿。”王富贵谦恭地说,“中午喝了酒再走。”

“正办马群英的丧事,咱们喝酒,让山寨里的弟兄咋想啊。”王友池那公鸡卡着脖子似的声音说。

“他妈的谁敢龇龇牙,老子灭了他!”王富贵愤愤地说。

“中了中了,来日方长。忠义寨是咱的了,你急个啥?”郭疯子嗡声嗡气地说,又挪动了脚步。

“那,俺送您。”王富贵谦恭的声音,“你就在这歇着吧。”王富贵后这这句话王金凤想是说给三姨太的。

“夫人,俺告辞了!”王友池那公鸡卡着脖子似的声音挑得很高。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王金凤隔着秘道的暗门听到这里,知道马群英的住房已经被王富贵和三姨太所占,再从这里出去必将暴露无疑。所以,王金凤决定回去与马群英商议。


[1]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