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众土匪坐山观虎斗
李铁柱出手退追兵

“爸,要不要停一下?”刘晓豫远远看到“石榴院”的标牌,瞥一眼后视镜中的刘慈云,轻轻地问。

刘慈云正回忆着母亲给他讲的故事,朦胧中听到刘晓豫问话。他回过神,意识到刘晓豫在和自己说话,又没听清女儿说的什么,遂问:“啊,你说什么?”

“到石榴院了。”刘晓豫说,“我们要不要停一下。”

“停,停,停。”刘慈云也看见了石榴院村口树的大牌子,急切地说:“停下来,我要带着你奶奶到村子里转一圈儿。”

说话间,刘晓豫已经把车停在了路边。她解了安全带,准备下车。

“你不用去,让佳佳跟着就行了。”刘慈云说,“你把车开到村东边的路口等我们,我们从村里走过去,省得再回来求车。”

“我想陪着奶奶。”

“你奶奶一生南征北战,从不计小节。你别陪了,把车开过去等着,我和佳佳去。”刘慈云说着已经自己打开了车门。

刘晓豫急忙打开前车门下车,用身子靠住后车门伸出双手护住骨灰盒对刘慈云说:“给我吧。”

刘慈云说了声“不用”,头也不抬,抱着骨灰盒挪着屁股就要下车。刘晓豫急忙腾出手扶着他。

刘慈云把母亲的骨灰盒从北京抱到巩义,就没有让别人碰过。把骨灰葬在巩义青龙山是母亲的遗愿,也是他的想法。他还想自己死后,也把骨灰葬在青龙山呢。那一仗,就活下来母亲一个人,她的战友把生命全都留在了青龙山,母亲要来陪他们,他刘慈云也要来陪他们。如果没有那些叔叔阿姨,也就没有他刘慈云,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儿子,他要为他们尽儿子的孝心。昨天,刘晓豫和丈夫宋德方带着佳佳到青龙山选墓地,他坚持在酒店里陪母亲。他认为把母亲的骨灰无论葬在青龙山哪个地方,母亲都能看到她的战友,她的战友也都能到母亲那里相聚。青山处处埋忠骨,只有活着的人把他们装在心里,他们的精神才能够延续。他要在心灵上与他们保持最近的距离,就不能把母亲单独丢在酒店里。

刘慈云下了车,佳佳也赶到他面前,帮忙整理好骨灰盒上的黄绸布。红檀木的骨灰盒敞开雕花的正面,刘会贤穿着八路军军装缩在骨灰盒中央那个椭圆型的小框里,用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看着石榴院。黄绸布齐整地包着骨灰盒的两个侧面和背部,就像一位坚毅英武的人头裹着一条明黄色的头巾。刘慈云环顾了一下四周,低下头看了看骨灰盒,喃喃地说:“娘,这就是石榴院。我们又回来了,您好好看看,比上次回来时又多了好多新房子,都是两三层的小楼,您和您的战友血没有白流,这里的老百姓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刘慈云一边说一边向前走,刘晓豫和佳佳跟在他的两边,一只手搀扶他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托着骨灰盒的底边。三个人托抱着骨灰盒慢慢地向前走,犹如搀扶着刘会贤老人故地重游。刘慈云虽然年逾七十,白了头,秃了顶,但是腰不弯,背不驼,站着比刘晓豫和佳佳还高出半头。他一边走一边对着骨灰盒说话,就像是刘会贤活着似的。

“娘,下坡儿了,别害怕,别害怕啊。这都是你当年走过的路,现在都铺上了柏油,比以前平坦多了。咱和佳佳一块儿去村里,让晓豫回去开车。要不然,走到村东头儿还得拐回来不是。让孩子自己回来开车,您还得等着,还不如让孩子把车开到那里等着您呢。就让晓豫去吧,我和佳佳陪您。咱不惊扰乡亲,就转转,看看,人多了,扎眼……”

刘晓豫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感到心酸。她童年的时候奶奶就是共和国的高干,但奶奶是个老机要员,办事非常严谨,钉是钉,铆是铆,板儿是板儿,眼儿是眼儿,既不浪费资源,也不浪费时间。她能工作干练缜密,用业余时间创作成为作家,多源于奶奶的言传身教。

刘晓豫站在村口,望着父亲和女儿的背影渐渐远去,她的眼睛有些潮湿,父亲和女儿的身影慢慢地交合在一起,化为奶奶的背影,又渐渐地隐入村庄。

“奶奶。”刘晓豫用喉咙轻轻地叫了一声,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七十年前,八路军独立排的官兵用生命铺路把奶奶从这里送了出去;七十年后,她把奶奶的骨灰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又送回到这里。奶奶是在用她特有的方式与战友重逢。

刘晓豫默默地回到车里,压抑着自己悲怆的情绪,开着车不加油用带速前行。她的车载不动这块土地的历史,她怕惊扰了这片土地上的英灵。八路军一个排的官兵在这里倒在了血泊中,刘晓豫的爷爷陈泽仁在这里与日军拼刺刀拼到了最后一秒。这是一块英雄的土地,这是一部血染的历史。刘晓豫上中学的时候,随奶奶和父亲来过一次,当时一个农民给他们讲了这里的战斗场面。那农民叫刘根,和奶奶的年纪差不多,正常说话有些结巴,但是扯起嗓子喊很少打磕儿。刘根讲,那场面是他亲眼所见。

当年,刘根是忠义寨的土匪,一个小队长,相当于部队班长的角色。说是土匪,其实全都是穷人,为躲避战乱聚集在一起,借寨自保,有时也杀富济贫。日伪军对石榴院进行铁壁合围的那天夜里,忠义寨的哨兵首先发现了西路尚文安带领的一队伪军开进了过路沟,大当家的马群英不明情况,立即召集二当家的王富贵、三当家的杨金旺商议,周密地作了防御伪军攻打忠义寨的部署。全寨人员各就各位,虎视眈眈地做好了战斗准备。他们看着那一百多个伪军经过过路沟,上了小中王庙,方才松了口气。因为皮定均带领的八路军进攻小关据点的战斗已经打响,他们认为这伙伪军是经过这里去增援小关据点的。谁知,他们刚刚撤下寨墙上的重兵,哨兵又发现一队汉奸带着一百多个日军经崔庄上了凤凰台。他们怕日伪军玩“借道灭虢”的把戏,把岗哨远远地撒了出去。王富贵亲自带人监视日军,见日军离开了凤凰台,遂带人摸了上去。他们爬上凤凰台向下一看,才明白日伪军是在合围石榴院。

“他妈的,小鬼子也知道围魏救赵啊!”王富贵恨恨地骂道。

刘根当时就跟在王富贵身边,听到王富贵骂,就接过话茬,结结巴巴地说:“鬼——子身——边有——汉奸!”

“他妈的,毁就毁在汉奸身上了。”王富贵恨得直咬牙。他是个直性子,说话爱带把儿,张口就是“他妈的”。这个人非常有特点,身高七尺,膀大腰圆,大脑袋,长方脸,颧骨宽,母猪眼,面孔棱角分明,下巴稍往前倾,下嘴唇包着上嘴唇,跟没有牙的老头老太太那嘴一个样儿,是典型的反咬关。恨他的人叫他“老婆儿嘴”,拍马屁的人称其“地包天”。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无论穿什么衣裳,外衣都是敞怀的,若隐若现地露着腰间那两把盒子枪,一般人见了都感到瘆得慌。王富贵是土匪,但最恨汉奸。他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要是没有那么多汉奸,小日本进不了中原。他常说,如果巩县没有特务队和自卫团那么多伪军,他带着忠义寨的兄弟就把驻县城的鬼子给灭了。

王富贵一行站在凤凰台上,把石榴院那场战斗看了个一清二楚。天亮时分,战斗结束。日伪军搜查了抗日第五区政府的仓库,发现里边有一千多斤麦子和一些物资,就抓了五六十个老百姓,要让老百姓把这些东西运往县城日军驻地。他们把老百姓的左胳膊用绳子栓住,将他们栓成一串,强迫每人背一样东西。对几个共产党嫌疑人,五花大绑,也栓成一串,由尚文安指挥着他的伪军押着顺钟岭向大峪沟方向走去。日军居中,李青标的自卫团断后,呼呼啦啦地走出了石榴院。

“他妈的,没事儿了。小鬼子和自卫团要从大路回县城了,咱们安全无事儿了。”王富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俺就说嘛,咱不招他,他妈的打咱弄啥?吃饱撑的?”

王富贵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凤凰台北侧的民权村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眨眼间就见郭疯子骑着一匹白马从凤凰台下的路口穿过,直奔石榴院而去。

“郭疯子!”王富贵惊讶地叫了一声。先前,郭疯子带着特务在龙脊岭与八路军混战,又骑马追赶八路军的马车,王富贵就觉得他们那帮人不简单。因为天还没有完全放亮,看不清人脸,王富贵也不知道带头的就是郭疯子。自从那次忠义寨的弟兄与日军相遇,日军用迫击炮轰炸他们,差一点把三当家的杨金旺炸死,大当家的马群英就严令弟兄们不准进县城,他也有近一个月没离开过山寨,还不知道郭疯子已经回到了巩县。现在看见郭疯子骑马跑向日伪军,不由得大吃一惊。

郭疯子追上松本,翻身下马,给松本等人连说带比划了半天。松本把手向凤凰台一指,哇啦哇啦地叫了几声。紧接着日伪军都停止了行动,李青标的自卫团后队变前队,浩浩荡荡地向凤凰台开来。

“他妈的,是不是要攻打咱忠义寨呀?!”王富贵像是问别人,又像是自言自语。那神情,地包天的下巴要盖住鼻子了。

“不——会吧?”刘根接着说,“是——抓八——路。”

“抓什么八路?就跑那几儿[1]人,他妈的动用这么多部队?”王富贵撇着他那老婆嘴不以为然地说。

“搜——山,是——搜山。”刘根进一步说明自己的猜测。

王富贵看了看刘根,下嘴唇包着上嘴唇抿了抿,想了想说:“有可能。他妈的刚才追出去的是一个马队,现在就回来郭疯子一个人,没准儿是回来要大部队去包抄呢。走,咱们不能和他们碰头。”

王富贵在凤凰台上留下暗哨,带着其他人回到了忠义寨。他把情况向马群英作了汇报,马群英立即让杨金旺到寨墙周围巡视,防止日军进攻忠义寨。

“俺认为他们是进山搜那股八路的,不会攻打咱忠义寨。”王富贵说。

“你不是说你看见郭疯子了吗?”马群英一边踱步一边用右手轻轻地捋着他的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问。他今年四十二岁,在忠义寨做大当家的已经七个年头了,对部属说话俨然如一位老者。坐下看,大脑门,大眼睛,高鼻梁,国字脸,上留背头,下蓄美须,很有绅士派头。站起走,个头不高,一米六五左右,有点伤残,左胳膊有点拐,右腿儿有点短。这拐和瘸都是为山寨拼杀落下的,要不然做不了老大。可他残而不废,行动如飞,跑起来一般小伙子都追不上。那拐着的左胳膊是受伤之后肌腱收缩伸不直了,可什么也不影响,他加强练习,比右胳膊还有力,甩出的飞镖精准无比。特别是,他一身正气,不亏待弟兄,不祸害百姓,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一般人见了都自生三分尊重。

“嗯,俺看得一清二楚。”王富贵下嘴唇包着上嘴唇说,“俺估计那队骑兵就是郭疯子带的。他们去追那股逃出的八路时,天还没亮,俺没看清楚。后来回来叫日本人,俺看清楚了,就是他。他烧成灰儿俺都认识。”

“郭疯子可是个小肚鸡肠、心狠手辣的东西。”马群英甩下捋胡子的右手说,“凡是跟他有过节的,只要他得势,必定报复。”

“对,对,他妈的是有点儿丧心病狂!”王富贵接着说,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巩县的人都知道,郭疯子因为在黄冶村被一条狗咬了一口,就带着他的喽啰把村里的狗全部打死,一只不留,还把死狗都吊到树上。

马群英右手又捋上了胡子,接着说:“所以,俺立马让老三去布置,咱们得防着他。咱以前可是打过他的家,劫过他的舍。特别是兄弟你,更得小心,你和他三姨太的事儿,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会报复。”

“他……哼,他妈的敢把俺……咋样?”王富贵不服气地说,但那语气显然有点心虚,那老婆儿嘴撇得更狠了。当年,郭疯子在县城纠集一帮流氓疯狂敛财,马群英带领忠义寨的弟兄抢过他家多次。一次,王富贵带人进城打劫,看到郭疯子的三姨太身材婀娜多姿,眼睛顾盼生辉,艳波荡漾,风情万种,就来了冲动,奸了三姨太。没想到办那事耽误了时间,在外边望风的刘根被返回的郭疯子抓住。王富贵见事不妙,也抓了三姨太做人质。马群英出面与郭疯子谈判,忠义寨返还了抢来的钱物,放了三姨太,换回了刘根,并约定以后互不侵犯。可是不久,郭疯子在巩县兵工厂犯事,逃离了巩县,三姨太就成了王富贵的情妇。现在,郭疯子回来当了汉奸,王富贵还真有些胆寒。

“小心点儿吧。”马群英放下捋胡子的手拍一下王富贵的左肩说,“快去吃点儿热的,暖和暖和。”

王富贵刚走到门口,马群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冲着王富贵的背影说:“噢——,对了,你僵个儿[2]说,有几儿[3]八路跑进山了?”

“嗯。”王富贵转过身点点头说,“看他们那样子,里边有个很重要的人。”

马群英又捋上了他那山羊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咱得想点儿法子,在日本人找到他们前,找到他们。”

王富贵瞪大了眼睛问:“大哥,您想救他们?”

“嗯,咱和皮司令有友好约定啊。”马群英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是互不为敌的友好约定,也没有……”王富贵有点儿着急,那样子是不想趟这个浑水。

“有。”马群英放开捋胡子的右手,变成立掌,冲王富贵一扬,像是作出了重大决定,对王富贵说:“不管咋样,皮司令对咱不错,八路军也没少帮咱。友好是个很大的概念。咱不能看着人家身陷绝境,更不能让他们在咱的眼皮子底下落到日本人手里。”

“好,俺这就去安排。”王富贵说完转身离去。

悬挂着京A010114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慢得像个蜗牛,徐徐向前爬行,扯动着刘晓豫的思绪。刘根的讲述让刘晓豫感到震撼,奶奶给她讲的故事和奶奶的回忆录都不够全面,只是奶奶自己经历的那么一点。她问刘根和陪同的干部,有没有一部完整地表现八路军在这里战斗的书,她想买一本,全面地了解一下那段历史,打造一副像爷爷、奶奶一样的风骨。在得到否定的回答时,她感到很失落,在心底发誓,长大后若这样的书还没有出来,她一定要写一部这样的书。现在,她已经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名会员了,她已经写了几本小说,其中一本已经改编成了电影,但是她还没有动笔写这部书。奶奶看到了孙女成为了作家,却没有看到介绍他们当年艰苦卓绝、浴血奋战的书。

奶奶走了,到这里来找爷爷和她的战友。奶奶割舍不下这片土地,要与这片土地厮守在一起。刘晓豫感到愧对奶奶,愧对奶奶对自己的培养教育。她又在心底发誓,要以奶奶为主人公,以这里抗日斗争的故事为蓝本,写一部书,作为对奶奶、爷爷和他们战友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纪念。

刘晓豫把车停在石榴院村东南的路口。那年她来到这里,一直沉浸在刘根讲述的故事里,激动着,悲痛着。昨天,她和丈夫、佳佳随同巩义市有关部门的人员到青龙山为奶奶选墓地,也只是在车里看了看这片土地。现在,她要站在这片土地上,感受一下历史的凝重,体会一下英雄的风采,特别是要凝聚一点儿爷爷的英雄气概。

刘晓豫下了车,走向面前的一片荒地。硝烟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古老的战场已经被风雨擦去了痕迹,当年近一人多深的战壕已经被泥沙填平,长满了荆棘和蒿草。但是,村里的有一条死规定,无论是居民建房,还是企业用地,村东南这一片不能占。刘晓豫顺着人们踩出的一条小路来到一处凸起的高地,站在那里向石榴院张望。她望见了奶奶当年的住处,估计着从脚下到那里的距离。奶奶当年怀着九个月的父亲就是从那里启程的,躲避着敌人的搜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这里的。以前,她只是想奶奶他们当时要是让日伪军发现了如何后怕,当她怀佳佳九个月的时候,才体会奶奶当年是如何伟大。奶奶在这里躲在马车后向敌人射击,在感到战斗惨烈无法脱身时,奶奶又是怎么镇定地销毁八路军的机密。爷爷当年就是在这里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气吞山河地拼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八路军独立排王排长带着战士,就是在这片山坡上与数倍于自己的特务肉搏,掩护了奶奶脱险。

刘晓豫看着周围的地形,回忆着奶奶和刘根讲的故事,还原着当时的场面。她要把那场面写出来给世人看,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

“嘀嘀!”刘晓豫的身后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她把视线从山坡移到汽车响动的方向,只见一辆深灰色越野车呼啸着冲过石榴院村北面的路口,掠过村子,急停在刘晓豫的奥迪车后边。

“是不是大桥头那辆路虎车?”刘晓豫看清楚那是辆路虎越野汽车时,就在心里琢磨:“会不会是那灰西装和小保安在追我们?”

伍子和李斌马上证实了刘晓豫的猜测。他们分别从路虎车的正副驾驶位置上下了车,站在车两旁又冲刘晓豫的奥迪车看了看,遂走向前,透过玻璃看向奥迪车里,确认无人后把目光扫向四周。

“嗨哎——”李斌发现了刘晓豫,向刘晓豫招了招手。

刘晓豫没有回应,淡定地向自己的奥迪车走去。

“嗨,大姐,北京来的吧?”李斌见刘晓豫走近又招手笑着打招呼。

“啊。”刘晓豫应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这车是您的?”李斌指了指奥迪车问。

“啊。”刘晓豫又应了一声,迎着李斌走去。

“请问,大姐,您是,北京什么地方的?”李斌被刘晓豫那双丹凤眼看得浑身发麻,对她那一个字的回答弄得也有些胆怯,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是看刘晓豫来自北京,长得又这么漂亮,还开着一辆高档奥迪车,那两声“啊”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那一双丹凤眼像摄取了他的魂儿,一下子让他感觉到了心虚。

“怎么,查户口啊?”刘晓豫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不。”伍子急忙摆手说,“他是问您住在北京哪个地方,或者在北京哪个单位工作,他有一个亲戚是北京的。”

“啊,他那个亲戚住在北京哪个地方?或者在北京哪个单位工作?”刘晓豫重复了一遍伍子的话。她坚信一个字都不会差,只是把伍子的陈述句换成了疑问句。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的长相像,像您。”李斌说,那话说得没有一点儿底气。

“像我?你家亲戚像我?”刘晓豫将柳叶眉毛一竖,瞪圆了眼睛盯着李斌,看得李斌低下了头,佯装没有看她。突然,刘晓豫柳眉一弯,笑着说:“好,我认了你这个亲戚。还有什么,接着说。”

“不不不。”伍子又急忙摆手接着说,“您,您别误会。他说的那个亲戚不是他家亲戚,是他爷爷救的人。”

“他爷爷救的人?北京的?像我?是吧?”刘晓豫点着自己的鼻子一连发了四问。

“对对对,特别像您。”李斌陪着笑脸说。

“可惜呀,不是我。我从来也没有让谁救过,你们认错人了。”刘晓豫把双手一摊,笑笑,把脸转向了自己的奥迪车,不再看伍子和李斌。街上的流氓混混她见多了,常常因为她有点姿色,故意找茬搭讪,她已经有了应对经验。就是这样,不温不火,冷处理。

“是,是。您不是我爷爷救的人,可您和我爷爷救的人长得特别像。”李斌见刘晓豫不拿正眼瞧他们,红着脸说:“在贝克大酒店看到您,我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当我想起来,您,还有旁边的姑娘,和我爷爷保存的照片特别像,就追了上来。”

“噢——”刘晓豫点了点头,笑笑,又把脸转过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李斌和伍子。她不说话,看李斌和伍子还有什么话说。

“他爷爷是老革命,抗美援朝的英雄。”伍子见刘晓豫没了下话,接着说李斌的爷爷,打破了沉默。

“噢——”刘晓豫又笑着点了点头,用犀利的眼光看着伍子。心想,大城市小孩子前些年玩的伎俩,这里的年轻人还在使,真是好笑。

伍子见刘晓豫还不说话,怕冷了场,接着说:“他为了写他爷爷,放弃了到郑州去工作,在青龙山慈云寺风景区当了两年保安。”

编,使劲儿编。他写爷爷,我还写奶奶呢。刘晓豫觉得好笑,为了写爷爷当保安,那他爷爷是干什么的?不是老革命,抗美援朝英雄吗?为了写爷爷放弃到省城工作说得过去,可与到青龙山慈云寺当保安有什么必然联系呢?真是天方夜谭,不着边际。刘晓豫想起了女儿佳佳说这个保安像汉奸,就忍不住仔细地将李斌上下打量一番。小伙子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不高不低。小分头,国字脸,鼻高嘴阔,浓眉大眼,虽然不像朱时茂,但跟传统的汉奸脸谱一点儿也不着边。准确地说,这小保安是那种比较阳光,比较帅的小帅哥。如果不是见了陌生美女乱搭讪,刘晓豫不会感到他讨厌。佳佳说他像汉奸,估计是他看佳佳年轻漂亮,给佳佳做了鬼脸,或者是他那小分头抢了眼。爸爸教育佳佳要尊重老区人,是念着老区人民的深情厚意,不是助长这种流里流气、瞎侃胡抡、不求上进、蒙事骗人的痞子混混。想到这儿,刘晓豫用嘴角笑了笑,瞥了李斌一眼,带着嘲讽的口味说:“噢,没看出来,还是个文人,作家。”

“不敢,不敢,只是爱好写作。爱好,爱好而已。”李斌看刘晓豫那么近距离上下打量自己,话说得非常谦卑,脸又红了。

“您可别小看他。”伍子感觉自己找准了话题,眉飞色舞地说,“看着他大大咧咧,像个粗人,文章写得可好了。他在青龙关当两年保安,为风景区写了个电影剧本,就等着开机拍呢。”

“没影儿的事儿,都在扯皮,早,早搁下了。”李斌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儿。他被伍子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脸更红了,眉宇间还隐约出见一个“川”字,似有难言之隐。

“你写的什么题材?”刘晓豫不能说是阅人无数,但她也是个作家,看人还比较准。她感觉眼前的这两位年轻人不像是坏孩子,特别是李斌,有点文人的气质。再听话音,感觉他确实写了些东西,遂好奇地问。

“抗日,抗战题材的电影。”李斌不好意思地说。

“你了解那段历史吗?”刘晓豫接着问。

“嗯,从小就听爷爷讲,印象很深。上中学写作文,我把一些情节写在其中,老师说写得好,有好几篇都让全班同学传着看。长大了,又看了一些有关的书籍和材料,就想写一本书。”李斌一提起写作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话也不那么拘谨了:“做了一些准备后,到这里当了两年保安,把青龙山的峰峦沟坎都摸了个遍,又走访了一些老人,听山里人讲了不少那时候的事,就开始动笔写了起来。朋友们都说,现在没几个人看大部头书了,要是能拍个电影电视剧就好了。我就又学习写剧本,写了个电影剧本。”

“是以这里的抗日故事为蓝本吗?”刘晓豫有些激动,也有点儿对李斌肃然起敬。她认为李斌有着和她一样的经历和感受,做得却比她好。李斌的条件远不如她,但李斌把立志为这片土地写本书付诸了行动。不管那剧本写得好坏,人家写成了。所以,她迫不及待地问。

“嗯。以爷爷的故事为主线写的。”

“你爷爷是八路军?”刘晓豫不等李斌说完,又急切地问。

“不是。”

“那是区政府干部?区干队员?”刘晓豫嘴快,又连发两问。

“不是。我爷爷那时就是个老百姓。”李斌不紧不慢地说,“日本人占领巩县以前,我爷爷被巩县兵工厂贵遗爱学校聘为武术教师。家里有我老奶奶,就是我爷爷的母亲。我大奶奶,就是爷爷的第一个老婆,还有一个三岁的孩子。我大奶奶长得漂亮,日本兵活生生地把她糟蹋死了,还摔死了那个三岁的孩子。我爷爷杀了几个鬼子,背着我老奶奶跑进了青龙山。就住在那边,山那边。”李斌一边说一边指向凤凰台给刘晓豫看,“住在那边的吴窑里,就是传说的吴承恩住的窑。传说,吴承恩写《西游记》,就住在那儿——”李斌回过头突然怔住了,眼睛直盯着石榴院村东南的路口。

刘晓豫侧目一看,是刘慈云和佳佳抱着刘会贤的骨灰盒走来,急忙转过身跑了过去。李斌和伍子也跟着迎了上去,两个人的目光同时盯住了骨灰盒。

李斌怔怔地看着骨灰盒正中央刘会贤的照片,顷刻间,眼泪像山泉一样涌了出来。他一下子跪倒在刘慈云的正前方,双手托着刘会贤的骨灰盒,痛哭流泣地喊:“奶奶,我可找到您了!”

众人被李斌的举动一下子弄懵了。还是佳佳反应快,她五岁就练跆拳道,高中毕业就考取了九段。只见她右臂一绕,就将李斌的双手拨离了骨灰盒,再顺势一推,李斌就后脑勺着地打了一个滚儿。佳佳在做这一套动作时还大吼一声:“干什么呀你!”

“佳佳。”刘晓豫一把推开佳佳。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缘由,拉着李斌问:“小兄弟,你说的照片是——”

“是她,我奶奶!”李斌又爬到刘慈云跟前,左手托着骨灰盒,右手抚摸着刘会贤的照片,哽咽着说:“我爷爷救的奶奶,我的八路军奶奶。奶奶——”

“你爷爷是——”刘慈云颤抖着声音问。

“我爷爷叫赵石头。”李斌哭泣着说,“奶奶,奶奶怎么,怎么走了?”

“不对吧?”刘慈云没有正面回答李斌的哭问,若有所思地说。看他那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刘晓豫和佳佳,亦或是问骨灰盒里的刘会贤:“那个猎户姓李,叫李铁柱吧?”

刘晓豫冲刘慈云点了点头。当李斌报出他爷爷的名字时,刘晓豫也愣住了——李斌报出救奶奶的人不但名字不对,而且姓儿也不对呀。

“对,我爷爷就是姓李,叫李铁柱,赵石头是他参加革命后用的名字。我就姓李,叫李斌。”李斌抹了把眼泪,指着灰西装说:“他叫伍子。伍子可以证明,我爸爸那辈儿都改过来了,姓李。”

伍子冲大家点了下头说:“我看过他爷爷的档案,好多张表里填的曾用名,都是李铁柱。”

“我爷爷在这山里救了三个女八路,那两个牺牲了,就剩下了这个奶奶。奶奶——”李斌说着又抚着刘会贤的骨灰盒哭了起来。

“小兄弟,别哭,起来。”刘晓豫拉着李斌说,“起来慢慢说。”

佳佳在懵懂中感觉到了李斌和太奶奶有一定关系,像对待亲人一样递上了几张面巾纸。

李斌用面巾纸擦干眼泪,又将他爷爷怎么背着他老奶奶跑进深山住在吴窑的事说了一遍。接着说起了他爷爷救刘会贤等人的事。

原来,李铁柱跑进青龙山,以打猎为生。因为杀了日本人怕日伪军搜捕,也始终留着机灵。那天凌晨,他隐约听到凤凰台那边响起了枪声,就一骨碌爬起来,到门外听听看看,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危险,又回去躺在了床上。可是,山那边的枪声一直不断,一声声像弹棉花的绷子拨动着他的心弦,弄得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知道山那边是八路军和日伪军在打仗,前些天他家里住过一个班的八路,要不是有老娘,他就跟八路打鬼子去了。他看看天已经蒙蒙亮了,就跟老娘聊了几句,到山里巡视他下的套子是不是套住了猎物。

可能是山那边的动物受到了枪声的惊吓全跑到山这边来了,李铁柱的收获很大,巡视四个点就逮住了一只山鸡两只野兔。他提着山鸡和野兔向他设捕的第五个点走去,刚走到朱雀岭半山腰,就听见一阵枪声在凤凰台的南边响起。李铁柱寻着枪声望去,只见元帅池上方的大路上,一辆马车飞驰而下,后边紧追着一个马队,马队居高临下在向马车开枪。

马车上,王金凤和李玉贞紧紧地抱着身怀六甲的刘会贤。马车的颠簸让这位就要临产的女八路非常痛苦,不住地“啊啊”大叫。杨班长挥舞着马鞭赶着马车,两个战士持枪趴在马车后面向追来的马队还击。

眼看着敌人越追越近。战士小李冲杨班长喊:“班长,敌人追上来了,我下车抵挡一阵儿。”

杨班长看着前方一边挥鞭一边喊:“好。过了河,上坡儿的时候,你们俩都下去,从上往下打。”

说话间马车越过元帅池上的马鞍型横道,凌空而起,重重地落下,三个女八路不约而同地齐叫一声:“啊——”

马车随着三个女八路的叫声,冲过小河,接着车头翘高,马车几乎要竖了起来。杨班长焦急地喊:“上坡儿了,准备跳车。”

马车的速度刚刚减慢,两个战士就迅速地跳下马车,打个滚儿躲在了路边。马车继续向山里奔去。

两个八路军战士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瞄准向河对岸的马队射击,随着小冯的一声枪响,跑在最前边的马上就落下一人。郭疯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马队已经冲进河道,两个八路投出的手榴弹相继炸响,炸得跑在前边的特务人仰马翻。跑在后边的特务用力勒马,不是顺着河道向两边跑,就是停在了河道中间。郭疯子一看他的马队被堵在河道里,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手下向两个八路射击。密集的子弹向两个八路军战士打来,打得他们身边的冻土冒烟儿。两个八路军战士不慌不忙,不断地变换着位置,一枪一枪地向敌人射击。

这时,杨班长赶着马车跑到一个转弯处。他急忙勒马停车,冲三个女八路急切地说:“你们快下车,从这儿往山里跑。”

王金凤翻身跳下马车,弓步让刘会贤踩着她的大腿下来,和李玉贞扶着刘会贤向朱雀岭方向快步走去。

“杨班长。”刘会贤回头叫了一声,想说什么。杨班长不容分说地把手一挥,大喊一声:“快走!”

杨班长说完,跳上马车,紧甩两鞭,那马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前奔去。

元帅池畔,双方枪战正酣。郭疯子又来了疯劲儿,牛蛋眼一瞪,举着枪一边向两个八路打,一边冲自己的部下喊:“弟兄们,他们就俩毛人,两条破枪,怕个鸟呀,给我冲!”喊完,身子往马背上一趴,拍马冲出了河道。众特务一看郭疯子冲了上去,也都哗啦啦跟着冲了过去。

两位八路军战士已经没有了手榴弹,步枪拉一下栓上一颗子弹太慢,转眼间郭疯子就从他们的藏身地冲了过去。

郭疯子调转马头,向两位八路军战士的背后射击。

两位八路军战士腹背受敌,不一会儿就被乱枪打死。

郭进宝跳下马,晃着膀子走过去,踢了踢两位八路战士的尸体,拿起小冯的步枪看了看,动了动腮帮子上的土鳖说:“哼,就拿这破枪来挡老子,找死!”

郭疯子在马背上挥舞着手枪喊:“别瞎耽搁了,快追!一个也不能让他跑了!”喊罢,又打马向前追去。众特务紧随其后,马蹄踏出一道烟尘。

前方,杨班长赶着马车在山道上飞奔。突然,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圆形大石头,又被高高地弹起,重重地落下。就在马车着地的那一刹那,只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马车的车轴被硌断了。车身一沉,把杨班长的腿压在了车下,马拉着没轮子的破车,拖着杨班长向前跑,杨班长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马车拖着杨班长跑出一百多米,终于停了下来。杨班长用尽吃奶的力气从马车下爬出来,他的腿一点儿也动不了了,就爬在地上咬着牙喘气。他庆幸让刘会贤她们下了车,更庆幸马车在元帅池颠那一下没有散架,要是在元帅池车轴颠断了,那他们就一个也活不了了。想到这儿,杨班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听着渐渐追近的马蹄声,笑笑闭上了眼睛。

杨班长的马车散架被郭疯子等人看在眼里,有的特务听到杨班长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都吓得闭上了眼睛。他们遂勒马慢慢地走向杨班长,走到离杨班长还有十多米的距离,郭疯子把手一摆,几个小喽啰就翻身下马,在郭进宝的带领下,用手枪对着杨班长一步一步地向杨班长靠近。

特务们将杨班长围了起来。两个特务颤颤巍巍地走到杨班长身边,用脚在杨班长的身上试探性地踢了踢。见杨班长没有动,就放开胆子将杨班长的身体翻了过来。

这一翻不当紧,两个特务都吓傻了眼儿。只见杨班长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手榴弹正“咝咝咝”地叫着冒烟儿呢。

郭进宝等人见此情景,吓得一起趴倒在地上。只听见“轰”得一声巨响,杨班长与那两个吓呆了的特务同归于尽。手榴弹飞起的一个弹片正打在郭疯子骑的那匹大白马头上,那马疼得扬起了双蹄,差一点儿把郭疯子掀下马背。

郭疯子稳了下神,突然感觉不对,冲特务们抖动着后脑勺下涌着的两道肉褶子喊:“快回去,沿路搜查,那几儿[4]娘们儿跑了。”

众人听郭疯子这么一叫,赶快上马,跟着郭疯子向回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沿途搜查。

“队长,你看,那儿。”郭疯子带人走到刘会贤等人的下车处,王友池指着不远处的山坡叫了起来。

郭疯子等人勒住了马,顺着瘦猴的手指方向看,只见山坡上有新折断的树枝和踩踏过的杂草。

郭疯子说:“她们是从这儿进山了,追。”

瘦猴说:“队长,就咱们追……别中了埋伏。”

郭进宝挺了挺胸,脸上的土鳖虎又活了,抖动着喊:“什么埋伏?就几儿娘们儿,有啥可怕的?走,进去搜。”说完,跳下马,掏出枪,晃着膀子就往山里走去。

郭疯子指着蓝大衣说:“你,留下看马,其余的,给我追。”遂翻身下马,也向山里走去。

王金凤和李玉贞扶着刘会贤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刚走进山上的灌木丛中,就看见郭疯子的马队掠过她们下车的转弯处,向杨班长的马车追去。不一会儿,又听到了杨班长的惨叫声,接着,是那声手榴弹的爆炸。她们三人,都意识到杨班长已经牺牲了,但是都没有说话,咬着牙赶路。

三个女八路刚刚爬到山半腰,就发现郭疯子一行顺着她们上山的路追了上来,李玉贞焦急地说:“敌人追上来了。”

“快。”王金凤向郭疯子一行看了一眼,推着刘会贤加快了脚步。然而,上山的路实在难走,刘会贤挺着大肚子不能弯腰,身体向后挺得厉害必须得有人推扶着,腹部时不时的绞痛使她那张美丽的鹅蛋脸都扭曲了。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刘会贤喘着粗气说,“你们俩把子弹匀给我点儿,你们快走。”

“哪里话,我决不会把你扔下。”王金凤推着她着急地说,“玉贞,你扶会贤姐走,我去把敌人引开。”

“你们俩快走。”刘会贤挣脱李玉贞的推扶,侧立在山坡上,挥着手枪说,“我是机关干部,听我的,要不然,咱们就都丢这儿了。”

“不行!皮司令让我保护你,我决不能把你丢下。你知道,你对咱们根据地有多重要。”王金凤急得脸都红了,她说:“我腿脚快,他们伤不了我。”说着,拔出双枪就向另一个方向走。

“回来。快,跟俺走。”李铁柱突然跳到李玉贞和刘会贤面前,又冲王金凤跟前跑了几步,压低声音喊。原来,李铁柱躲在朱雀岭上把特务队追赶八路军的经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郭疯子一帮特务顺着刘会贤等三人走过的路摸上山来,就提起山鸡和野兔,飞也似的跑了过来。

王金凤听到响动,瞥见李铁柱跑向她们,返身飞步上前,李铁柱的话音未落,她的手枪就顶上了李铁柱的脑袋:“你是谁?”

“俺是打猎的。离这不远有个山洞,能藏身,俺带你们去。”李铁柱不顾顶着脑壳的手枪急切地说:“快。跟俺走。”

“我凭什么信你?”王金凤盯着李铁柱问。仔细瞧,李铁柱中等身材,体格矫健,脸形方正,颧骨发达,唇薄口大,额宽鼻长,浓眉大眼,眼窝深陷。眉宇间那个隐约可见的“川”字,能让人遐想他经历了许多不顺心的事儿。再看他背着一支双管猎枪,提着一只山鸡、两只野兔,根本不像一个坏人。再加上他不慌不乱,不作反抗,王金凤就收了枪。

李铁柱看着王金凤,短发齐耳,身穿一件红底碎花小棉袄,腰扎一根武装带,双手掂着盒子炮,虽然是个女的,但是一身虎气,回味刚才的身手,有练家的功底。再看李玉贞,扎着两条小辫,一身八路军灰制服,虽然系着武装带,别着盒子枪,但是那张心型的小嫩脸和忽闪着的大眼睛透露着稚味未脱的孩子气。那刘会贤,戴着一顶八路军军帽,穿着一件宽大的八路军上衣,抱着隆起的大肚子,痛苦地紧抿着她那厚嘴唇,满脸的痛苦和忧郁。他知道刘会贤是要临产了,要是再走可能会有危险。遂丢下山鸡和野兔说:“您在这里别动,俺去把他们引开。”

李铁柱说完,顺着王金凤刚才走的方向,一蹦一跳地向山下跑去。他身手敏捷,动如脱兔,转眼就没了踪影。

李玉贞看了看李铁柱留下的山鸡和野兔,忧心忡忡地说:“王医生,我们不能信他,万一他向敌人告密了咋办?”

“我知道。”王金凤沉着地说,“别怕,你在这里照顾会贤姐,等她好一点儿,就护着她往山里跑。千万不能让会贤姐落入敌人手中,明白吗?”

“王医生,你……你不要去。”刘会贤看王金凤要走,脸上充满了担心和忧郁,急切地说:“咱们等会儿,打猎的不像坏人。”

王金凤拍了拍刘会贤的肩膀笑着说:“是好人,我更得助他一臂之力。你别动,好好保存体力。”王金凤说完,提着枪,顺着来路下山。她来到半山腰的一个隐蔽处,把那颗一直没有舍得用的手榴弹后盖打开放在一边,把两支手枪打开保险,警惕地注视着山坡上郭疯子等人和李铁柱的动静。

郭疯子带领众特务在山坡上一边搜索一边向山上摸,李铁柱绕过他们的视线,像一只敏捷的豹子飞快地向山下跑去。

李铁柱跑到离大路不远处停下,看清楚只有蓝大衣一个人守着马群,就悄无声息地向蓝大衣摸去。

李铁柱摸到离蓝大衣二三十米处,顺手拿起一块石头,向前走几步突然扔出。那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出去,不偏不斜正中蓝大衣的太阳穴,蓝大衣应声倒地。这个曾用同样方法袭击八路军区干队战士的狗特务,就这样一命归西了。

李铁柱操起一根树枝飞快地跑向马群,纵身跃上一匹枣红马,挥动树枝对着马群就是一通乱打。那马群被李铁柱突然一击,嘶叫着顺着大路向山里跑去。

郭疯子带着一帮特务眼看着就要搜索到王金凤的跟前,突然听到山下边的马不停地嘶叫,赶忙驻足回望。只见大路上,一个人骑着马挥着树枝在驱赶马群,马群顺着大路奔跑。也许是马有灵性,记住了前边杨班长曾弄出的爆炸声,跑到上忠义寨的路口,都转头跑向了忠义寨。

李铁柱没有再追马群,骑马向山里直奔。跑到杨班长牺牲的地方,勒马停住,探身抓起杨班长的尸体,打马向山里奔去。

郭疯子看到这一幕大吃一惊,没头没脑地叫道:“怎么回事儿?那人儿是谁?”

“不知道。看不清。”郭进宝见众人都不答话,看着李铁柱骑马跑去的方向说:“是八路,这山里肯定住着八路。”

郭疯子闻听此言,出了一身冷汗,一挥手叫道:“快,下山。”

王友池跟着蹦着高儿用他那卡住了脖子似的公鸡腔喊:“快,快下山,别中了八路的埋伏!”

众特务像决堤的洪水,涌着郭疯子就往山下跑。他们一口气跑到大路上,郭疯子才回过来神,冲特务们喊:“马,咱的马。”

特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了。还是郭进宝敢说话,他凑近郭疯子说:“俺看那马都跑到忠义寨了,咱找忠义寨要回来。”

郭疯子也不说话,将右手拇指和食指往嘴里一塞,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发出一阵尖利的哨声。他“呼呼呼”地吹了一阵儿,就听到忠义寨方向响起了马蹄声。他继续吹,那马就寻声跑了回来。

跑回来的这匹马,正是郭疯子那匹头上流着血的大白马,其余的马,无影无踪。

郭疯子照着郭进宝的屁股踢了一脚,吼了句:“学着点儿!”然后翻身上马,勒住马头说:“王军师,你带一小队去忠义寨要马。二小队,到上边把那两个炸死的兄弟埋了。三小队到河道看看折了几儿[5]兄弟,死的,也埋了。我去把皇军给请过来,把这山里的八路全给他剿了。”郭疯子说完,打马飞驰而去


[1]几个。

[2]刚才。

[3]几个。

[4]几个。

[5]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