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北水乡,八月中秋节可是个不马虎的节日。晚上,门前的老槐树下,或是丝瓜、葫芦棚前,摆上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供奉月亮的祭品:一盘月饼,一支新采的藕(还必须是“子母藕”),一盘猪肉。全家团圆,欢天喜地地欣赏着冉冉升起来的一轮明月。辛辛苦苦的庄稼人从心底里感到说不出的愉悦和乐趣。
白水荡大队的老支书万全宝,从上台那年就立下一条规矩:中秋节这天下午一律停工,并且各生产队要杀猪分肉给社员们。他想得很朴素:大伙忙了春,又忙夏,忙了夏,又忙秋,好容易等到五谷丰收,地光场净,当然该抖落一身疲乏,乐他一乐。三天前,老万就传下话来:“今年八月半多分点肉,要吃吃个腻,别一丁肉也腥个嘴。”
三队社员高德福,四十岁的光棍,出了名的快活郎,嘴一张,就是笑得你肠子疼的小曲小调。今天,他更乐了,一边在荷塘里采藕一边唱,把几个采菱的姑娘笑煞了。
新来的公社书记孙长友正巧路过塘边,听了一段,也不禁哈哈大笑,问身后的老万:“谁这么自在呀?”
老万笑了:“噢,快活郎高德福。”
这时远远传来一阵猪的号叫声。孙长友问:“是杀猪吗?”
老万回答:“是的。”
孙长友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唉,三百六十行,操锄把的最辛苦!可是,有些人不体谅农民的苦衷呀。征购粮,少一粒也不成,弄点化肥,比弄珍珠粉还难!老万呀,我们做干部的死活得为群众谋点利益喽。不然,还要我们这些头头脑脑干什么用呢?”
老万连连点头:“农民最苦哟!”
“杀了几头猪?”
“一个队杀一头。”
“够吗?”
“够了。三队那头猪吃不了,还要留出一部分送县化肥厂。装氨水的十几只船停在码头上四天了,还没叫到号。不烧香,菩萨不抬眼皮的。”
孙长友很愤慨:“他们就知道敲农民的竹杠!”转而问,“老万,我说你们是杀了一头牛吧?哪来这么多肉?”
老万说:“说它是头牛也行。昨天过的秤,五百斤还秤杆戳破天哩!”
“什么,五百斤一头猪?”孙长友的眼睛瞪得灯盏大。
“是五百斤。”
“还没捅刀吧?”孙长友急促地问。
“大概还没有。”
“快去看看!”孙长友话音未落,大步流星,直往猪场而去,手中的草帽随着胳膊的摆动,带起一股风来。
那头罕见的大白猪已被七八个愣小伙子结结实实地捆住,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偶尔吼一声,树叶都被震得直抖。屠夫李大把铁钎往地上一插,围上血迹斑斑的围裙,正在解包取杀猪刀。眼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白猪马上就要见阎王!
该它命大,“救星”孙长友腿长,及时赶到。他把草帽一挥:“且慢点见血!”
围观的庄稼人,一起甩过头来,望着这位体格健壮、声若洪钟的公社书记。他们不解:为什么不让动刀呢?
孙长友走上前来,将那头大白猪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不住地感叹:“好家伙!”他甚至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猪贩子似的蹲下来,在猪身上这里捏捏,那里拍拍。他又重复了一遍:“且慢点见血。”转而对老万说,“看看猪圈去。”
老万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着:“牛队长呢?”
“这里!”三队队长李大牛其实早站在公社书记面前了。
“带我们看看猪圈去。”
李大牛二十六七岁,肩宽膀阔,壮实得像是铁砧上砸出来一般。人们为什么不称他李队长而叫牛队长呢?这里顺便简单地说明一下:一、他力气大,而且为了能使生产队搞出点名堂来,他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牛劲十足;二、他爱夸夸其谈,爱闹个轰轰烈烈,常把芝麻说成西瓜,有点那个……怎么说呢?爱吹牛。
牛队长紧紧地握着孙长友的手:“书记,欢迎你来检查我们的工作。我们做得很不够,距离领导的要求……”
摸着他脾气的老万有点不耐烦了:“走呀,走呀。”
靠着河边盖了三长溜儿猪圈,每间圈里都有猪,条条养得膘肥肉壮,乌缎似的闪光。那黑的、白的、花的小猪娃,肉磙儿一般,圈里圈外地到处乱窜。孙长友从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到东头,兴奋得脸放红光,喝了两壶一般。
饲养员聋五爷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瞅着。他近六十岁年纪,个儿不高,背略驼,手里提着一只猪食桶,嘴上叼着小烟袋。
“老万,那是饲养员吧?”
牛队长立即回答:“是的。”并且特意加以说明,“他是我老头子。”
“噢噢噢。”孙长友点点头,“叫他过来。”
老万说:“他是个聋子。”说着,朝聋五爷招了招手。
聋五爷放下食桶走过来。孙长友大步迎上前去,毫不计较地抓住他那沾满猪食的手,使劲地抖了抖:“这些猪养得不赖啊!”
聋五爷没听明白,呆呆地望着老万。老万在他耳边大声说:“他是公社孙书记,表扬你猪养得好呢!”
一个谁也不注意的聋老头,竟然得到了公社书记的夸奖!聋五爷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搓着那双粗糙得树皮似的双手,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猪圈前的土地上,传来了社员们不耐烦的催促声:“插刀吧!”
孙长友急忙转过身来对老万和牛队长说:“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难得的典型报告给公社党委呢?”他把草帽往下一劈,不可调和地说,“这头大白猪不能杀!”
老万和牛队长都愣住了。
孙长友揭牌底了:“老万呀,别把这典型破坏了。你们这个猪场,很可能要引起全县注目哟。”
孙长友这么一说,牛队长心里颠起浪头来了:难道我三队真的要露脸了?
老万为难地说:“书记,社员们都在等着分肉呀。”
孙长友不以为然:“没猪肉还不过中秋节呀?”
牛队长随声附和:“家家有鸡鸭,抓只杀嘛。”
老万瞪了牛队长一眼,对孙长友说:“书记,这样吧,这头大白猪呢,暂且饶它一命,另杀一头吧。”
孙长友连忙摇头:“不成。三队的猪一头也不能杀。而且,你看,有几个圈里只有一头猪。”
老万怎么说呢?这是他跟新领导第一次打交道,日后共事的时间长着呢,顶撞不得呀。只好用请示和商量的口气说:“书记,跟社员们说好了的,现在不杀了,会不会有意见呢?”
牛队长一拍胸脯:“包给我做工作。”说完,撒腿就跑。
老万望着他的后背,干咽了一口唾沫。
孙长友说:“老万,我要马上赶回公社,立即向县里报告这个猪场。”说完,戴上草帽,边走边说,“老万呀,你们好好准备一下,说不定上面要有人来看。”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没有我的同意,谁也无权杀这头猪!”
老万望着孙长友的背影,把手插进灰白的头发里,苦恼地摇了摇头。
本来欢天喜地挎着竹篮等分肉的社员们,一听说不杀猪了,有叹气的,有阴阳怪气说风凉话的。一个个提着空篮走了,看那个败兴!不知是谁在打骂孩子:“吃肉吃肉,你再说声要吃肉,看我不把你嘴打出血来!”
聋五爷望望他,又望望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问屠夫李大:“怎么不杀啦?”
老万没有再在三队社员面前露面,从村子后面一条小路回家了。白水荡的规矩,被公社书记一挥手就破了,他怎么向他们说呢?
天晚了,月亮依旧像往年一样升上来了,村前的小河抖动着粼粼银光。虽是夜晚,却能看下去一里路远。多好的一个月亮,银盘似的,又圆,又亮!可是白水荡三队的社员心里不痛快,没几家摆盘敬月亮,也无心赏月。只有不知忧愁的快活郎躺在椅子上,大腿跷小腿,望着月亮哼小调。
聋五爷坐在黑暗的敞棚下,一个劲儿地抽烟。厚道的老头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对不起大伙的事,心里实在惭愧:“倒霉呀,谁让我把这头畜生养这么大的呢?犯罪啊!”
两天后,县委书记坐着吉普车赶来了,一看猪场,大为兴奋,当场与孙长友拍板:“全县要到这里开现场会,给你半个月时间准备!”
孙长友亲自督阵,指挥三队社员准备现场:加快铺平通往猪场的路(可开小车);从邻队河里捞来水葫芦,把三队河面盖个严严实实……孙长友是个主意篓子,里面装着无穷无尽的主意,今天抛一个,明天掏一个,把社员们忙得昏天黑地。
旧猪圈因为是土墙草盖,看起来扎眼,孙长友手一挥:“拆!”慢,砖瓦哪儿来?孙长友早看中了河边上那堆准备秋后给社员盖房子的砖瓦。说是先用,到时公社会给砖瓦计划,谁知道猴年马月能兑现呢?社员们怒气冲冲,一个个如同受气的小媳妇咕嘟着嘴。有人发了几句牢骚,孙长友还一个劲儿地说三队社员觉悟不高。
大白猪给三队做了脸,白水荡要扬名全县了。牛队长干得可欢腾了,根根骨头来劲,两头不见亮地瞎忙碌,跑东跑西,脚后跟打着屁股腚。县里来开现场会呀,县里!闹着玩的吗?县里开完现场会,他牛队长的大名就不光是三队老少知道啦!
老万呢,打在夹板墙里。对上,他不能推托,对下,他又不能责怪。因此,他只能哼呀哈的。这些日子,他很少到三队猪场来。社员们知道他的难处,不怨他,只骂孙长友。皇帝后面还骂昏君,别说你孙长友了。有人说:“这猪圈说是为三队盖的,还不如说为孙书记盖的呢!”“啃西瓜的不知黄连苦,哪里体会老百姓的苦衷!”
孙长友是一口唾沫一个坑的人,从来是说了算,才不会因为这些“流言蜚语”改变“方针大计”。猪圈照盖不误,还让瓦匠们在前一排猪圈中间盖了二层,说要请大白猪住到楼上,将它突出出来,给整个猪场起个“画龙点睛”的作用。社员们暗地里给这楼起了个名字,叫它“升官楼”。说它为孙长友的晋升多添了一块阶石。
离现场会只剩三天时间了,还有一排猪圈没有盖好。孙长友急得火烧心了,派牛队长把老万“请”来了,勒令从各队抽派壮劳力增援。
老万真想挽起袖子跟孙长友大吵一顿!可是,他用十二分的狠心终于把跳到嘴边的话硬咽下了。他不愿意跟领导闹僵了,让白水荡的庄稼人跟着下汤锅。化肥、农药、木材……都捏在他们手里,这样那样的理由,都可以少分你一点儿,而又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多收你队办工厂的税,让你多交余粮……
他只叹口气说:“书记,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啊!”
“苦衷?”孙长友反感地皱起眉头,“什么苦衷?旧社会受剥削受压迫,有苦无处说。今天还有什么苦衷!老万,农民嘛,小生产者,目光如豆,看不出三步远,眼下不正批小生产者吗?我们当干部的就是要引导他们往前走。”
白水荡忙了个人仰马翻,死活总算把三排猪圈改成了青砖红瓦。那头有福的大白猪被推着屁股上了楼。
开会那天,县里开来一只轮船,县委书记领着三十三个公社书记、分管副业的副主任以及县里其他头头脑脑来了,浩浩荡荡,白水荡顿时鸡飞狗叫。干部们团团围住大白猪。那兴致绝不亚于围观一头刚从森林捕获的大象。书记们拍着孙长友的肩:“你到哪儿,现场会就跟到哪儿呀!”
打这以后,白水荡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好不兴旺!取经的参观团络绎不绝,像抽蚕丝似的抽不断。
一个月的光阴过去了,大白猪不但没添一两肉,反而倒蚀膘。本来嘛,什么东西都有个极限,哪儿有猪永远长肉的呢?肉没长,食没少吃,还尽吃黄豆、小麦。看样子,非要吃空队里家当不可。可谁也不敢说声杀。因为孙长友板着脸下过死命令:“要杀这头猪得请示县委。”
老万的心情越来越郁郁不快,常常克制不住地跟孙长友发生摩擦。孙长友对老万也不客气了,经常刮他胡子。每逢这种时候,他真想揭他的老底:“你孙长友有啥了不起?你原先不也是个大队书记吗?你以为别人不清楚你是怎么爬上来的?那年你用猪肉、大米到省城里高价换回三十吨化肥,一股脑全都豁到地里,拼了那么个大丰收,全县去开现场会。现场会开完了,你当了公社书记,屁股一拍溜之大吉,那里的社员可坑苦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你当了公社书记,现场会比牛毛还多。开着开着,你又做了县委委员。你有多大能耐,不就是靠现场会、拿庄稼人做垫脚爬上去的吗!”但是,他终于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埋着头,把它和烟一起咽下了。
终于,大白猪病倒了。孙长友闻讯,心如火焚,立即派三名兽医火速赶到三队猪场。他们的诊断是:大白猪年老体衰,别无他法,只有在营养上狠下本钱。孙长友指示说:“要尽一切力量保住大白猪。”
这天中午,牛队长用篮子从家里拿了十几个鸡蛋,又给父亲提了一瓦盆稀饭来到猪场(聋五爷吃宿在猪场)。他把瓦盆放在父亲面前,然后给大白猪灌鸡蛋去了。聋五爷喝着照见人影的薄粥,再看看儿子在那里用竹管把鸡蛋往大白猪嘴里灌,心里越想越生气,好似骨鲠在喉,咽不下去了。不是聋五爷吝惜自家几个鸡蛋,他不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是全白水荡有名的“穷大方”。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呀,人为什么竟不如个猪!
大白猪不肯喝,嗷嗷直叫。牛队长叫来两个大力气的社员将它按住,强行灌蛋。聋五爷的嘴唇颤抖起来,终于暴跳如雷,把手里的碗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聋五爷摔碗的事,像火星落在干柴上,三队社员一下子都火了,让识得几个字的快活郎写了份报告,强烈要求杀掉大白猪。老万看完报告,签了一个字,“杀”!然后,就像拧螺母似的用力按了个大队公章。
谁去公社?聋五爷一把抓过报告:“阎王老子我也敢见!”他赤着脚板,噗嗒噗嗒地一口气跑到公社。找到孙长友,他把被汗水弄湿的报告双手捧给他。
孙长友看罢,眉头拴了个大疙瘩。
聋五爷恳切地望着孙长友:“书记,你……你签个字吧。”
孙长友考虑着该怎么打发这个聋老头。他先抽了一支烟递过去。聋五爷掏出烟袋:“有,有。”
孙长友不提报告的事,靠在他耳朵旁问:“五爷,你耳朵什么时候聋的?”
聋五爷用手指表示,已经十年了。
“也没到医院去看看?”
聋五爷说:“唉,庄稼人靠种地吃饭,有两只手就成,再说,那阵子也没闲钱治这耳朵!”聋老头打破了这种融洽的气氛,用烟袋指着桌上的报告,“书记,你签个字吧,我要早点儿赶回去。”
孙长友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你把报告放在这里,我们研究研究!”
聋五爷激动地抓住孙长友的手:“书记,你不签字,我就向你磕头了。”说着真的要下跪。孙长友连忙拉起他:“五爷五爷,这叫干什么嘛?”
“求求你书记,签个字吧,老老小小都在盼着我哩。”
孙长友很不耐烦地:“放在这里嘛,我们还要请示县里!”
“书记,是杀猪,又不是杀人,还要请示县里头?别怪我老头耍赖,你若不签,我就不走了!”聋五爷一屁股使劲坐了下来。
孙长友还要到马桥大队组织一个现场会去,没工夫再跟聋老头鬼缠了,拔出笔来,咬了咬嘴唇,签了几个字,把报告交给聋五爷。
聋五爷不识字,把报告往怀里一揣:“书记,你有空常去我们那里呀。”他出门走了几步停住了,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正在锁门的孙长友:“这上面……”
孙长友锁好门:“回去交给老万,他自然会告诉你的!”说完,推起一辆自行车就走。
聋五爷望着手里的报告愣了一会儿,孙长友已骑着车出去一大截了。他请过路的小学生给认出了那几个字,原来是“不准杀!”他朝公社大院猛一跺脚:“呸!”用力撕扯着报告,撕了个粉碎。他懊丧地“吃通吃通”往回走,一路走一路骂。他自己耳朵聋,要骂得让自己听见,那声音也就很大很大了,引得路上的行人都闪在一旁望着他。
聋五爷回来了,当他走到村边时,那头作孽的大白猪不知被谁放出来了,正在一块菜地里乱拱,像牛耕地似的,土都被翻起来了,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一见,双眼怒瞪大白猪,牙咬得咯咯响,两个拳头直抖:“就是你这头畜生!”他从地上抓起一根棍子,发疯似的扑过去,没头没脑地朝大白猪砸去,“畜生,我跟你拼了!”
大白猪乱蹦乱跳,嗷嗷直叫。
一队参观的人望着这个眼里喷着火星的老头那样狠劲地揍大白猪,一个个惊愕地瞪着眼睛。
大白猪惨叫着逃跑了,聋五爷举着木棍追过去。没追几步,突然摔倒了,他用手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眼睛里蒙着泪水。
干活的社员们纷纷跑过来,将他扶起。快活郎看着老人眼角上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把手一挥:“打死那畜生呀!”一呼百应,人们举着钉耙大锹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