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入夜后街上行人渐少,晚归的人脚步急匆,喝醉的人摇摇晃晃。

白天大家都尽量装得像个人,太阳西沉后各种原形毕露。

刚驶进停车场,阿宇打开车门,说了句:“下车。”

他走出几步,挪走白线内立着的黄色A型提示牌,上面写着“专用车位”,挪完又坐回车里。

祝蔚站在一旁看阿宇行云流水地倒车,暗想,他这么光明正大抢人家内部车位,搞不好一会儿还得挪......

“跟上。”

见阿宇直奔恰西,祝蔚有点不知所措。

她只去过一次所谓的夜场,和大学室友一起,两小时如坐针毡,除了闪动的灯光什么也没记住,期间被一个男人搭讪,室友老三见对方长得不帅,直接替她回绝,祝蔚连模样都没看清。

开门进去,门口站着四个穿西服的男人,双手叠加放在身前,冲阿宇点头叫了声“宇哥。”

看来还是常客?不会让她陪酒吧?

再往里走是音乐震天的舞池,舞台上,几个穿着性感的舞者随着猛烈的音乐甩胳膊甩腿,带动下面男男女女一起热舞,两边卡台更是坐满了人,彩色光束扫过一张张躁动的脸,空气中混杂的香水味像扬洒的迷魂散,灯红酒绿,目眩神迷。

从一旁长长的通道穿过,阿宇打开一扇看起来很厚重的铁门,关上后音乐声瞬时降下来,他单手插兜,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走得大步流星,祝蔚小跑两步跟上,完全不清楚他来这做什么。

拐弯上楼,走进一间办公室,门被贴墙敞开。

祝蔚脑袋探进去,听见阿宇说:“进来,关门。”

办公室不大,没有窗户,封闭环境加上棚顶黄白相间的灯光,少数人会觉得有安全感,多数人会觉得压抑,而祝蔚的第一感觉是前者。

中央空调开着,能听见呼呼往出吹风的声音,充足的换气让安全感倍增。

阿宇弓腰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眼睛被烟雾呛得眯起来,手里捏着一叠A4纸。

祝蔚环视屋里一圈,一套办公桌椅,一个文件柜,再就是阿宇坐的沙发了,整体布置和楼下的五光十色完全相左。

值得注意的是放在角落的巨大鱼缸,干净清澈的水里除了制氧的透明管子外没有一丝一毫装饰物,里面只有一条鱼,体型细长,正在安静回游,看起来孤独又不好惹的样子,和身旁人如出一辙......

“咚咚!”,敲门声。

阿宇拿走嘴边烟,“进来。”

祝蔚回身,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站在门口,袖子卷起,小手臂上一堆线条错乱的纹身,看不清楚纹的是什么,他刚叫了声“宇哥”,视线便落在祝蔚身上,满眼惊诧。

祝蔚发现自从认识阿宇,与他一起见的每个人看祝蔚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意外,疑惑,好奇。

“财务王姐下班了吗?”

“下班了,宇哥,现在都九点多了。”

阿宇一直没抬头,看着手里的纸,一张张捻开,“明天让她来交接一下工作。”

男人一脸吃屎的表情,他后知后觉阿宇在明知故问,大家几点下班老板不比谁都清楚?

纸放到桌上,阿宇不急不缓,但抬眼时目光跟刀子一样凌厉,“这是周报吗?你给了她多少钱?让她把营业额抹掉了好几十万。”

“我没有!”男人用力摆手,袖子滑下去,盖住纹身,“宇哥,你还不信我吗!”

阿宇向后倚着靠背,裹了口烟,“我知道,每天的营业额汇报没有错。”

“那就是王姐周报做错了。”

阿宇嘴角弯弯,烟雾呼出来,一副尽在他掌控的模样。

祝蔚在旁边看着,感觉有点冷。

男人小心凑近,坐到阿宇另一侧,低声说:“王姐在咱这也干小半年了,知道不少事,再雇一个人还得重新培养,浪费人力成本啊。”

阿宇向后靠着椅背,露出一副疲于说话的模样,“王姐有多少次公物私用,还把在外面接的活带到店里来做,我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视线让出来,祝蔚和男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移开,他没再反驳,点了点头。

“王姐的事明天办完告诉我,去把茜玥叫来。”

“啥事啊?着急吗?她正陪客人唱歌呢。”

阿宇把烟掐灭,起身出门,男人紧跟过去。

穿过震耳欲聋的舞池,阿宇径直走到八号包厢,一脚踹开门。

屋内彩色灯光不断旋转照耀,正站在屏幕前唱热歌的男男女女转过头来。

“你他妈谁啊?有病吧?”

听到骂骂咧咧的声音,阿宇没反应,而是盯着其中一个女人看了两秒,转身离开。

两秒钟,足够了。

......

不明所以的祝蔚在屋里观察了一会儿鱼,见阿宇又折回来。

“坐。”他指着沙发。

终于想起还有祝蔚这个人了。

她过去坐下,阿宇则静静在一旁抽烟。

第二根了......祝蔚看得出来他在用烟压制烦躁。

很快敲门声又响起,阿宇没动,但门不请自开。

“宇哥......”

这回是女人,穿着淡粉色紧身短裙,两条腿又长又直,粉色把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剔透,她瞥了眼祝蔚,和刚才那男人相同反应。

“找我什么事啊?”

可能是被阿宇踹门吓到了,茜玥收起往日见他时轻松的神情,马上规矩起来。

“听说你买房子了。”

茜玥眼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啊,贷款买的,跟朋友借的首付,你听谁说的呀?我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分享呢。”

“是吗?”

阿宇看着她,将半截烟按进烟灰缸抿灭,“你要是不在我这干,给谁卖我都不管,带着谁卖我也不管,但在我这,不行。”

“宇哥......”茜玥紧张到乱揪手指,而阿宇的语气像是坐实了证据。

见气氛不对,祝蔚悄悄站起来,走到鱼缸那边,本想回避一下,却在鱼缸与墙的缝隙中看到了三根棒球棍,分别是红、蓝、哑光黑三种颜色。

“你原谅我这一次,以后肯定不做了,我保证和郭总断干净。”

茜玥满脸通红,可能是喝酒喝的,又或者被阿宇说得下不来台,况且还有祝蔚这个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

“原谅......”阿宇语速缓慢地重复这两个字,“不是初犯,怎么原谅?”

此话一出,代表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先把今晚做完,回头让卿松找你,当然你也可以一走了之。”

茜玥两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宇,见实在没挽救的可能,楚楚可怜收回,转为冷漠。

“非要做得这么绝吗?”

“绝吗?”

“你除了是我老板,也是我朋友吧?”

“我只是你老板。”

茜玥望着头顶白灯,“从恰西开业我就在了,你知道我什么心思。”

“你什么心思都跟你做的事无关。”

祝蔚眼神飘过去,她自觉自己已经够薄情了,没想到阿宇有过之而无不及。

视线转回前方,她冲眼前的鱼努努鼻子,鱼毫无反应,轻飘飘游走。

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茜玥盯着阿宇,从刚进屋时的忐忑,到心虚,讨好,再到眼前的失望,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祝蔚第一次亲眼所见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在短时间内变化得如此丰富。

阿宇不为所动,茜玥缓缓起身,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离开,完全没了刚才进门时的兴奋劲。

阿宇拿起桌上报表,塞进碎纸机。

“过来。”

听到阿宇叫她,祝蔚过去。

他指着桌角一个装着虾干的塑料罐子,说:“把鱼喂了。”

“喂多少?”那个体型......吃多少她可估算不出。

“一勺。”

祝蔚抱着罐子走到鱼缸面前,刚才被阿宇和茜玥的谈话分走注意力,现在仔细看过去,这条鱼竟然有点帅气,尤其是身上的鱼鳞,波光闪闪。

可问题来了,鱼缸有点高,看不见上面是否有盖板,所以鱼食要从哪投进去?

祝蔚的视线跟着游动的鱼来来回回,迟迟不动手。

“喂鱼前不用情感交流。”

突来的声音把祝蔚吓一跳,她转头,看见阿宇站在身后,像夹心饼干一样,她被鱼缸和阿宇夹在中间。

前面是鱼,后面是人,体温差十几度,可祝蔚却觉得没什么区别,阿宇那个身高,远看养眼,近看,尤其是现在,压迫感强烈......

“给我。”阿宇手掌摊开。

祝蔚把罐子递过去,顺势溜出“夹心”范围。

阿宇抬手把盖板往左推一段,倒进一勺虾干。

大鱼精准捕捉气味,还没游到鱼缸另一头便折返回来,奔着虾干一口一个,激起水花迸溅。

“可以走了。”

罐子放回原位,阿宇拿过车钥匙准备离开。

从来到走,祝蔚没什么参与感,却看了两场“生杀”大戏。

......

走出夜店,耳边还萦绕着震天响的音乐,舞池里躁动的人群可能只有天明才会散去。

刚才在里头,茜玥说阿宇是老板,其实祝蔚明白,就算茜玥不说,她也猜出个大概,以阿宇的气场,能不能镇得住这里所有的“妖魔鬼怪”未可知,但确实给了祝蔚一个不一样的经历,而且并非刻意。

“听老杜说你今年大四,以前工作过吗?”车子驶出停车场,阿宇问她。

“嗯。”

“什么工作?”

“寒暑假的时候在饭店洗盘子,送外卖,都干过。”

阿宇看她的眼神变了,但祝蔚分辨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当年赵敬淳离开后祝女士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她自杀那两次给身体留下了后遗症,导致不能干太重的体力活,从成年可以打工开始,祝蔚一直自己赚生活费,包括大学的学费。

自诩和不少社会底层打过交道,但这些经验在见过阿宇之后,就像那几张被塞进碎纸机的纸张一样变得破烂无用。

“赵哥不常在公司。”

阿宇无来由说了一句。

“那太好了。”

祝蔚的回应让阿宇眉头一皱,转瞬又舒展开,“我会跟人资部说你是我招来的。”

祝蔚会意,“知道,赵敬淳的意思。”

“赵哥既然让你来实习,就不怕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他是怕......”

祝蔚动动身子,打断阿宇,“别聊他了,行吗?”

有句话怎么说,“逃避可耻但有用。”

祝蔚觉得正面拉扯也改变不了什么,事过多年,她不需要一个父亲假意的忏悔,只求相安无事。

......

回到公寓,阿宇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塞进小行李箱。

“我先走了,有事联系。 ”

没等祝蔚反应过来,他已经开门出去。

“你先住阿宇那吧......”

听到关门声后,祝蔚想起赵敬淳这句话。

坐在昨晚阿宇睡的沙发上,身旁的灰色毛毯仿佛还留有他的体温,相识一天一夜,祝蔚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只局限于两个标签。

——有分寸,不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