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抽了一口气。
“若要说抢不抢,我倒觉得你一出生,就把我的世界抢走了。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之前,我不知被老爸揍了多少次。”
我难以置信,无法想象爸爸对姐姐动手的情景。我印象中的老爸,永远是慈祥地看着姐姐,用他那双很像我的眼睛看着姐姐。
“就算老是挨揍,我还是继续反抗。直到有一天,我忽然觉得很可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彷佛心里很空洞,我站在高处冷眼看着挨揍的自己,于是忍不住笑了,怎么样也停不下来,就这么笑个不停。从那天起,老爸尽可能地盯紧我。不过,那可不是因为他疼我一百分,只疼你五十分喔。若拿我们俩来比较,我的性情比较不稳定。”
姐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
“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我大致猜得到。开朗活跃、随性不羁。但是,小时候的我,其实正好完全相反,你能想象吗?”
我想都没想过,也不可能想得到,我总以为姐姐从小就是这样。
“可是,从某一天起,我决定改变那种个性,正好就是我不再欺负你的时候。我决定清楚表达意见,不再优柔寡断。在学校,凡事我都主动争取,就连选班级干部时我也不逃避。这样……其实很累。”
姐姐蓦地笑了,接着又说:“对颜色的喜好也是。若依照正常发展,从那时候起,我就偏爱中间色。小时候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喜欢的而是爸妈选的吧,因为是女孩子,所以颜色多半是红的,况且我的轮廓很深,确实比较适合亮丽的色彩。所以,我也以为自己喜欢原色。就像刚才提到的拖鞋,要是没有其它因素,我一定会选红色。不过,那大概也是‘习惯’造成的。”
睡衣被汗水黏在身上。我轻轻拉扯衣领搧风。
“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并不是鲜艳的原色时,却早已认定那种颜色能让自己更出色了。到了这个地步,像我这种顽固的人当然会坚持到底。这一点,我们姐妹俩应该很像吧。你也很顽固。”
我顿了一下才点点头。姐姐看着我,又说:“对,我们很像,像得令人厌烦。你经常莫名其妙地顾虑别人、压抑自己吧。看你那样,我就会忍不住烦躁,恨不得大叫。”
“我知道……”
“说穿了,好像看到了原本的自己,让我很受不了。该怎么说呢?被迫面对自己的真面目吧。”
“嗯。”
“喂。”
“干嘛?”
“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然后,姐姐一脸正经地问:“我看起来像是周旋在各种男人之间的女人吗?”
我做了两、三次深呼吸,垂下眼帘。
“不知道。”姐姐不出声地笑了,嘴型变成了上弦月。她从椅子上起身,就着流理台的水龙头洗脸。水花像舞娘般在她的脸孔四周跃动。
我把毛巾递给她。
“爸爸知道。”姐姐把脸埋在浅蓝色毛巾里说道。我感觉被鞭子抽了一下。
姐姐把毛巾挂好,嫣然一笑。
“春天,我不是在银座遇到你吗?”
那纯属偶然。我和朋友去银座后巷的小酒馆,在店里撞见姐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当时,跟我在一起的男人是三木先生,我们从今年冬天开始交往,他的为人比外表好。”
“外表也很出色呀。”
身材高大、五官英挺,算是所谓的“帅哥”。总之,跟姐姐站在一起很适配,外型毫不逊色,条件也很出众。
“是吗,不过他的外貌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起来不带羞涩,似乎是真心话。
“你太挑了啦。”
“不,我喜欢普通一点的人。”姐姐淡淡地说道,“他……是我第一个一对一交往的对象。”
“第一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结束了?
“我立刻告诉爸爸,也偷偷跟我一个要好的同事说。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不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我根本无法想象。就是因为抱着将来会跟他结婚的打算,我才想先弃告爸爸。当然,办公室恋情不能公开是常识,所以我在别人面前也只字未提。”
“嗯。”
“可是,公司里开始传言今年刚进公司的某个新人与三木先生的交情很好,感情进展得很快。女孩子只要在茶水间聚集,全都在聊那个八卦。说什么有人撞见他们搂在一起,业务部的某人看到他们从宾馆进出云云,总之不负责任的传言满天飞。当然,我都装作若无其事。”
“你问过他吗?”
“大贯小姐也……,大贯小姐就是我唯一透露恋情的同事!——教我要这么做,她说之前也不是没听过这种事。虽然觉得九成是假的,而且去问本人好像很幼稚,不过还是非问不可:于是我们上个星期见面时,我半开玩笑地问了,可是,我那种说话方式坏了事。”
姐姐回想当时的情况,捂住了嘴。
“坏了事?你会问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可能像小孩子那么单纯,毕竟我们彼此还有感情。”
我默然。
“啊,糟糕:我心里也明白,说错话了。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像在沙滩上盖沙堡,堆得越高就越容易崩塌。我好想放声大哭,可是直到最后都哭不出来。”姐姐如此自嘲。
“是庙会那一天吧。”
“啊?”
“上个星期天。”
“对,没错。是庙会那一天,之后就在一个星期内结束了。”
“结束了?”
“对,见鬼了。就连沙堡的最后一粒沙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