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轻纱般的薄雾已然散尽。汽车的车身在月光下熠熠发亮。我暗想,这莫非是幻景,或者是我刚才喝酒的酒精作用。我轻轻地敲打引擎盖上的车身,以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
“哪天,我得让人把这整个儿维修一下。”她一边指着被损坏的缓冲器和挡泥板,一边对我说。
我向她承认,正是在汽车库里,有人指点我如何找到她的车。
“您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费了老大的劲。”
她对我说,“三个星期以来,它就一直停在我家门前……我住在15区的莱昂一吉约花园广场2号……”
那么,我们俩住得并不很远。奥尔良门。旺富门。
碰巧的话,我们可能会在那儿,在那周围相遇。这样就会把事情简单化了。我们俩是同一社会阶层的人。
我坐在引擎盖上。
“哎,现在,如果您回15区,请您顺路带我回家,好吗……?”
不行。她告诉我,今天夜里,她必须在阿尔贝一德慕大街的索里耶尔的套间里过夜,而且,要在那儿待一段时间,以免索里耶尔不在时,他的房问空关着,无人居住。而他呢,索里耶尔动身去日内瓦和马德里,进行商务旅行。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的工作是看管和值夜班的人?”
“随您怎么说吧。”
她打开右边的车门,让我上车。这些天来,日日夜夜在这一带游荡之后,我觉得这挺自然的。我甚至深信,我早已在梦中经历过这一时刻。
突然,寒风砭骨,这种干冷使得我们周围一切显得明亮而清晰:路灯的白光,红色交通灯,楼房崭新的墙面。在一片寂静中,我以为听见某个人规则的脚步声,他正渐渐走近我们。
她抓紧我的手腕,就像那天夜里在警车里那样。
“您感觉好点了吗?”
在月光下,特罗卡代罗广场显得比平时更加宽阔,更加僻静。我们慢腾腾地穿过广场,这缓慢的速度使我感到惬意。我确信,如果我注视这些黑糊糊的窗户,我会看透房问里的阴暗,仿佛我能集聚红外线和紫外线似的。不过,我不需要费这个力。只要让自己从那道斜坡滑下来就可以了,那天夜里,我曾和那条狗一起走上那道斜坡。
“我也一样,”她对我说,“我想方设法要再见到您,但是诊所里的人没有您的地址……巴黎是那么大……必须非常留意……像我们这样的人最终都会消失的……”
过了夏约宫,她向右转,我们沿着那似乎被荒废的庞大的建筑物行走。我不晓得自己身在哪座城市,是一座居民刚离弃的城市,然而,这都无关紧要。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是孑然一人。斜坡更加陡峭,往下一直通向塞纳河。我认出了阿尔贝一德慕大街,水族馆附近的公园,以及楼房的白色墙面。她把车停在大门口。
“您也许应该来看看这套间……在最高一层……有一个很大的阳台,能看到整个巴黎。”
“要是索里耶尔突然回来了呢?”
每当我说出这个幽灵的名字,我就情不自禁地想大笑。我只记得那个身着深色大衣的男子,先是在囚车里,后来在诊所的门厅和沿河街道的咖啡馆里。是否值得对他了解得更多些呢?我直观感觉,他跟我父亲,跟我昔日注意到的父亲身边的那些人是一类人。
我们对这些人可能一无所知。必须查阅与他们有关的警察调查报告,然而,这些以如此简洁、如此明了的语言写就的报告,却自相矛盾。有什么用?一段时间以来,那么多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涌现在我可怜的脑袋里,而对我来说,这场撞车事故曾经是这么一件大事……
“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不可能现在就回来。即使他回来了,这又不是个坏人,您知道……”
她又放声大笑起来。
“他在这里住了很久吗?”
“我大概无法确切地告诉您。”
她好像很乐于嘲弄我。我提醒她,电话簿里,他不在阿尔贝一德慕大街的地址一栏。
“这真是愚蠢,”她对我说,“您竟然这样费力证实……首先,他不叫索里耶尔。这是他平时用的名字。”
“那么,您知道他的真名吗?”
“莫拉乌斯基。”
这个名字有一种熟悉的味儿,但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它被记录在我父亲的地址簿里。
“而且,即使在莫拉乌斯基这个名字下,您在电话簿里也找不到任何东西。您认为这真的很重要吗?”
她说得对。我不那么想看电话簿了。
我记得我们在水族馆附近公园里的小径漫步。我需要呼吸户外的空气。平时,我生活在一种压抑得如窒息的状态中——或更确切地说,我已经习惯于小口小口地呼吸,好像必须节约氧气。尤其是,当您害怕气闷的时候,不能听凭自己惊慌失措。不,要继续有规律地一小口一小口呼吸,等着别人来给您除去这一挤压您肺部的紧身衣,或者,等待这种恐惧感渐渐地自行烟消云散。
但是,很久以来,自福松波罗那林区那一段我已经遗忘的生活以来,这天夜晚,在公园里,我才第一次深深地呼吸。
我们到了水族馆门前。在微弱的光线下,这座建筑物依稀可见。我问她是否参观过水族馆。从来没有。
“那么,这一两天我带您去那儿……”
制订计划是令人鼓舞的。她挽着我的胳膊,我则想象,在黑暗和寂静中,玻璃板后面的这些色彩斑斓的鱼儿就在我们身旁游弋。我的腿在疼痛,我略微有些瘸。然而,她也一样,她的前额有划破的伤痕。我问自己,我们将走向怎样的未来。我感到,在别的时候,我们早已在同样的钟点,在同样的地方,一起行走。沿着这些小径,我不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们几乎走到那山丘顶了。在我们上方,是夏约宫黑幽幽的大片侧翼建筑之一。或不如说是昂伽迪纳冬季体育运动场的一家大饭店。我从来没有呼吸到如此寒冷,而又如此宜人的空气。它以如丝般柔和的清凉渗入人的心肺。是的,我们想必是在山上,在高海拔处。
“您不冷吗?”她对我说,“我们也许可以回去了她把翻起的大衣领子裹紧。回到哪里?我踌躇俄顷。是啊,去位于那条南下直到塞纳河的大街边上的房子。我问她是否打算在那儿久住。将近一个月。”
“那么,莫拉乌斯基呢?”
“哦……整个这段时间,他都不在巴黎……”
我又一次觉得,我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我曾听见我父亲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吗?我想起,一天,从“帕蓝”
旅馆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家伙,他的声音由于杂音的缘故而听不清楚。居伊·鲁索特。他跟我说,我们和您的父亲合开一家事务所。鲁索特。莫拉乌斯基。看来,他也有一个事务所。他们都有事务所。
我问她,平时,她和这个叫做索里耶尔的莫拉乌斯基一起能做些什么。
“我希望知道得更多些。我认为您对我隐瞒了些东西。”
她默默不语。然后,她突然对我说道:“才不呢,我什么也没有隐瞒……生活比你想的要简单得多……”
她第一次用“你”称呼我。她抓紧我的胳膊,我们沿着水族馆往前走。空气呼吸起来始终还是又冷又清爽。穿过大街前,我在人行道边上停住脚步。我出神地看着大楼前的那辆车。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时,我觉得这座大楼渺无人烟,这条大街阒无一人,好像没有人再走过这里。
她又一次告诉我,那儿有一个大阳台,能看见巴黎全景。电梯缓缓上升。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在我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定时亮灭灯开关已关闭,在我们的头上,只剩下小长明灯的灯光在闪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