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努阿尔街上的药剂师有时好心地给我换绷带。
他用红汞对伤口进行消毒,他劝我少走路,而且,要给左脚选一个比这裂开的便鞋更合适的鞋。我每次去都答应他听从他的这些建议。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找到湖绿色的“菲亚特”之前,我不会换掉这只鞋的。
我尽量比前几天少走路,漫长的下午,我就待在“弗雷米埃”旅馆的房间里。我思索着过去和现在。我记下登记在电话簿上的阿尔贝一德慕大街4号住户的名字和电话。
鲍尔歇(J.):帕西(位于电话号码之前,代表这一地区的电话代码。)
特罗卡代罗不动产金融公司:帕西
德通勃(J.):帕西
杜邦(A.):帕西
戈德温(C.女士):帕西
格伦伯格(A.):帕西
麦克拉舍兰(G.V.):帕曲
没有索里耶尔。我按照号码给每个人打了电话,要求同一位索里耶尔先生和一位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小姐讲话,但是,这两个名字好像并不能使我的对话者联想起什么。特罗卡代罗不动产金融公司没有人回答。这或许倒是个有用的号码。
我父亲的电话簿放在海军蓝的纸盒里,夹在我那些文件中间。有一天晚上,他把电话簿忘记在咖啡馆的桌子上,我就把它放进我的口袋里。在我们以后的约会中,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它。看来,这次遗失并没有使他心绪不宁,或者是,他没有想到我拿了这个本子。
在他朝蒙鲁日方向走去,消失在浓雾中之前的几个月,我想,所有这些名字对他来说已无足轻重。在字母S栏里,没有索里耶尔。在那些地址中间,没有一处提到福松波罗那林区。
有几天夜里,我暗自思忖,这次寻找是否有意义,我为什么这么投入。这是否是我的天真呢?很早的时候,甚至在青少年时期之前,我就有一种感觉,我不是出身低微的人。我想起某个雨天的下午,在拉丁区,一个身穿灰色华达呢风衣,长着络腮胡子的家伙分发的纸张。那是有关青年时代的调查问卷。我觉得上面的问题很奇怪:您了解什么样的家庭结构?我的回答:一个也不了解。您对您的父母亲保留着强烈的印象吗?我的回答:模糊不清。您认为自己是个好儿子(或女儿)吗?我从来就不是什么人的儿子。在您进行学习过程中,您是否力图保持您双亲的好评并符合您自己的社会地位?没有什么学业。没有双亲。没有社会地位。您更喜欢进行变革,还是欣赏美丽的风景?欣赏美丽的风景。痛苦之深或幸福之轻两者间,您更喜欢什么?幸福之轻。您想要改变生活,或重获失去的和谐?重获失去的和谐。这两个词引起了我的遐想,但是,失去的和谐可能存在于什么东西上呢?在这“弗雷米埃”旅馆的房间内,我自问,尽管我出身卑微,童年生活动荡,我是否没有努力去发现那种令人可以安心的稳固不变的事物,某道宜人的风景,这一切正好能帮助我头脑清醒,恢复理智。也许存在着我并不了解的自己生命中的整整一个部分,一个在流沙下面的坚实的基础。而我指望这辆湖绿色的“菲亚特”和驾车的女子,能让我发现这一点。
我难以入眠。我很想向药剂师要一小瓶乙醚,我如此熟悉这些深蓝色的小瓶。不过,我及时克制住了。
这不是泄气的时候。必须保持我的清醒。在这些不眠之夜,我最后悔的是,把我所有的书都留在绿道街的那个房间里。这一带书店不多。我一直走到星形广场才找到一家书店。我在那儿买了几本侦探小说和一本旧书,书名使我很感兴趣:《天体奇观》。我非常吃惊的是,我竟然无法阅读侦探小说。但是,一打开衬页上印有“晚问读物”这一说明的《天体奇观》,我就猜测这部作品对我究竟有多重要。星云。银河。恒星世界。北极星座。十二星座,遥远的天体……随着一章一章地往下读,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旅馆的房间里,并且躺在这张床上。我已经忘记了我身在何处,在哪个国家,哪个城市,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没有任何麻醉品,无论乙醚,或吗啡,或鸦片都不会给我带来这种渐渐弥漫于我全身心的平静。只需一页页地翻过去。很久以来,有人向我建议读这些“晚间读物”。这的确使我得以避免那些无谓的痛苦和辗转难眠的长夜。银河。恒星世界。终于,在我看来,天际渐渐扩大,直到无限,而且,远远地观看或琢磨所有这些多变的、短促的、黯淡的或隐没的星辰,有一种极其美妙的感受。在这无限之中,我什么也不是,但是,我终于可以感到轻松了。
是这次阅读的影响吗?夜晚,当我在这一带散步的时候,我依然有这种满足感。再也没有任何的焦虑。
我解除了使我感到窒息的外壳。腿上的疼痛再也没有了。绷带松开了,垂在鞋面上。伤口已经愈合。街区和我最初入住时的状况呈现出不同的模样。有几个夜里,天空是如此的明朗,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熠熠闪亮的犀星。要不然,直到现在,我压根儿都不去注意这一切。但在那以后,我读了《天体奇观》。我的步履常常把我带往特罗卡代罗公园的空地。那儿,至少可呼吸到海的气息。我觉得,现在这个地方被几条大街横穿而过,我们从塞纳河经过一些公园,接连不断的阶梯,以及一些活像乡间小路的通道,就可以到达这些大街。
路灯的灯光越来越令人目眩。我感到很惊讶,居然没有车辆沿着人行道停放。是的,所有这些大街都阒无人迹,我很容易从老远就发现湖绿色的“菲亚特”。也许,几天夜里以来,已经禁止司机们在周围地区停车。
人们决定往后把这一带划为所谓的“蓝色地带”。而我,则是惟一的行人。是否制定了禁止人们晚上十一点以后出门的宵禁令?不过,我对此并不在乎,就好像在我的羊皮衬里的上衣口袋里揣着一张通行证,使我免受警察的检查。一天夜里,一条狗从阿尔玛广场起就跟着我,一直跟到特罗卡代罗空地。它同我童年时代那条被轧死的狗一样的黑色,一样的品种。我在右边的人行道上向大街走去。起先,那条狗在我身后十来米远的距离,然后,它渐渐地走近。到了加里拉花园的铁栅栏那儿,我们便并排行走。我不知道在哪儿曾读到过——也许是《天体奇观》里某一页下面的注释——我们可能在夜里的某些时候不知不觉地进入一个并行的世界:一套没有熄灯的空房间,甚至一条死胡同一般的小街。我们在那里发现那些很久以来早已不知去向的东西:一件吉祥物,一封信,一把雨伞,一把钥匙,以及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丢失的猫、狗或马匹。我想,这条狗就是居尔泽讷博士街上的那条。
它系着一个红色的皮颈圈,上面挂着一块号牌,我弯下身子,看见号牌上刻有一个电话号码。正因为此,人们可能犹豫,而没有把它送到走失牲畜的待领处去。
我呢,我在上衣的内口袋里,总是放着我那本过期护照,我在上面写的出身日期作了手脚,把自己说的大一些,已经是过了二十一岁的成年人了。不过,这几个夜晚,我不再害怕警察的检查。《天体奇观》的阅读的确提高了我的精神境界。从那时起,我都是从很高的高度来观察事物。
这条狗在我前面走。最初,它还转过头来,以便证实一下我是否跟着它,然后,它迈着速度匀称的步伐行走。它确信我的存在。我也按着和它一样的节奏,缓缓而行。没有什么来扰乱这宁静。我觉得小草在铺路石缝问生长。时间仿佛不再存在。这大概就是博维埃尔所称的“永无休止的轮回”。大楼的墙面,树木,闪闪发光的路灯,都赋有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我对它们这一点却从未有所了解。
当我走上特罗卡代罗空地时,小狗踌躇片刻。它好像要继续笔直往前走。后来,它终于跟着我走。我待在那儿,久久地欣赏着下面的花园,水面如磷光般闪闪发亮的大水池,以及塞纳河的那一边,顺着沿河街道和尚德玛斯公园周围耸立的房屋。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想象他在那边,在某个地方的房间里,或甚至在一家咖啡馆里,正是在咖啡馆关门之前,他独自坐在荧光灯下,正在查看他的资料。也许,我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总之,时间似乎已经停顿了,因为这条狗来自于往昔的深处,从居尔泽讷博士街而来。我瞧着它离我渐渐远去,仿佛它不能和我一起待得更久些,不然会失约似的。于是,我紧跟在它身后。它顺着人类博物馆的正面走,然后到威纳兹街。我以前从未取道这条街。
如果这条狗把我带往这条街,那就不是什么巧合。我感到已达到目的,并回到了熟悉的场所。然而,窗户里黑魃魃的,我在半明半暗中往前走。我更加靠近小狗,生怕瞅不见它。四周一片岑寂。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街道几乎成直角拐弯,我思忖,这条街通往《帕西舞园》,这个时候,老板娘和她的朋友们在玩扑克牌,而那鹦鹉则在黄笼子里,无缘无故地反复说:“湖绿色的‘菲亚特’,湖绿色的‘菲亚特”’。过了街角,有一个招牌灯熄灭了。一家餐馆或酒吧打烊了。正是星期天。
对于这么一个酒吧来说,开在这里是挺奇怪的,凭着它浅色木头门面和招牌,完全可以在香榭丽舍大街或皮卡尔大街找到更好的位置……
我停下脚步,待了一会儿,我尽力辨读写在招牌上的字,在门的上方写着:“夜航”。然后,我用目光寻找走在我前面的狗。我没有瞧见它。我加快步伐,要赶上它。但是,不行,根本没有它的踪影。我跑了起来,跑到德莱塞尔大街的交叉路口。路灯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使我不由得觑起双眼。远处没有狗的身影,大街呈斜坡的人行道上也没有,另一头也没有,在我对面,靠近那小小的地铁站和一直南下通往塞纳河的阶梯那儿也都没有。亮光是白色的,一种北极夜的亮光,我会从老远看见这条黑色的狗。可是,它不见踪影了。我体会到一种我很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几天来,由于《天体奇观》那使人平静的阅读,我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
我很后悔没有记住它颈圈上的电话号码。
这天夜里,我睡眠很糟糕。我梦见这条从往昔突然冒出来,而后又消失的狗。早晨,我精神状态良好,而且,我确信,它和我都不再会有任何危险。任何车子都永远不可能压垮我们。
还不到七点。沿河街道上有一家咖啡馆开门营业了,在那儿我曾经遇见博维埃尔。那次,我曾把我父亲的旧地址簿塞进我那上衣的口袋里。我总是在我的口袋里放一些东西:一册《天体奇观》,或米什兰版的卢瓦尔一歇尔省地图。
我坐在靠近玻璃窗户的一张桌子旁。那儿,桥的另一头,地铁列车的车厢一批批地消失。我翻阅电话簿。我读着用不同颜色——蓝的、黑的、紫的——墨水写的名字。紫色的名字好像是最早写的,属于那种更加用心写的笔迹。其中有几个名字已经被划去。使我大为惊讶的是,我注意到有相当多的名字后的地址,就是我现在所待的这一带的街道。我收藏起这本子,并重抄如下:伊凡·萨珀什尼科夫,保尔一多梅尔大街1号,克莱贝尔7346。
居伊·德·瓦赞,雷努阿尔街23号,雅斯曼3318。
尼克·德·莫戈里,阿尔博尼花园广场14号,特罗卡代罗6581。
托迪·韦纳,施费尔街28号,帕西9090。
玛丽·契尔尼谢夫,帕西堤街30号,雅斯曼6476。
又是帕西堤街30号:亚历克西·穆塔法罗,奥特伊7066。
下午,我出于好奇心,按照这些地址去了几个地方。总是同样的浅色墙面,带有玻璃窗和大阳台,如同阿尔贝一德慕大街4号一样。我猜想,有人认为这些楼房拥有“现代化设备”和某些特点:地面取暖,地板不是镶木的,而是大理石铺面,拉门,仿佛是在海上的一艘固定不动的大型客轮上。然而,在这显而易见的豪华背后则是贫困。我知道,自年轻时代起,我的父亲便常常居住在这类房屋里,但他不付房租。冬天,在四壁萧然的居室里,电被切断了。他是那些行踪多变,从来就居无定所,也不留下任何痕迹的过客之一。是的,是那些别人后来难以证实其存在的人。积累确切的详细材料也无济于事:诸如电话号码,院子里标有不同楼层的字母。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夜里,在阿尔贝一德慕大街4号,我感到有些气馁。如果我跨过那扇通车辆的大门,我也许一无所获。正是这一点使我止步不前,而不是怕被人当作二流子追问。我穿过大街小巷,继续寻找,那儿的一切都呈现一种表面的奢华。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同一名想在空地测量登记的土地丈量员所做的一样徒劳无用。然而,我暗自思量:“重新找到某个叫雅克琳娜·博塞尔让的女子,是否真的超越你的能力呢?”
我记得那天夜里,我读到《天体奇观》论述南极星座那一章的中间时,中断了阅读。我走出旅馆,没有把房间钥匙留给服务台,因为那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去买包烟。惟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一香烟店位于特罗卡代罗广场。
我从沿河街道登上阶梯,然后,经过那个小地铁站,我以为听见了“帕西舞园”的鹦鹉用它哽住的声音在反复地说:“湖绿色的‘菲亚特’,湖绿色的‘菲亚特’”。玻璃后面还有灯光。他们在打扑克牌。我感到很惊讶,一个冬天的夜晚,却如此温和宜人。前几天,下了雪,下面,人类博物馆前面的花园里还有斑斑点点的残雪。
当我在那家高档咖啡馆里买烟的时候,一群旅游观光客正坐在露天座的桌子旁。我听见他们朗朗的笑声。我很吃惊,人们竟然把这些桌子放在外面,一瞬间,我感到一种眩晕。我暗想,我是否搞错了季节。但是,没有哇,这里,树木已然落叶,还要等待很长的时间,夏季才会回来。几个月以来,我在这样的严寒中,在这样一团我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会散开的浓雾中行走。希望一边用麦管吸橙汁,一边进行日光浴,这是否真的对生活要求太多了呢?我待了一会儿,呼吸空地上弥漫的海的气息。我想起了那天夜里的那条黑色的狗,它从那么远,越过了多少年月,来到我的身旁……多么愚蠢啊,竞没有记住它颈圈上的电话号码……
和那天夜里一样,我取道威纳兹街。这条街总是半明半暗。也许那儿停电了。我看见酒吧或餐馆的招牌闪闪发亮,但是光线是如此微弱,人们难以看清那一堆车身的阴影,它正好停在这条街拐角前面。当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我内心不禁一阵激动。我认出了这辆湖绿色的“菲亚特”。的确,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因为,对于找到它,我从来就没有灰心过。必须要有耐心,就是这样,而我觉得自己有着极大的耐心。无论下雨或是下雪,我都准备在街头久久地等候着。
缓冲器和其中一块挡泥板已经损坏。在巴黎,当然有许多湖绿色的“菲亚特”,但是,这一辆明显带有事故的痕迹。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我的护照,索里耶尔让我签名的那张纸折叠好了正放在里面。是的,是一样的车牌号。
我仔细察看车的内部。后排座位上有一只旅行袋。我可以在挡风玻璃和刮水器之间留一张便条,写明我的姓名和“弗雷米埃”旅馆的地址。但是,我想要立刻弄个明白,做到心里有数。车恰好停在餐馆前。
于是,我推开浅色的木门,走了进去。
亮光从酒吧台后的一盏壁灯洒下,使得两边沿墙摆放的几张桌子置于昏暗中。然而,我却在我的记忆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墙壁,上面张挂着红色天鹅绒帷幔,帷幔已十分陈旧,甚至好几处已被撕裂,仿佛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富丽堂皇的全盛时期,不过,没有人再来到这里。除了我。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歇业以后进去的。一名女子坐在酒吧台那儿,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一位身材和脸庞都像赛马骑师的年轻人正在清理桌子。他盯着我,问道:“您要点什么?”
说来话长。我向酒吧台走去,我没有去坐在高脚圆凳上,而在她身后停住了脚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眼神惊讶地盯视我。一道长长的伤痕在她前额划过,正是在眉毛上面。
“您是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吗?”
我对自己竟然用这样冷冰冰的声音提这个问题而感到惊奇,我甚至觉得,是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她默默地打量我。然后,她垂下眼睛,她的目光停留在我那羊皮衬里上衣上的污迹,然后,再往下看,落在我那露出绷带的鞋子上。
“我们已经在方尖碑广场那儿见过面……”
我觉得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冷漠。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是的……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方尖碑广场……”
她眼睛一直盯住我,并冲我微笑,是带有一点讽刺性的微笑,同那天夜里——我觉得——在囚车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
她指指一张最靠近酒吧台的桌子,那张桌子还铺着白色的桌布。我们俩面对面地坐着。她把自己的酒杯放在桌布上。我暗自寻思,里面可能盛的是什么酒。
“您应该喝点什么,”她对我说,“来点提神的……您脸色很苍白……”
她十分认真地说这句话,甚至带有一种体贴的严肃,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向我这样表示过。为此,我感到局促不安。
“跟我一样,来杯‘玛加丽塔’……”
那赛马骑师给我拿来一杯“玛加丽塔”,然后,他就从吧台后面的一扇玻璃门走了。
“我不知道您已经离开诊所了。”她对我说,“我有几个星期不在巴黎……我本打算去打听一下您的情况……”
过了几十年之后,我依然觉得,印象最深的是我们面对面坐着的这个地方十分阴暗。我们坐在黑暗中,就好像在眼科医生的诊室里,医生在您眼睛前渐渐地放上不同强度的镜片,使得您最终能够辨认在那一头的发光板上的字母。
“您应该在诊所里待的时间更长些……您溜走了?”
她又微笑起来。时间更长些?我不明白。荧光屏上,字母还是模模糊糊。
“有人叫我出院。”我对她说,“一位索里耶尔先生来找我。”
她好像十分惊奇。她耸了耸肩。
“他没有跟我说起过……我想他怕您。”
怕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让什么人害怕。
“他觉得您有点儿古怪……他不熟悉像您那样的人……”
她看上去神情尴尬。我不敢问她,在这个索里耶尔眼里,我究竟古怪在哪里。
“我到诊所去看了您两三次……很不巧,总是在您睡着的时候……”
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些来访。突然,我心头闪过一个疑问。
“我在那个诊所里待了很长时间吗?”
“有十几天。是索里耶尔先生想到把您转那儿去的。在您当时的状况下,市立医院无法收治您。”
“到那个地步啦?”
“他们认为您服用了有毒物质。”
她非常着力地说最后两个词。我想我从来没有听见什么人以如此冷静的方式、如此温柔的嗓音对我说话。听她说话有一种如同阅读《天体奇观》一样的令人平静的作用。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划过她前额的那道长长的伤痕,正好是在眉毛上方。她清澈、坦然的眼睛,垂落在双肩的栗色秀发,竖立起的大衣衣领……由于时间已经很晚,而我们周围灯火黯然,我发现她就像那天夜里在警车里的模样。
她用食指抚摩眉毛上方的伤痕,然后,又一次浮现出那讽刺性的微笑。
“初次见面,”她对我说,“就撞成这样,这可是有点太厉害了。”
她默默地,眼睛直视着我,仿佛她要猜测我的想法——这种关切,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遇到过。
“原先,我觉得,您是存心在不适当的时间穿过方尖碑广场。”
这可不是我的看法。我始终抵制眩晕的感觉。我从来都不可能从桥上或窗户的高处纵身而跳。或甚至像她所认为的那样钻到车子下面去。对于我来说,在最后一刻,生命总是最重要的。
“我不认为您那时处于正常状态……”
她的目光又落在我的羊皮衬里上衣和我左脚穿的那只裂开的便鞋。我已经尽我所能重新包扎了绷带,可是,我的样子想必不很动人。我为自己这样装束感到抱歉。是的,当务之急,我得打扮得像个人样。
她低声地对我说道:“您只要换掉您的上衣。也许,还有您的鞋。”
我越来越信赖她了。我向她坦承,最近几个星期我都在尽力寻找她。只有一条街道名称而没有门牌号,可真不容易找。于是,我就在这一带到处寻找她那辆湖绿色的“菲亚特”。
“湖绿色?”她好像对这个形容词感到挺困惑,可是,这个形容词的个个字母都出现在索里耶尔让我签名的笔录上。笔录?她毫不知情。我一直把它放在我上衣的内口袋里,我便拿给她看。她读这份笔录,一边皱起了眉头。
“我不奇怪……他以前总是疑神疑鬼的……”
“他还给了我一笔钱……”
“这是个大方的人。”她对我说道。
我很想知道她和这个索里耶尔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您住在阿尔博尼花园广场吗?”
“不,这是索里耶尔的一个事务所的地址。”
每次,她提到这个名字,都带着某种敬意。
“那么,阿尔贝德慕大街呢?”
我好像一名警察,为了让嫌疑犯猝不及防,抛出一个他意料不到的问题,对我来说,这么做是很不光彩的。
“那是索里耶尔拥有的住房之一。”
她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局促不安。
“您怎么知道这个地址的呢?”
我告诉她,有一天,我曾在咖啡馆遇见这个索里耶尔,然而,他却装作认不出我来。
“您知道,他是很多疑的……他总以为别人在抱怨他……他有许多律师……”
“是您的老板吗?”
我立刻后悔提了这个问题。
“我为他工作已有两年了。”
她声音平静地回答我的问题,仿佛谈的是某件很平常的事情。当然,这的确是很平常的。为什么要在根本不存在神秘的地方去寻找神秘呢?“那天夜里,我正好同索里耶尔先生在方尖碑广场那儿的‘蕾吉娜’大饭店有个约会……然后,正在我到达的时候,就发生了……我们那场事故……”
她颇为犹豫地说出最后那个词。她盯着我的左手。那辆车把我撞倒时,我这只手的手背擦伤了。不过,伤口几乎已经愈合。我从来没有在那儿扎绷带。
“那么,要是我理解得对的话,索里耶尔当时来得正是时候?”
那天夜里,他迈着缓缓的步伐朝我们走来,身穿一件深色大衣。我甚至在想,他是否嘴角还叼着一根烟。
而这位女子同他在饭店大厅有约会……我也一样,我曾同我的父亲在这些饭店的大厅约会见面,这些大厅彼此都很相像,大理石雕像、吊灯、细木护壁板、长沙发,都不伦不类的。在那儿,人们就如同转车时在车站候车室,或接受审讯前在警察分局一样的情景,忐忑不安。
“看来他可不是唱诗班的孩子呢。”
“谁?”
“索里耶尔。”
她第一次真正地显出尴尬的神情。
“他从事什么职业?”
“商务。”
她低下脑袋,仿佛我可能反感这样的回答似的。
“那么,您是他的秘书?”
“您这么说也行……不过,确切地说是半日工……”
这儿,在壁灯灯光下,我觉得,她比在警车里显得更加年轻。那天夜里,大概是毛皮大衣使她显得老气。
然而,不管怎样,那次被撞以后,我的脑子就不大灵。
那天夜里,我还以为,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
“那不是非常复杂的工作吧?”
我的确什么都想知道。时间紧迫。这个时候,他们也许马上就要关餐厅的门了。
“我到巴黎时,学的是护理,”她对我说,然后,她说话越来越快,仿佛急于要对我做出解释。“后来,我就当了……家庭护士……我遇见了索里耶尔先生……”
我不再注意聆听。我问她的年龄。二十六岁。所以,她比我年长几岁。那么,她未必就是福松波罗那林区的那位女子。我尽力回忆那位女子或者说那位年轻姑娘的面庞,当时她登上小货车并抓住了我的手。
“我童年时,曾经遇到过一次事故,同那天夜里发生的撞车很相像。在校门口……”
然而,随着我向她作的叙述,我也越说越快,一个个词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们俩好比被放在监狱的谈话间里对质的两个人,只有几分钟,没有时间把一切都说出来。
“我想,小货车上的那位姑娘就是您……”
她纵声大笑。
“但是,这不可能……当时,我才十二岁……”
我一生中一段插曲,一个可能曾爱过我的人的面庞,一所房子,这一切永远都在遗忘和未知中摇曳。
“有个叫做福松波罗那林区的地方……一位迪瓦尔医生……”
我想我说话的声音非常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知道这个地名,”她对我说,“在索洛涅地区。我在这个地区出生。”
我从我那件羊皮衬里上衣的口袋里,掏出米什兰版的卢瓦尔一歇尔省地图,好几天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我把它摊开在桌布上。她显得局促不安。
“您出生在哪儿?”
“在拉·韦尔萨那。”
我弯下身子看地图。壁灯的光线不够强,以至我无法辨认所有这些用那么小的字体标明的村落。
她也斜着脑袋。我们的前额几乎要碰上了。
“试试看找到布洛瓦市,”她告诉我,“略微往右一点,您就找到尚博尔。往下点,那是布伦林区。然后,布拉西厄……然后,往右,拉·韦尔萨那……”
多亏了标志林区的绿色带,很容易确定位置。有了,我找到了拉·韦尔萨那。
“您估计那儿离福松波罗那远吗?”
“二十来公里吧……”
我第一次在地图上发现它的时候,应该用红墨水把福松波罗那林区的名字划出来。现在,我找不到它了。
“在米朗塞公路上……”她告诉我。
我就寻找米朗塞公路。我终于看清所有这些村落的名字:枫丹一昂一索洛涅,蒙吉戎,马什瓦尔……
“如果您真想去的话,最近的哪一天,我也许可以让您游览一下这个地区。”她对我说道,困惑的目光盯着我。
我又弯下身子看地图。
“还是应该弄清楚从拉·韦尔萨那到福松波罗那的路。”
于是,我重又埋头查看省级公路。我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些村落:勒普莱西,特雷枫丹,布瓦扎迪埃尔,拉·维奥纳……在一条蜿蜒的小路的尽头,我看到了:福松波罗那林区。
“今天夜里去行吗?”
她思索片刻,仿佛觉得我提这个建议是很正常的。
“今天夜里就不去了。我太累了……”
我跟她说我是在开玩笑,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我是否在开玩笑。我无法把眼睛从所有这些小村庄、森林和湖沼的名字那儿移开。我很想身临其境,融合于景物中。在那一时期,我已经感到,一个人没有憧憬,未免贫乏。是一种欠缺。我青春年少时,当我的狗死了,而我不知道把它埋葬在哪里的时候,便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一片草地。没有一座村落。没有田地。甚至没有一个花园。我把地图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
“您和索里耶尔住在一起吗?”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当他不在巴黎时,我来照管他的事务所和住房而已。他因为生意上的事常常出门……”
这就奇怪了,我的父亲也常常因为生意而出门旅行,而且,尽管他约我在那些越来越远的饭店大厅和咖啡馆里见面,但我却搞不懂他究竟做的什么生意。是同索里耶尔一样的生意吗?“您经常到这儿来吗?”
“不……不经常……这是这一带惟一一家营业到最晚的……”
我提醒她,这里并没有很多顾客,但是,据她说,他们在夜里较晚的时候才来。她告诉我,是些古里古怪的顾客。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我觉得这个地方根本无人问津。我甚至觉得,这天夜里,她和我,我们俩是被非法接待的。我们坐在那里,面对面,我听见一种宵禁令后被压低的音乐声,人们和着乐曲跳舞,偷偷地感受着片刻幸福时光。
“您不认为在我们如此突然的初次见面之后,我们应该有更充分的了解吗?”
她说这句话的声音非常温和,但是,语调稳重而准确。我曾经看到有人写道,在都兰地区,人们讲的法语是最纯正的。但是,听她说话,我心想,岂不更是在拉·韦尔萨那和福松波罗那林区那边的索洛涅地区。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放在我的左手上,那儿的伤口已经愈合,我不需要用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