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鸿鉴立即将发现的物证呈报陛下,陛下虽然年轻,一见着与北厥相关的物件也是勃然大怒。他本就恼火楼家先斩后奏,他对于鬼见愁的态度一直是相安无事就好,都是楼家不自量力,非要去招惹他们。若是那鬼见愁的大当家,使起性子来,要到他的龙椅上坐一坐,那他怎么办?
趁此,又让北厥钻了空子,陛下下令梅鸿鉴彻查此事。
梅清鉴一听这个消息,提了好几天的一颗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这么说,起码她和哥哥是可以洗清嫌疑的了,他们兄妹俩的父亲死在北厥人手里,他们无论如何不会跟北厥联合。陛下下了指令,有了这点底气,清鉴便要立刻去‘鬼见愁’告诉狄铮。
等待的这段时间,她每每望着房前那棵树,想象大当家的会不会突然从树上跳下来?又或者在雨夜敲开她的门,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他冷冽的气息?
只是到了山门前,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有闪躲,也有怀着怒意的直视。
只有老三还是开口叫了一句‘嫂夫人’,便也没了下文。
清鉴开口道:“大当家的在哪里?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老三叹了口气,道:“跟我过来吧。”
英姿正在他床边伺候,门外站着两个英姿的亲兵,拦住了清鉴。
从门边望去,狄铮赤着上身,从左肩到腹部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脸色苍白,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从紧皱的眉头间还是能够看出他的痛楚。
英姿显然不是在上药,仿佛是在劝他喝药,但一刻钟后她出来时,药碗还是满的。
她看见清鉴,先是一怔,然后面无表情地装作没看见,擦肩而过。
清鉴旋即抓住了她的手腕,“英姿,让我进去看看大当家的可以吗?”
英姿转脸瞪了她一眼,道:“你小声些,大哥需要静养。”
清鉴于是很听话地放低了声音,又将英姿拉到院子里,英姿甩开她的手,道:“不要这样拉拉扯扯!”
清鉴连忙说道:“我知道整个‘鬼见愁’的人都恨死我了,见了我都恨不得杀了我。”
“那你还敢来?”
清鉴道:“我来是要说清楚,虽然我知道秘道,对‘鬼见愁’的兵队部署了如指掌,但是,并不是我领着少俊来的。我不希望你们误会我,尤其是大当家的,我不希望他误会我。”
缓了口气,她又道:“这段时间,我哥日夜不停地查找证据,是有人见‘鬼见愁’和朝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你想,谁最有可能从中得利?青龙寨与咱们斗了那么多年,上次损伤他们的元气,难道他们就此罢休了吗?他们逃到边境,与被打散的北厥军队狼狈为奸,想要死灰复燃。”
英姿看了她一眼,道:“可是,他们的人里,不会有人知道的这么详细。”
清鉴道:“是,所以我哥还在加紧调查,但是,请你相信我。”
英姿还想说些什么,内室传来一个声音:“清鉴,是你吗?”
清鉴和英姿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回答。
狄铮又问道:“怎么不进来?”
英姿突然打开门,带过一阵猛烈的风,风里似乎还夹杂着血腥味。
她阴沉着脸,道:“你进去!”
清鉴踏进门里,走了几步,狄铮冲她招手道:“过来,到我身边来。”
英姿对小六说道:“你也不拦着,这时候让大哥见了她心烦意乱,对他的伤势有什么好?”
小六道:“那箭头是带毒的,大当家的怕苦,怎么也不肯喝药,这样下去怎么行?我是想着,嫂……梅小姐能不能劝他喝下去?”
英姿冷笑一声,小六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以往的她,一袭红衣,总是那般明媚灿烂,只听她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当家的会为了她,把这么多年不肯喝药的习惯给改了?”
小六道:“说不定呢?我再去把这碗药煨一下,凉了吧?然后打些热水来。”
房内,清鉴还没开口,狄铮就忽然道:“我相信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清鉴惊诧道:“你相信我?”
在她根本没有拿出任何证据之前,狄铮就相信她?
清鉴干巴巴道:“我……”
狄铮道:“你我之间,还用多说什么?”
他胸前的那处伤极为显眼,隔着白色的纱布仍旧透出鲜红,狄铮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瞥了一眼,道:“小伤,不用麻烦了。”
小伤?那什么才是大伤?
清鉴问道:“有没有毒啊?喝过药没?”
如同‘望梅止渴’一般,狄铮一听见‘药’这个字,便已经觉得口中苦涩,皱起了眉头:“不必了,我才不要喝药。”
正在此时,小六敲门,又送进来一碗药。狄铮恶狠狠地瞪着他,小六只当看不见。英姿接过来,想起之前老三曾说过大当家的最怕苦了,而且还怕到连药都绝不肯喝的地步?
清鉴心里又心疼又好笑。堂堂‘鬼见愁’的大当家的,鼎鼎大名‘海东青’,竟然怕苦?
清鉴端过药碗对小六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自有办法让他喝下去。”
小六不放心道:“嫂……梅……清鉴姐,你可不知大当家的有多浑,来硬的是不成的,我们都是吃过亏的人,之前为了不吃药,好家伙,差点跟我动手呢。听三哥说他刚来‘鬼见愁的时候,为着不小心吃了一口苦瓜,连桌子都掀了,吐了三天,之后再不敢给他吃苦瓜了。”
清鉴听了,道:“我试试,若不成,再想别的办法。”
小六一脸不放心地先退了出去,半路又折返回来,道:“一定要让大当家的把整碗一齐喝下去,只喝个一口半口不顶用的。”
清鉴道:“我知道了。”
狄铮见清鉴端着药碗过来,有气无力道:“别劝了,我是决计不肯喝的。不过是多熬几日,早晚好了就行。”
清鉴有些严厉道:“可这次不一样,不喝药好不了的。”
狄铮满不在乎:“我向来身子强健,不信有好不了的伤。”
清鉴道:“可是难受的不是自己么?”
狄铮道:“不难受。”
清鉴放下药盏,从腰中取出一包蜜饯,哄他道:“那喝一口吃一颗怎么样?”
狄铮皱眉转过了头。
清鉴见他越发没精神,心道不能再拖了。
狄铮已经暗暗提起了气,猛然抬头,却见清鉴自己端起药盏喝了一大口。
他正纳闷,清鉴逼身上前,贴住他的薄唇,将苦涩的药汁一点一点渡了过去。
狄铮直被堵得透不过气,又无处可退,只能任由清鉴将一大口苦药都给他喂了下去。
见真的喂下去了,清鉴特别激动,狄铮却重重咳了两声,正待发作,一颗蜜饯又将他的唇堵住了。
狄铮推开了清鉴给他掖被子的手,粗喘着道:“你、你就是欺负我现在浑身无力,等我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清鉴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是啊,就是欺负你,那你可要快快地好起来啊,我倒等着你怎么报复回来呢。”
“你……”不等多说,清鉴又喝了一大口,哺了上去。
可清鉴,与狄铮一般,都是个嘴上厉害的性子。此刻涨得满面羞红,她疯狂地告诉自己,眼下只当自己是个大夫,如同英姿治病救人时,难道还有男女之别吗?此刻只当自己在吻一摊猪肉,不管男人女人,统统都是一摊猪肉!而且,身为二当家的,便是为了‘鬼见愁’众兄弟的责任,她也豁出去了。
就这么喝一口,亲一口,喂一口,盏中汤药下去了一半,清鉴这才舒了口气,拿手帕仔仔细细擦干他唇畔的药汁,道:“不急,歇一歇。”
狄铮也是两颊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苦味在喉间翻滚,直让人作呕,可唇间的感觉又如同在九霄云间,他只觉得脑袋快被劈成两半,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
清鉴见他神色,也心疼他,又喂了一颗蜜饯,问道:“甜吗?”
狄铮瞪她一眼,道:“香的。”
“嗯?”清鉴不解,见他舌尖舔了一圈嘴唇,深深看了自己两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竟说的是她自己,瞬间也红了脸,嗔道:“这不是蛮有力气胡说八道的吗?”
狄铮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清鉴打算把下面那碗药也喂下去,捧住他的脸,不让他背对着自己。
狄铮眉头紧锁,说什么也不肯了。
清鉴看他难受的样子,着实不忍,他怕苦怕到这种程度,若是按照老三和小六所说,这整碗药下去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清鉴推己及人,若是自己被强按头做自己抵触的事情,该会有多难受。
可是,这碗药他是必须要喝的,清鉴十分懊悔,如果不是她,狄铮就不必遭受这样的酷刑。
狄铮嗓音沙哑道:“不要再让我喝了行吗,真的太痛苦了。”
清鉴几乎快崩溃,苦涩的味道呛满鼻尖,道:“就再喝几口,几小口好吗?就快喝完了。”
遇到狄铮之前,她从没想过除了哥哥之外,还有人能处处对她体贴、事事对她依从。是狄铮在险峻的‘鬼见愁’上另给了她一个家。即使在初始时,她对于这样的糙汉颇为不屑一顾。在那个雨夜,狄铮去将军府找她时,其实也并非是因他胡搅蛮缠,她才同意让狄铮睡在自己房里的,她本就是自己请他进去的。
他这样的男人,与花阁的男倌不一样,与已经成婚的少俊哥哥更不一样。
男人微微生着薄茧却温暖坚实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
清鉴顺着他的手一摸,摸了一手心的水珠,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狄铮明亮的眸子望着他,低声道:“你别哭,我喝就是了。”
门外,小六端着换帕子的水,望着这个场面,踟蹰不前,问一旁的老三道:“三哥,这、我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老三道:“我他妈的要是知道,我还杵在这儿干吗?”
休息了半日,屋外温度渐渐降了下来。若不是那日英姿红着眼睛对她说的那番话,清鉴还从不知狄铮睡的那间屋子冷如冰窖,与她这温暖如春的屋子是天壤之别。
她主动开口道:“大当家的,去我那屋睡可好?”
狄铮却不似上次去将军府找她时那般吊儿郎当,只是认真问道:“我去你屋,你去哪儿睡?”
清鉴揣着两手,道:“我在你这儿睡。”
狄铮将她眼底的波澜变幻瞧得一清二楚,一手搭在额头上,夸张地惋惜道:“我就知道,你是说说罢了。”
清鉴连忙解释:“不不不,我是认真的。”
狄铮道:“认真的?你应该知道,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子睡在这里?”
清鉴道:“可你是伤号,应该睡在最暖和舒适的房里。”
狄铮挑了挑一边的眉毛,问道:“这么说,我若不是伤号,你就不让我睡你那屋了?”
清鉴道:“当然不是,整个‘鬼见愁’都是你的,你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只是……”声音小了下去,“只是我不能跟你睡在一起就是了。”
狄铮道:“既然不跟我同床共枕,那么我睡哪间屋不是一样?”
清鉴执意要将他请过去,此时,门却开了。英姿拖了两个火盆进来,清鉴看得出,所选的木炭都是上好的,没有呛人的烟气和难闻的味道。
英姿一声不吭把火盆挪到距离床榻五六步的地方,然后转身要走。清鉴拦住她道:“英姿,我是要请大当家的到我那屋睡的,我之前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狄铮心里清楚,他之前是想让兄弟们都以为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才故意这样安排的,没想到英姿发现了。英姿没有看她,只是淡淡撇下一句:“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清鉴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狄铮仿佛也在出神,片刻之后,才突然道:“你别多心,那天的事我会跟寨里的兄弟解释清楚的。”
可清鉴真正在乎的,并不是梅家被他们误会,英姿的心思,才是她最在意的,可是这般心情,她又不好跟狄铮直说,只能满怀心事地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日一早,英姿就过来给狄铮换绷带,又仔细地将发带束好,清鉴站在一旁,一点也插不进去。
她生来就没伺候过人,从前在将军府里,便是漱口洗脸,身边也围着五六个侍女,她们做惯了下人,眼里有活,就算插不上手,也得时时刻刻给自己找事做,就怕主子嫌自己只会张口吃饭。
可清鉴却不习惯。
好不容易英姿忙完,她总算逮住时机,抱起一旁的外衫,打算给狄铮穿上。
可她刚将外衫展开,狄铮就要顺手接过去,道:“我自己来。”
清鉴看着走到一旁收拾瓶瓶罐罐的英姿,低声道:“让我给你穿吧,好吗?”
狄铮也没多想,道:“不用你做这些。”
可清鉴不等他反对,已经套上了一只袖子。
要套那一只的时候,才发现袖子还反窝在里面,只得让狄铮稍微侧一下身,她把那只袖子掏出来,这才又给他穿上。
英姿往这边看了好几眼,打算上来帮忙,清鉴一急,手上动作更不利索。
狄铮道:“都怪我习惯不好,以后脱了衣服不能随便扔了,得叠好,这样穿的时候也好穿。”
清鉴听了他这句话,眼眶一热,掉下一滴泪来。
英姿见状,也就不再多说,退了下去。
清鉴却老大不自在,伏到他身前,小声啜泣道:“大当家的……”她越发伤心,越觉得自己从前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虽说他嘴上说着不怪罪她,可他们才相处了几日,英姿却在山上生活了好几年,于是几滴泪变成了嚎啕大哭。
狄铮也吓了一跳,慌忙拍拍她的肩膀,问道:“这是怎么了?”
“我……”有些心思,她说不出来,可就是患得患失。
狄铮拉着她坐到床上,道:“你怎么这次上山来,变得这么爱哭,小六他们都要笑话……”
清鉴胡乱抹了几把,堪堪止了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打哭嗝,犹豫了好久,才糯糯出声问道:“你,你是如何看待英姿的?”
“什么如何看待?”狄铮用袖子细细擦去她眼角泛着的泪花。
“她,她容颜俏丽,又将你照顾得无微不至,若是娶……”
狄铮打断她的话,道:“她是医者,我如今是个病人,医者照顾病人,哪能不无微不至呢?”
清鉴道:“可你也是个男人……”
狄铮道:“什么男人女人,在医者面前,统统是一摊猪肉。”
清鉴吃了一惊,他怎么将那日自己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
狄铮对她的一往情深,不再需要任何验证,可是,英姿对狄铮的一往情深,却丝毫不逊色。她那么优秀,是平民女子中的佼佼者。而她这个将军府的小姐,或许在王公贵族眼里,还是竞相追逐的对象,可刨除这个身份后,她就感受到了英姿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