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一行六十余人分乘两艘三橹浪船,卯时末从青浦城南埠口启航,顺大黄浦而下,巳时初在华亭北仓码头上岸,除陆韬、张岱、张萼、柳敬亭外,还有杨石香、洪道泰、金伯宗等二十余名青浦生员,另外则是诸生的仆从,一个个健壮结实,都带着棍棒,这是为了防备松江打行的青手——
张原诸人一上岸就听到码头上的脚夫、挑夫在说董祖常打死了一个生员,那生员的友人正在告官,生员的母妻呼天抢地要去董府哭闹……
张原大吃一惊,忙问那生员的名字,一个脚夫回答:“就是范秀才,住在乡贤祠那边的范秀才。”
洪道泰对华亭很熟悉,与华亭诸生也颇有交往,道:“莫不是范昶范生员,与琅之兄同住乡贤祠那一带。”
张原问那脚夫:“范生员是怎么死的?”
脚夫答道:“据说是董祖常看上了范生员的一个小妾,就率领奴仆冲进范宅抢了那小妾,还打伤了范生员,范生员一气之下,昨夜三更死了。”
另一个脚夫道:“昨天码头上不是出现一张骂董翰林的榜文吗,打行和董家的人到处在找那张贴榜文的,有人说范生员被董祖常打死就是因为那榜文。”
这个脚夫说得更可信,张原问:“那榜文呢?”
脚夫道:“早被董氏家人揭走了。”
洪道泰道:“我们这就去琅之兄处,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原一行人赶到乡贤祠,正遇从城隍庙赶来的翁元升和蒋士翘,董祖常打死范秀才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翁、蒋二人听闻,大惊失色,范昶昨日中午还与他们一起饮酒,怎么一夜之间就死了,所以二人各带数名健仆保护,赶来乡贤祠这边探望——
翁元升向张原、陆韬等人匆匆说了昨日与范昶相见的情况,洪道泰已经从金琅之宅子回来了,说金琅之已去松江府衙为范昶申冤。
正说话间,听得哀哭声一片,一群妇人披麻戴孝走了过来,正是范昶的母亲冯氏、妻子龚氏以及范府其他女眷,后面是范氏仆人抬着范昶的尸首,要去董府哭诉理论——
张原上前向范昶之母冯氏深深作揖道:“范老夫人,晚辈与范兄是好友,范兄不幸遇害,晚辈不胜悲愤,老夫人年高体弱,莫要去董府理论,董府若能理论,就不是董府,董氏父子穷凶极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还是先去官府告状。”
范昶母亲冯氏由两个仆妇扶掖着,哭道:“可怜我儿惨死,老妇定要那董祖常偿命。”拄着拐杖“笃笃”往前走,范昶的妻子和一众范府亲戚女眷都哭哭啼啼跟上。
张原见劝阻不住,便对杨石香、洪道泰等人道:“杨兄、洪兄,你们与青浦诸生都去松江府衙为琅之兄壮声势——姐夫,你也去府衙告状,我与大兄、三兄、翁兄、蒋兄为范老夫人助威,莫让董府的人伤害到范老夫人。”
去府衙不需要太多仆从,陆韬、杨石香等人便留下十来个健仆保护张原他们——
天气闷热无比,整个华亭城好似在一个巨大的蒸笼中,热雾弥漫,阳光虽炽,却有些昏蒙,高天上有云层堆积,一场暴雨将至。
穆敬岩肩着哨棒,目光如鹰,扫视围观和尾随的民众,叮嘱女儿道:“真真,护好介子少爷,寸步不离,董氏的人最恨介子少爷,打行的人到处都是,你要打起精神,严加提防。”
穆真真腰肢一挺,郑重点头道:“女儿晓得。”紧紧跟着张原。
董祖常豪宅在城西马耆寺附近,离乡贤祠二里多路,范氏女眷一行将至董府门前时,已经有上千民众跟随围观,柳敬亭就在稠人广众中一边走一边高声说《黑白传》,寻常百姓看不懂“书画难为心声论”,这通俗易懂的《黑白传》却是听得明白,柳敬亭的说书更有极强的感染力,又有这场正在发生的惨剧血淋淋为证,董氏平日为富不仁、横行乡里,在华亭口碑极差,这时就更是民怨沸腾了,民众越聚越多,拥到了董祖常豪宅外——
张原大声道:“诸位,董氏与打行勾结,欺凌良善,鱼肉乡邻,诸位都瞧仔细了,若有董氏家人和打行青手混进来,立即喊打,不要畏惧,今日大家出一口恶气,看到打行和董氏家人就打。”
人群一阵骚动,忽有人喊:“这人就是打行的——”
就见一个戴阔边网巾、穿青布衫裤的汉子挤开人群逃跑,被人一路追打,后脑勺还挨了一石块,鲜血直流,逃得甚快,躲进了董祖常豪宅的门墙里。
……
那董祖常早派了耳目监视范宅,得知范氏女眷抬着尸首来哭闹,董祖常大怒,吼道:“范昶又不是死在我这里,他自中暑暴毙,与我何干,那些范氏泼妇敢来,我就让人扯了她们头发、剥了她们裙裳,让她们大大出丑。”
打行首领吴龙和汪大锤匆匆赶来,吴龙对董祖常道:“董公子,那张原也到华亭了,正与范氏女眷一道要来这边闹事。”
董祖常大叫一声,又是兴奋又是愤怒,叫道:“张原小子来了吗,好极,这回定要叫他死在这里。”
又有董氏家人来报,说有上千百姓跟着范氏女眷一起过来了,声势汹汹——
董祖常怒道:“这些刁民想干什么!赶紧让人去报知吴推官,多派差役来捉拿闹事的刁民。”
陆氏叛奴陈明这日也在董祖常这边,说道:“有张原在这里,只怕范昶之死不好善了,二公子要早作准备。”
董祖常冷笑道:“这里是华亭,不是绍兴,我会怕张原小子吗。”对吴龙道:“召集几个拳脚出众的青手,冲出去打死张原。”
吴龙面有难色,他们打行青手是在市井混的,并不是无法无天的山贼强盗,总还是有所顾忌,要他们当众打死一个秀才,这不是他们敢做的事,说道:“二公子,范昶意外暴毙已经麻烦不小,这时若再打死张原,二公子也难以收拾吧。”
董祖常叫道:“我不管,我只要张原死,吴龙,养兵千日用一时,我董氏庇护你的打行时日不短了,你自己想想,若没有我董氏,你吴龙能有今日?”
吴龙陪笑道:“二公子,小人这也是为二公子着想,若在董氏门前打死张原,二公子也脱不了干系,山阴张氏也是很有势力的,势必引起大纠纷,小人有一计,能让二公子出此心头恶气——”
董祖常道:“你说说看。”
吴龙道:“二公子也知道小人的手段,只要让小人觑空在张原腰背上打上一拳,要么三个月、要么五个月、要么一年,那张原死期由二公子定。”
吴龙有独特秘法,打人或胸或胁、或小腹或腰背,只要一拳,暗劲透体,当时不觉得伤重,却能让受伤者定期死亡,因为不是当场打死的,他就可以不受律法追究、逍遥法外,他曾用这法子打死了三个人,都是被打后的一年发病死去,而那时法律追究期限已过,他不用偿命,最多是杖责——
董祖常却还不大满意,问道:“最短的也要三个月吗?”
吴龙道:“最短只能三个月,出拳再重的话,内脏立即就大出血,当场就死了,这可不行。”
董祖常道:“我就想把张原小子当场打死,方泄我心头之恨,三个月后死,我又看不到,那没意思。”
吴龙默不作声,心道:“我与张原没什么仇怨,怎能这般拼命,打死了张原,董氏父子也保不住我,我只有丢下华亭偌大的家业逃亡他乡,那我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混了。”
董祖常见吴龙不肯,虽然很不满,也只得作罢,说道:“就依你,让张原三个月后死,你现在就去打他,他不认识你,你极易得手,人多混杂,张原小子挨了致命一拳还不知道是谁打的,三个月后死得不明不白,哈哈。”
吴龙想想有理,趁乱欺近张原身边给张原一拳,那他一点罪责都不用承受,当即道:“好,小人这就去。”
正这时,汪大锤搀着一个打行青手进来,此人是吴龙派去打探消息的,这打行青手捂着后脑勺,一头一颈都是血,吴龙忙问怎么回事?
这打行青手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瘫坐在地上,说道:“大哥,外面那些人见到我们打行的人就打,还说看到董家的人也要打。”
董祖常暴跳如雷,吼道:“吴龙,赶紧去,赶紧去。”
吴龙又细问了那青手当时情况,对董祖常道:“二公子,小人现在不能下手,华亭人谁不认识我吴龙,我一露面就被叫破了,根本无法靠近张原,只有另找时机下手。”
董祖常气急,大叫大嚷骂吴龙是胆小鼠辈。
又有董氏家奴跑进来禀道:“二公子,外面那些人在用石头砸门,这可怎么办,人很多啊!”
听得前门果然人声嘈杂,还有砸门和叫骂声,董祖常惊怒交集,叫道:“吴推官的衙役还没有到吗,让人从后门出去催促。”
在华亭,董祖常一向横行霸道,被人堵在宅子里砸门叫骂,真是破天荒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