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逼迫长子陆韬去让张原把案子撤了,陆韬长跪垂泪一声不吭,那陆养芳见兄长陆韬不肯去,心下暗恨,说道:“阿兄定是听了嫂嫂的谗言,这才致我兄弟不睦,兄长啊,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女,竟至于要把自家胞弟送上公堂吗。”陆养芳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呢。
柳氏一听,勾起了对张若曦的不满,张若曦不够乖巧,不懂得讨公婆欢心,而且娘家不够富贵,柳氏怒道:“你这逆子,你今日不去撤案,我就让你休妻,让那姓张的贱婢滚回山阴去。”
陆韬悲叫道:“母亲,这与若曦何干,二弟强抢张原的侍婢,张原当即就去告官了,若曦又不知情,母亲硬要逼迫儿子,儿子有死而已。”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只几下就额头磕破,鲜血直流——
柳氏吓了一跳,她的这个大儿子一向温顺,今日竟如此激烈,要以死相争,心知陆韬是回护其妻若曦,柳氏甚是恼怒,但这时也只有退一步,命仆妇将陆韬扶起,放缓口气道:“韬儿,为娘这也是为了你兄弟和睦,你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你不爱护他谁爱护他,赶紧让你内弟把案子撤了吧。”一面让婢女取来伤药给陆韬抹上——
陆韬道:“母亲,那张原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人,但要他撤诉,总要二弟当面向他道歉才行。”
陆养芳一听,怒道:“要我向他道歉,这绝不行。”对柳氏道:“母亲,你听阿兄说的什么话,要儿子向一个黄口小儿道歉,这让儿子颜面何存,儿子宁死不屈。”
柳氏道:“韬儿呀,你内弟家穷,不如给他五十两银子了结此事如何,五十两银子都可以买个婢女了。”
陆韬耐心道:“母亲,张原不缺银子,苏州的范举人要给他刻印时文集子,还要付给他二百两银子,本县的杨秀才也出银子一百两请张原选评时文,张原的八股文作得好,要挣银子不难。”
陆养芳撇嘴道:“兄长夸大其词的吧,银子有那么好挣,张原不过十六岁——”
正说着,一个仆妇跑进来道:“老太太,不好了,县衙的差役上门叫嚷着要捉二少爷去见官呢。”
柳氏毕竟是妇道人家,也有点怕了,说道:“老爷不在家,这些衙胥竟敢上门来抓人了,真是岂有此理。”对陆韬道:“韬儿你去对他们说,就说你弟弟外出未归。”
陆韬道:“母亲,二弟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这事总要解决的,只有向张原道歉,求得张原谅解才能了结此事。”
柳氏便道:“芳儿呀,你就去向那张原道个歉嘛,省得那些差役苍蝇般嗡嗡不散。”
陆养芳岂肯抹下这个脸向张原道歉,说道:“母亲,阿兄这是要故意羞辱我,要赔银子可以,道歉休想,那些差役就让他们嗡嗡叫着,待爹爹回来,自然散去。”
又有一个老仆跑进来道:“太太,五个差人在门房前不肯走,这怎么办?”
陆韬道:“我去看看。”出了内院,过前厅,至门厅,就见门厅耳房前站着五个皂衣差役,大声嚷嚷着要捉拿陆养芳归案,陆韬道:“休得叫嚷,扰得内宅不安。”
五个差役都认得陆韬,一齐唱喏,为首的邓班头道:“陆秀才,不是小人们无礼,是县尊大人催逼,定要捉拿令弟归案,还请陆秀才见谅。”
陆韬道:“今日已晚,我弟未归,你们明日再来吧。”
五个差役互相看看,点了点头,邓班头道:“那好,小人们明日再来。”
差役走了之后,陆韬回到内院,对母亲柳氏说差人已散去,请母亲放心。
柳氏点头道:“有功名就是好,不怕见官。”
陆养芳还在这边,听母亲有夸奖兄长的意思,不忿道:“儿子这些年若不是帮着爹爹打点田产和商铺,何至于生员补不到!”
陆韬心道:“你直至二十岁还作不成一篇完整的八股,爹爹说你不是读书的料,这才让你学商的,你现在却这样说。”不愿在母亲面前和弟弟争执,只是道:“但那些差人明日还会来的,二弟就一直躲着不出门吗?”
陆养芳冷笑道:“爹爹过两天就会回来的,爹爹是本县知名乡绅,又是举人身份,到时一封拜贴送到县衙,自然就没事了。”
陆韬见这个弟弟依然这般嚣张,上次都吃了松江董氏的亏,却无半点自省,不由得叹了口气,说道:“那就等爹爹回来再说吧——母亲,儿子可以告退了吗?”
柳氏道:“你去吧,劝劝张原,让他不要闹事,若要多少银钱,我们给就是了。”
陆韬唯唯而退,从穿堂回他和若曦的那个小院,脚步放得很慢——
月亮已经半圆,清光遍地,不用灯笼也能看到脚下的路,陆韬在月下徘徊,迟迟不忍走进那个温馨的小院,他心里很难受,母亲今日竟说出要他休妻的狠话,而对犯错的二弟陆养芳却不肯责备半句,二弟是自幼就被父母宠坏了,上次陈明叛投松江董氏其实也是因为二弟轻薄无行,爹爹现在身体还康健,尚能支撑这个家,一旦爹爹无法理事,由着二弟胡来的话,那青浦陆氏的家业定然要败在二弟手里——
又想想自若曦嫁到青浦,明里暗里曾受过多少委屈,若曦每次都说只要陆郎对她好那别的小委屈都不要紧,可今日母亲说的这狠绝的话虽说是气话,但若传到若曦耳边,若曦定要气得大哭,明日还是让若曦随张原回山阴吧,过些时日看能不能另赁一处房子,以后若曦回来就不与他父母住在一个大宅子里,那样矛盾总会少一些——
“陆郎,你回来了。”若曦的声音从院门传来。
陆韬抬头看,妻子若曦已经走了过来,一眼就看到他额头的磕痕,赶紧过来掠发细看,不说话,眼泪流下来。
陆韬慌了,忙道:“我只是磕头磕重了一些不慎伤到的,没事,真的没事,你快别哭啊,等下让履纯、履洁看到可不好。”
张若曦知道媪姑柳氏的脾性,定是不怪小叔却怪她陆郎,要逼陆郎来让她弟弟张原撤诉,张若曦把头抵在丈夫的肩头,哽咽道:“夫君不要怪我弟弟,要怪就怪我吧,总是我平日不讨舅姑欢心——”
陆韬轻抚妻子的背脊,说道:“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就是张原这么做也没有错,二弟实在太过分了,母亲却还包庇他,不肯让他吃点苦头。”
忽见一个仆妇大叫着跑来道:“大少爷,二少爷让官差抓走了。”
陆韬一愣,五个官差不都走了吗,怎么会抓走二弟的?
……
陆养芳见兄长走了,对母亲柳氏道:“阿兄全不以自家兄弟为念,却帮着外姓人,这肯定是嫂子撺掇的,嫂子是想给她娘家弟弟多争些赔偿的银钱呢,这都是姻亲,事情做得这么绝,为一个婢女竟要告官,不就是为了银子吗!”
柳氏深以为然,冷笑道:“那明日就给那姓张的小子一百两银子,看他东张是不是就此发财了。”
陆养芳又向母亲说一些兄嫂的坏话,这才回自己的小院,却见一个仆妇迎上来道:“二少爷,那张家公子等二少爷多时了,就在门厅等着,二少爷要见吗?”
陆养芳一愣,问:“他怎么过来的,不是吩咐这边不许开门吗?”
那仆妇道:“张公子是从侧巷绕到这边来的。”
陆养芳气不打一处来,大步来到门厅一看,张原独自坐在那慢慢品茶,便走过去道:“山阴张公子,好威风啊,竟要跑到青浦来打官司,佩服,佩服。”这是在他家中,他有何惧。
张原问:“我姐夫见过令堂了吗?”
陆养芳冷笑道:“被我母亲一顿狠骂,头都磕破了,这时想必已经是在和令姐抱头痛哭。”
张原不动声色道:“是我对不起我姐夫,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婢女对吧,你要的话可以和我说啊,却闹出今日这么大的误会。”
陆养芳不敢置信地看着张原,张原又道:“那婢女我也带来了,你来看看,咱们有话好说,对你来说无非就是花点银子的事,对吧。”说罢,放下茶盏,走出门厅,朝门前走去。
陆养芳走到厅口朝门前一看,果然看到那个姓穆的婢女俏生生立在门前灯影下,不禁又是冷笑又是得意,果然还是银子的事,哪里要道什么歉!
陆养芳跟在张原身后走过去,边走边道:“既为的是银子,那你又何必去状告我,哦,这是来要挟我是吧。”
张原头也不回道:“当然,不这样你如何肯多出银子。”走到穆真真跟前,问:“真真,你爹爹呢,我要和他谈一件事?”
穆真真便叫一声:“爹爹——”
大门外有人应了一声,随即响起敲门声,穆真真就自己过去抽开大门拴很快打开了门,没等陆养芳反应过来,黄须力士穆敬岩就和几个差人一拥而入,扭住陆养芳就出门去,张原和穆真真一起跟了出去,只把门房的两个仆人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