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章 蟹会

从大禹陵到山阴县城有十来里路,杨尚源的仆人来回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张原他们当然不耐烦等在这里,张原拱手道:“杨兄与我们一起登玉笥山吧,重阳登高,可避灾祸。”

相传东汉汝南人桓景得遇仙人费长房,费长房说九月初九这日桓景家中会有大难,当作绛囊盛茱萸系臂,登高饮菊花酒,可避灾祸——

杨尚源心情恶劣,冷笑道:“今日我偏就不登高,看看能有什么灾祸。”心道:“我就待在山脚下,你们也一起陪我吧,出不了心头恶气好歹也恶心你们一把。”

张萼正待发火,张原止住道:“既然杨兄不愿登高,那也由他,就让冯虎、能柱还有这些轿夫伴他,何时见了银子,何时让他走。”

张萼笑将起来:“杨尚源,你以为赖在这里不走就能把我们也拖住是吧,山阴蠢货,汝为第一。”吩咐能柱他们看住杨尚源,就是官差来了也不放,收到银子才放人。

杨尚源怒道:“你们张家欺人太甚!”

张萼道:“对君子讲仁义,对你这种卑鄙小人就得使用霸道,就是棍棒——我们走。”

那个与杨尚源交情好的生员拱手为杨尚源说情,挽着杨尚源的手道:“尚源兄,我们还是一起上山吧。”

杨尚源也怕被一群家奴围住,装着不情不愿的样子,跟着上山了。

围观人众见杨尚源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又是一阵哄笑,也都散了,分道上山。

从大禹陵这边上香炉峰有两条路,轿夫路和螺丝路,轿夫路好走,螺丝路难行,张原他们走的就是螺丝路,这螺丝路一千多级石阶盘旋缭绕,山道边就是悬崖峭壁,巉岩突兀,颇为险峻。

张岱、张萼、张原、张卓如兄弟四人走在前面,杨尚源死样活气拖在后面,再后面就是张氏家仆和可餐班的十余人——

张岱对张原、张萼摇头道:“一人向隅,满座不欢啊。”

张萼笑道:“不然,看杨尚源他那丑角模样,让我大乐。”

那六位生员起先也的确是尴尬不乐,但一趟险路走上来,过半月岩、南镇殿、翠微亭,到得香炉峰顶,遥望会稽城,心胸一畅,都有说有笑起来,只有杨尚源除外,一直阴沉着脸,与晴朗的天气对照鲜明。

只待了片刻,峰顶游人就越来越多,张岱道:“玉笥山离城太近,游山成了看人了。”

张萼道:“我们赶紧下到翠微亭吧,等下亭子又被人占了。”

张岱向一同登山的山阴诸生道:“诸位仁兄,在下今日要立个蟹会,请诸位仁兄大快朵颐。”

金秋九月,河蟹与稻粱同肥,正是食蟹的好时节,这几位生员上山时就看到张氏仆人挑着好几担酒菜,其中有个仆人两只大箩筐里都是菜盘大的河蟹,久闻山阴西张庖厨之精甲于江左,张汝霖还著有《饔史》四卷专论美食,西张宴会人所歆羡,所以这几位生员单听到“蟹会”二字,就觉舌底生津、食指大动,连声道:“有幸,有幸,叨扰,叨扰。”

众人下到翠微亭,翠微亭外有一片石,阔数丈,光洁可坐,那些张氏家仆挑着两个炉子、数十斤木炭、还有锅碗瓢盆,其余酒菜罗列一片石上,又从南镇殿那边挑来山泉水,很快生起火来煮蟹,河蟹无须盐椒而五味俱全,滚水三沸,蟹肉香味便飘出,河蟹要趁热吃,冷则有腥味,张岱四人还有七位生员席地而坐,执蟹大嚼,这河蟹背壳如掌而坟起,紫鳌如小拳,掀掉背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甘美丰腴即水陆八珍也及不上——

单单吃蟹则味寡,以肥腊鸭、牛乳酪、琥珀蚶为佐食,菜蔬有用鸭汁煮白菜色如玉版、兵坑笋,果品有谢橘、风栗、风菱、秋白梨,酒就是菊花酒。

那杨尚源起先枯坐不食,冷眼相对,那凛然气节好似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一般,但见张氏兄弟还有另六个生员吃得嘴手油腻、不亦乐乎,他耐不住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心道:“我凭什么不吃,今日白白丢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不吃就更亏。”取过一只河蟹,奋力掀开蟹壳,专吃那些蟹黄,鳌腿都不吃,随手丢弃,这样大肆浪费着心里才好过一些——

张岱、张原他们根本没注意杨尚源可笑卑劣的举止,他们坐在一片石上,可餐班十余人已经在地势稍高的翠微亭上演戏,笛管笙箫,悠扬动听,今日演的是一出小剧,只生、旦、净三个角色,叫《梳妆执戟》,取材于《三国演义》,讲的是吕布与貂蝉在相府后园凤仪亭私会,恰被董卓撞破,吕布逃跑,董卓掷戟刺吕布不中——

王可餐扮貂蝉、潘小妃穿着高底靴扮成高大的吕布、马小卿演董卓,潘小妃扮的这吕布甚是急色,百般逗弄王可餐,抚胸亲吻,撩裙摸腿,无所不及,弄得扮貂蝉的王可餐娇羞不已,那种欲拒还迎的媚态,虽知王可餐是少年郎,也让人情兴勃然。

上香炉峰的和下香炉峰的游人都走不动路了,聚在翠微亭周围观剧,看到妙处、听到娇音,喝彩声雷动,惊得南镇殿的道士都跑了过来,以为山塌了,却见是演戏,也就站在那看,嘻嘻而笑,早把“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忘在了一边。

这日的玉笥山是张氏兄弟大出风头之日,山下的人上不来,山上的人下不去,差点酿成乱子,直至午后未时末,游人才逐渐散去,张原等人酒足饭饱,相扶着下山,到了大禹陵,杨尚源的管家和两位仆人早已等候多时,呈上三锭大银,都是五十两一锭的——

杨尚源河蟹、腊鸭吃得太多,这时肚子鼓胀,不停打嗝,说道:“张介子,呃,看明白了,呃,白银一百五十两,呃,一分不少,哼,后会有期,呃。”拱拱手,就要上轿走。

张原心细善察,见杨尚源的那个仆人眼神有些畏缩闪烁,料想其中定有缘故,便道:“且慢,我要验银。”

杨尚源脸色一变,强自镇定道:“一百五十两,分毫不少,你可以找那边小贩秤量一下。”

张原问:“这样的大银可是官府银作局所铸?”银作局铸的银锭有铭文编号。

杨尚源道:“这是碎银熔铸的,银色、份量与银作局的大银一般无二。”

张原道:“那就随我去县衙户房鉴定一下。”

杨尚源怒叫道:“你欺人太甚,我已给了银子你还不放我走,今日我就与你拼了。”张牙舞爪扑过来就要与张原撕打。

张原往边上一闪,早有能柱上前截住杨尚源,张原看出杨尚源表面狂怒,内里惊慌,料定这银子有假,也是大为恼火,怒道:“杨尚源,我还真低估了你的无耻,先是想耍赖,赖不掉就想用假银来糊弄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揪他上衙门。”

张萼便让冯虎用石头砸其中一锭大银,砸来砸去,银锭忽然裂开三瓣,里面却是黑铅,果然是灌铅的假银。

私铸假银,这个罪不小,杨尚源一下子瘫在地上,连连求饶,愿意赔银二百两。

张原冷冷道:“你作恶坑人也该到头了,揪他见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