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把办公室搬到大庄园的另一边。他无法忍受待在一个米拉索曾经跳过舞的地方。他关了那间房,还下令用钉子封锁。敦敦把所有音乐盒都藏了起来,因为马特把其中一个摔得粉碎。
大量工作充斥在马特的头脑里,给埃斯帕兰莎送样品啦,继续吊着鸦片商贩的胃口啦,给新农田安排种植计划啦,繁杂的工作使他几乎没时间休息。他像个机器人一样,马不停蹄地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敦敦、查丘和菲德里托都不打扰他。而里森已经无数次拒绝见他,每当马特走进一个房间,她就马上躲起来。
他毫不在意。有一次——日子已经很难数得清——西恩富戈斯告诉他桑塔克拉拉修女院的灯在全景端口上闪烁。马特正在厨房里,他现在很喜欢自己一个人吃饭:“我不想跟埃斯帕兰莎说话。”
“有可能是玛利亚啊。”首领提醒道。
“她总是跟她妈妈在一起。”
“那也好过没有吧。”西恩富戈斯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马特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对他来说,那东西吃起来就跟木屑一样。
“这可不是对待朋友的态度啊,”首领说着,拉开一张椅子,“在米拉索走进你的生活之前,你喜欢的是玛利亚。”
“我爱过她。”马特说。
“而现在依然如此,我的帕特隆。请不要用过去时谈论她。这样很不友好,很难相处。”
“你再也不必叫我帕特隆了,我已经选了一个新名字。”马特说。
西恩富戈斯一脸惊讶,然后很高兴地说:“我希望它是个吓人的名字。我一直觉得阿尔·皮卡多——绞肉机——有一种相当险恶的魅力。”
“我要叫作唐·索布拉,阴影之王。”
西恩富戈斯想了一会儿:“这个名字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吓人,不过还是取决于你如何定义阴影,一种潜在的危险?一种看不见的威胁?没错,它可以这么解释。”
“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名字,你可以转告其他人,现在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要思考。”西恩富戈斯起身走了,马特却在想,米拉索的名字代表“看着太阳”,她认为我就是太阳;现在她已经走了,这里除了阴影,便什么都没有了。那天他没接全景端口,后面五次传呼也没接。
疾风时而离开,时而回来,雨水反复浇淋土壤,在山峦中引起骤发山洪。天气很闷热。马特像农场巡逻员一样戴起了帽子,一有空就骑马去视察鸦片农田。呆瓜们忙着移除新土地的石块,马特打算在那里种玉米。
经过训练的农田呆瓜懂得犁地,但他们只懂一种农作物。西恩富戈斯在一小片玉米地里试图纠正他们,但可想而知,他们拿起剃刀割下正在生长的玉米穗,然后耐心地等待树脂渗透出来。“我已经试遍所有能想出的命令,但他们就是不变,”首领说,“重新训练他们也可以,但想想将会浪费多少时间,更何况会大量死亡。”
“他们现在是不是活得比较长了?”马特问。
“长很多,”西恩富戈斯说,“当然还是有往常那些意外。有个人转错方向,走进了沙漠里,而不是回到窝棚。没人发现这件事,直到第二天我们才在一场沙洪底部找到他。每个月都有两三个呆瓜失控。”
听到这儿,马特就走开了。他正在准备的这些农田没人会种,除非农场巡逻队和保镖能被说服来做。但他们不可能喜欢,因为那会伤害他们的尊严。
现在,马特正独自走向蘑菇大王的房子。实验的效果比任何人最大胆的梦境还要成功。污染的土壤现在冒出了绿草。水质净化厂的废水不再注入恶臭熏天的池子里,而是流向围场,被大量如饥似渴的草菇消灭掉。马特能理解为什么蘑菇大王对自己的宠物这么骄傲了。
现在,他看见了蘑菇大王。这个男人正拿着一把棕色大伞抵在肩膀上,使他看起来跟一个蘑菇没什么差别。“嘿,这儿!”他边喊边举起伞,然后再次放低。
“请原谅我没有停步,唐·索布拉。我正在检查洒水系统的一个漏洞,现在得立刻回里面去。当然,很欢迎你进来参观。我有上好的普洱茶哦。”蘑菇大王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进了门,仿佛有一条响尾蛇正准备扑向他的脚踝似的。
“有紧急情况吗?”马特问。
“跟我来吧,是的,”蘑菇大王把伞收好放在门边,“感谢盖亚赐予这把伞,”他说,“是西恩富戈斯给我的。我第一次离开生态圈时,我就像刚刚苏醒的休眠人面对第一个交配季节时那般恐慌,他不得不把我硬拽出来。”
“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可怕吗?”马特跟着老人穿过育种室来到房子中央的一间小办公室里。这里的空气又清凉又新鲜,很舒服。一个小水壶正搁在电热板上煮着。
“是天空,”蘑菇大王往前倾着身子,好像正在透露一个秘密似的,“对一个头顶一直是天花板的人来说,你无法想象天空有多可怕。它实在太大了!它一直往上,无止境地往上。我觉得自己会被它吸进去。”
马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理解这种感觉:“很久以前有一次,我在夜里露天睡觉,当时我也很怕自己会被吸上去,吸进星空里。”
“星星!我看着它们倒不害怕,”水壶开始咯咯作响,蘑菇大王拿起壶,把水倒在干叶子上,“这是茶。你喝过吗,唐·索布拉?”
马特说他喝过,而且不怎么喜欢。它是棕色的,像洗碗水一样,尝起来也差不多。
“哈!但这个不同,”老人说,“茶可不能拿菠菜那样的植物来煮,它必须像上好的芝士一样变得醇熟。好了,先闻闻茶香,然后小心地嘬一口。”
马特饶有兴趣地拿起杯子。生态圈的人真奇特,从拥有白花花的瘦腿的牧蛙人,到喝蚱蜢炖汤的人。但茶香确实很怡人。它不太像花香,倒是让他联想到雪松,或者檀香,那种古老而又不会腐朽的东西。
他啜了一口:“这个茶真的很好喝耶。”
“你看吧!”蘑菇大王哇哇直叫,“即使是一个从没踏出房子一步的人也能给你惊喜。普洱茶是由酵母发酵的,你知道酵母是什么吗?是一种真菌!还有什么事是真菌做不到的呢?”老人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孢子和菌丝,陶醉在盖亚的创造奇迹里。
马特很喜欢他,忍不住说道:“你为什么不到大庄园来吃饭呢?我们可以坐在外面眺望星星。”蘑菇大王却紧张起来。马特接着说:“我们一起坐在靠门的位置,当你觉得太害怕的时候马上就能跑掉。”
蘑菇大王又考虑了一阵:“西恩富戈斯总是告诉我外面的世界有多美,但是,他劝动我的最快捷的方法,恐怕就是到污染的池子去。我能带伞吗?”
“当然可以呀,”马特说,“只要你感到舒服,你可以一直坐在伞下。”
马特在回大庄园的路上,感觉身上似乎减少了一份重量。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生活在乌云底下,他的朋友都帮不了他。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让他想起米拉索。最重要的是,他被自己无法拯救她的感觉压垮了。他本该找其他医生的。他本不该试图唤醒她的。
蘑菇大王就不同了,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唤起他不快的回忆。跟他在一起很惬意。
马特经过陵墓,那里离医院不远。他经常这么走,尽管塞丽亚和阿提米谢修女告诉他这样不好。我连米拉索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他盯着落满尘埃的玻璃门想道。他怎能这么粗心大意呢?他现在能记得她,可以后呢?
很久以前他有一位老师,那个女人是一名高级呆瓜。他记得她很高,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看谁都高。她有一头棕色的头发,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而她的脸……却不见了。当那个女人自己消失在鸦片农田里的时候,她的脸也在他脑海里消失了。
我要叫查丘画一幅画像,马特心想。他走到吉他工厂邀请他的朋友一起吃晚饭。
呆瓜搬了张桌子到走廊附近,桌子两头都摆上了灯。这些灯用的是太阳能电池,它们白天收集能量,到了夜里就把能量释放出来,发出珍珠般的光芒。马特觉得蘑菇大王应该会喜欢这个。桌子就放在门边,老人可以随时躲进去。
仆人端上了沙拉、洋葱辣汁和墨西哥玉米片,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盘烤鸡。敦敦、查丘和菲德里托来了,后面跟着里森和阿提米谢修女。里森走到桌子的尽头,尽可能远离马特。
蘑菇大王在西恩富戈斯的陪同下过来了,他待在穹形的伞下面,看上去非常古怪。菲德里托一看就哈哈大笑,但立刻被敦敦吓回去了。“要是,他,他想带伞,那是他的事。”大男孩这么说。
马特向大家介绍老人,然后解释道:“他不习惯天空,他看不到天空时能感到安全点。”接着他又介绍了这位老人和西恩富戈斯的工作进展。
“所以答案揭晓啦,”首领说,“我要警告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前人类——”他朝菲德里托和里森摇着一根手指——“要是你们敢踏入蘑菇房,我就拿你们喂大型铆钉菇。”
“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里森说。
西恩富戈斯阴险地笑了笑:“那就来试试看。”
一个仆人给每个人的杯子倒满果汁,跟往常一样,除了首领。“那是什么?有一股好闻的霉味。”蘑菇大王在伞下嗅着。西恩富戈斯便要来另一杯龙舌兰酒。
太阳快下山了。一棵树上落满了红翼黑鸟,它们的歌声那么响亮,把其他鸟都吸引了出来。一只孔雀在一个手握石膏玫瑰花环的石膏天使上安顿下来,准备过夜。一排鹌鹑从一丛灌木急匆匆地飞向另一丛。
“我们应该多来外面吃饭。”马特说。
“我们,呃,在浮游生物工厂时总是这么做啊,”敦敦说,“不过,我们没有鸟,看守把它们全吃掉了。”
“星星很快就出来了,”马特把话题从不愉快的回忆中引开,“你就快看到它们了。”他告诉蘑菇大王。
“我看过照片,我不需要见到实物。”老人说着,把伞抓得更紧了。
“其中一颗最亮的星星是天蝎星,你肯定会对它感兴趣的。”
“从没听说过。”蘑菇大王说。
“那是仿照你的生态圈建成的空间站,一个能让人类住到地球以外的地方。”老人居然从没听说过,这让马特感到很诧异。
“怎么会有人想要住到远离盖亚的地方去呢?”蘑菇大王伸手拿了一块鸡肉。
马特跟西恩富戈斯交换了一个表情:“你知道,那是个很好的问题。阿尔·帕特隆花了大量资金创造那个空间站,但我们不知道它有什么作用。”
“我知道他从没去过那里,”首领说,“有一次,里瓦斯医生和他女儿企图到那里参观,却在阿兹特兰被阿尔·帕特隆逮捕遣送回来。”
“该怎么去那里啊?”查丘说,“电视里,他们演示过火箭飞到另一个星球。”
“啐!其他星球全是没有生命的石球而已。”蘑菇大王嘲笑道。
马特看着他,应该说,是看着伞:“你怎么知道?”
“我看书。我们的生态圈里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图书馆,”老人说,“有上百年了吧?日子都数不清了,但没关系。反正那些星球都死了,但还存在,只有盖亚是活的。”蘸了辣酱的墨西哥玉米片快速地消失在他的伞下。
“人们用天钩钩到天蝎星,”西恩富戈斯说,“那是一道很长的拴链,一头在厄瓜多尔的一座山上,另一头连到空间站。一座电梯上上下下地运转,接送人和供给品。”
“我能再吃一块炸鸡吗?”蘑菇大王问。
“你想吃多少都行。”马特说。
老人高兴地叹了口气。他稍微抬起伞,拿完食物之后又立刻摆正它。然后,马特就听见从伞里发出的咀嚼声。
“你知道,并没有下雨啊。”里森在桌子的远端说。
雨伞再次被抬起来,他说:“我记得你。那时我还纳闷为什么你不在小鬼围栏里。你会喜欢那里的,那里有各种游戏和玩具。”
“我才不会喜欢,”里森说,“你干吗不把那东西放下呢?没有任何东西会掉到你头上的。”
“你确定吗?星星可能会松动呀。”老人说。
“你在取笑我是个小孩子,但我很聪明啊。星星是一个几百万千米之外的火球,它才不会掉到谁的头上呢。”
“不要跟大人顶嘴,里森。”阿提米谢修女说。
“里森,多有意思的名字呀,”蘑菇大王说,“你肯定听说过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有一对蝙蝠般的耳朵。”小女孩说。
“没错,我的确不需要雨伞,”老人承认道,“我毕生都生活在天花板下面,天空把我给吓坏了。但是为了你,我打算把雨伞放下,孩子。”说完,他便收起雨伞,把它放在脚边。马特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我可以做到。”他自言自语。接着,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猛吸了一口气。
一弯新月悬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西边的山峦一片玫瑰色和藏红色,而头顶的天空却是深蓝色的,那颜色饱满得就快溢出来。蘑菇大王的双眼顿时噙满了泪水:“我看过照片,却没有一张照片这么壮丽。噢,谢谢你,谢谢你,里森,是你把我从壳里拉了出来。”老人凝望着天空,完全被迷住了。月亮上方逐渐变得清澈明亮,那是灿烂的星光。
“这就是夜晚的星星啊。”查丘说,他也被眼前的色彩迷住了。
“那不是星星,那是金星,”里森说,“它不会闪烁,因此可以辨认出来。”
“有时候我并不需要太多信息。”查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