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米拉索跳舞

马特跟米拉索单独吃晚餐,因为其他人都去吉他工厂了。“那不是我的错,”他告诉她,“我没有把欧赛维奥变成呆瓜,可他们还是怪我,为什么他们不明白,我其实跟他一样,这些年来也是一名囚犯?”

米拉索看着他的脸,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情绪。“我真希望你是玛利亚,”马特说,“不,我不该说这种话。你无法让自己变成别人。”他给她吃了自认为足量的食物,然后突发奇想,叫她脱掉鞋子。他知道这是个坏主意,却无法抑制这股冲动。

她左脚底的字写得真小,他只好拿放大镜看。那组数字有三部分,分别是年月日,而那个过期日,是三个月之前。

马特往后一靠,十分震惊。米拉索看起来还这么健康,他也一直把她喂得很好。他试过限制她的工作量,可程序设定她一定要工作,如果她不工作,就会浑身颤抖。她可能活好几年,也可能明天就死。芯片对身体有不为人知的作用,植入得越多,对生命就产生越多干涉。

“噢,米拉索。”他牵起她的手。要是她永远醒不来怎么办?如果她仅仅像一根蜡烛一样烧完了呢?一台机器就是那样。机器一直工作,直到某一天你按下开关,而它没有任何反应。西恩富戈斯警告过他,唤醒米拉索会杀了她,可是,既然她已经过了有效期,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喜欢什么?”马特说。忽然间,让她愉快地度过余生似乎很重要,如果他知道该怎么做就好了。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样能穿透她那呆滞表面的东西就是焦糖奶油冻。然后,他又想到了欧赛维奥。

芯片能削弱有意识的思考,但特定的事物能逃脱芯片的作用。他记得米拉索站在餐厅的窗口,闻着——他很确定她在闻——从沙漠吹过来的夹杂着碳酸气味的风。她对他的生病有反应,去找来了帮手。当他发烧时,她用一块湿布给他擦额头,没人叫她那么做。气味、味道、疼痛的情景——这些东西全都能触动她。

奥迭戈先生用音乐触动欧赛维奥。那个男人曾是一名作曲家,音乐存留在他身体的深处,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抹去它。马特知道他也一样。“跟我来。”他对米拉索说。他们走进音乐室,他弹起了钢琴和吉他,还放了一些唱片。当一支近代曲子响起时,她竟握住了他的手。

她从来没这么做过。

“你喜欢这个吗?你听得到吗?”马特问。那首曲子叫Trick–Track。当他得知玛利亚多么喜欢跳舞时,他便录了这首曲子。这个曲子的舞蹈包括跺脚、拍手和旋转。只要有人高喊“Trick–Track!”时,就得互相交换舞伴,马特在电视上看过。

他把米拉索拉起来,她浑身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跳,不过我们就凭感觉跳吧。”他说。事实上,米拉索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她居然知道所有脚法。她跟一个只有她才看得见的人跳舞,当唱片里大喊“Trick–Track!”时,她便移到另一个看不见的舞伴身边。

马特在一旁默默看着。她跳得真好,不过,应该这么说,她一向都这么优雅。可是,当音乐结束时,她的头和胳膊却猛地垂下,就像木偶的线被全部砍断了一样。紧接着,她便摔倒了。

他接住她,把她放在地毯上,然后抬手摇铃喊人帮忙,这才想起他应该叫金姆医生来。他不安地探了探她的脉搏,还是正常的,呼吸也不紧不慢,没有任何呆瓜要崩溃的那种颤抖。事实上,她看起来就像陷入深沉的睡眠。他久久地看着她。

最后,他弯身吻了吻她。“醒醒,仆女。”他说。她立刻坐起来,睁着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


这是一个秘密,马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他能想象出塞丽亚或阿提米谢修女会怎么说。西恩富戈斯会告诉他米拉索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达夫特·唐纳德和奥迭戈先生会开低级的玩笑。至于敦敦,他可能出现的反应令马特的血都凝固了。你居然跟一个呆瓜跳,跳舞?走开,小伙子。你已经饥,饥渴到利用一个没脑子的姑娘的地步了。

第二天,他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他工作。他把电脑和桌子搬进了费丽西娅以前的卧室,把里面令人窒息的酒精味和药味都排出去,还下令把她的鸦片拿到鸦片工厂去。

他确实有一大堆工作。各个国家发来各种报告,有供货需求、工人短缺,还有图森那两个核电站的能源流通问题。里瓦斯医生说臭虫把天文台的墙壁涂满了粪便,他们得重新粉刷。姆本吉尼不断地喊里森,这倒很有意思,那个医生说,因为这是小男孩真正学到的第一个单词。其他的报告来自各个农场巡逻队前哨站,从大麻王国的边界、东边边界、可卡因边界到西边边界,都是马特从没去过的地方。幸运的是,阿尔·帕特隆建立了一个组织严密的王国,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太多干扰。

过了几天,大家都回到了大庄园,除了查丘和奥迭戈先生。“他,啊,彻底憔悴了,”敦敦说,“可,可能你应该去看看他。”

“他知道我住在哪里的。”马特说。

“你也知道他住在哪里啊。”里森傲慢地说。她已经跟菲德里托结成了联盟,他们手挽手大摇大摆地走路,到处搞恶作剧。她又说:“你是大臭虫,你得去看看他。”

“别谈论这些你不理解的事情。”马特恼火地说。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有一部分朋友回来。要是他们抛弃他到查丘那里去,他还有他的新办公室,和米拉索。

马特坚持要带他们去温室。跟他预料的一样,他们全都很开心。他还叫他们摘些花和水果,带回去给查丘。“你亲自送过去会更好。”阿提米谢修女说。马特不理她。他的计划是先找出治愈呆瓜的办法,然后把这个好消息送给查丘。

好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西恩富戈斯继续把动植物运给埃斯帕兰莎,并索要补给品。他消失了一个礼拜去见那位蘑菇大王。马特本来也想去,但似乎没那么多时间。鸦片继续稳定地生产。玛利亚获准接通了几次全景端口,跟她妈妈一起在场。医生还没找到移除芯片的办法。

夏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转眼之间,就到了秋天。他每天骑马、驾驶飞船(敦敦在这方面也展现出了天分)、写日记、建新的呆瓜窝棚。工作结束以后,他就跟米拉索跳舞。

马特并不经常跳舞。他有点害怕,尽管米拉索在练习中似乎并没受伤。他也没找到其他能打动她的曲子。现在他已经彻底厌倦了Trick–Track俗气的节奏,不过能看见她短暂的清醒,还是很值得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湖底瞥见一尊雕像。在某些短暂的时刻,湖水变得清澈,阳光洒进湖水深处,雕像的轮廓变得清晰可见。当音乐停止,黑暗再次笼罩,米拉索便陷入了沉睡。

他后来又吻了她两次。他似乎正站在一条不想往前走的危险道路上。当她陷入昏迷时,他便抱着她。现在,他正抱着她,思索着这种情况还要持续多久。窗外,乌云开始聚集,地平线上雷电滚滚。已经到了季风季节,暴风雨令他很不安,他想到外面骑骑马。

米拉索脚底的有效期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他尽可能用各种方法保护她,但时间还是不停地往前走。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哇噢!你就是在里面干这个吗?”一个尖锐的小嗓门说。

马特猛地抬起头,看见里森站在门口:“你!你怎么进来的?”

“音乐室里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向其他房间,菲德里托找到的。”

“他在这里吗?”马特感到难受极了。这下谣言要到处飞了。

“他看到一只大蜘蛛,逃跑了,”小女孩得意地笑着,“那不过是一只盲蛛而已,不会咬人的。里瓦斯医生说它们想咬也咬不了,它们的下巴不够牢固。”

马特把米拉索慢慢地放在地毯上。

“她怎么了?”里森问。

“我在尝试唤醒她的意识,”马特说,“她对某些东西有反应,但效果不持久。”

“你的意思是,类似焦糖奶油冻吗?”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可不是无缘无故叫我里森的,”小女孩说,“大人总是对小孩子放松警惕,于是我学到了很多东西。里瓦斯医生告诉西恩富戈斯,保持米拉索清醒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喂她吃焦糖奶油冻,直到她肥成一只猪。”

轰隆的雷鸣震动了房子,闪电闪了一下,很快又变暗了。外面的空气肯定很新鲜、很凉爽,可屋里却是一股陈腐味。马特关上所有的窗子,以防被人看到。“她对音乐也有反应——噢,应该说是一首曲子。”他说。

“就像奥罗斯科先生。”里森说。

马特记起那是欧赛维奥的另一个名字:“对。她听到那首曲子就会跳舞,而当音乐结束后,她就睡觉。我让她就这样睡一会儿,因为我觉得她需要休息。”

“哇噢!就像睡美人一样。”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童话呢。”马特说。

里森吐了吐舌头:“阿提米谢修女说那是‘文化史’,跟人类学没什么区别,也是一门值得尊重的科学。”

阿提米谢修女真聪明,马特想。她找到克服里森偏见的方法了。“你喜欢米拉索,对吧?”他说。

“当然啦!我被臭虫欺负的时候她救了我。她变成一个呆瓜也是没办法的事。(马特听到那个词,心里哆嗦了一下。)米拉索就像姆本吉尼,他对自己没头没脑的愚笨无能为力,因为是里瓦斯医生让他变成那样的。”

里森所说的话里潜藏的暴行,马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知道?”他惊愕地说,“那你还依然喜欢里瓦斯医生?”

里森蹲在米拉索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就像抚摸一只打瞌睡的猫:“她睡着时真漂亮。”

马特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米拉索清醒时,你会发现她呆滞的眼神和无条件的顺从,你无法不介意。而当她睡着时,你才会发现她的美貌是那么出众。

“里瓦斯医生很早以前就跟我讲过姆本吉尼的事,”里森说,“那时,另一个姆本吉尼正被开刀。”她停住抚摸米拉索头发的手,别开了头,“人们讨厌克隆人。他们对克隆人很残忍,说各种难听的话。我很幸运,因为我的原身在我出生前就死了。但姆本吉尼不是。里瓦斯医生说,让他一直当个快乐的婴孩就好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不知道人们在辱骂他。他很开心啊,我总是跟他一起玩。我希望你能让我回去。”

“其他的姆本吉尼呢?”马特问。

里森用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闭上了眼睛:“不能说。”

“还有另一个克隆人,不是吗?一个年龄更大的。”马特弯下腰,直接面对她的脸说。里森立刻躲开,绕了半圈背对着他。“闭上你的眼睛也无济于事啊。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是。玻璃眼达本瓦去了医院,然后另外那个姆本吉尼就被开刀了。”

“没见到什么玻璃眼达本瓦,另外那个姆本吉尼病了,里瓦斯医生这么说的。他的心脏不好,得拿出来。”

说到这里,小女孩忍不住浑身颤抖,马特走上前抱住她。他来回摇着她,说:“没事了,我们再也不谈这个了。”他痛恨医生向她泄露这些不能让孩子知道的事情。他终于明白里森的夜惊症是从哪儿来的了。“我很抱歉问了你这个问题。我们把米拉索叫醒吧,我带你出去骑马。”

“现在?菲德里托和我跑进通道时,外面正下倾盆大雨呢。”里森叹了口气,蜷进米拉索的胳膊里。

“会很好玩的,”他向她保证,“我们会浑身湿透,马也会湿,就像在空中游泳一样。”

这些话引起了小女孩的兴趣,她已经在阿拉克兰的大游泳池里学会了游泳。阿提米谢修女教会了她,并看着她跟菲德里托到处拍水嬉戏,菲德里托是由他奶奶教的。

“看这个,”马特拍了三次掌,然后说,“仆女,起来!”米拉索咚的一声弹坐起来,等候命令。

里森高兴地叫起来:“这是魔法!我是指‘文化史’啦。我能看她跳舞吗?”

“今天不行,”马特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让她跳太多次。还有,里森——”她看着他——“把米拉索跳舞的事情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好的好的,”她同意了,“不过,下次我要看。”

“好的好的。”马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