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该看看他,塞丽亚!”西恩富戈斯午饭时大呼小叫,他们正在厨房里享受她做的美味红辣椒,“就像那个老家伙回来了一样。”
“我可不喜欢老家伙回来这种主意。”塞丽亚说着,向马特投去一个不安的表情。
马特正安静地吃东西,试图无视他们的对话。他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很肯定,自己不喜欢这样。两次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际低语,并驱使他做事。能勇敢地面对埃斯帕兰莎,这当然很好,可是,这股勇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称他为阿尔·雷拉姆帕戈,一个闪电球,”西恩富戈斯说,“他让埃斯帕兰莎震惊了——砰!——‘按我说的去做,否则,我就油煎了整个国家。’太精彩了!”
“这种威胁实在太可怕了。”塞丽亚说。
首领耸耸肩:“恐惧就是智慧的开端呀,我亲爱的。”
“对神的敬畏才是智慧的开端,”塞丽亚纠正道,“还有,我可不是你的情人。”
西恩富戈斯伸手拿起一个玉米粉饼,熟练地往上面加生菜、豆子和洋葱辣酱。“你说呢,我的阿尔·雷拉姆帕戈?我们今天要打开边界吗?”
“别再给我起绰号了,”马特说,“把物资弄进来需要多久?我不想打开太长时间,几分钟就好。”
“没问题。火车已经在圣路易斯那儿停了好几个星期了。”西恩富戈斯说。
吃完午饭,他们回到控制室。马特发现自己能随意中止某个区域的戒备,而保持其他地方的边界安全系统继续运行。西恩富戈斯专注地在一个屏幕上给他展示边防哨所。根据首领的指示,马特按下一个按钮。他听见远处传来一声警报,接着便看见一伙工人从仓库里跑了出去。
“看见了吧?他们都在等你的信号,”首领说,“他们从火车上卸货用不了太长时间。”
马特看见一列火车停在阿兹特兰,那火车至少由两百节车厢组成。他看到它缓缓地加速,穿越边界,进入鸦片王国。工人在距离铁轨一百码远的地方排成一列。
火车穿行花了不到十五分钟,马特对此很满意。他看见一群穿绿色制服的士兵在阿兹特兰盯着整个过程,其中夹杂着穿黑衣的联合国维和队。他们全副武装,身后还有冷酷的军车和飞船。
“一整支该死的军队!”西恩富戈斯咒骂道,“让埃斯帕兰莎去喂蟑螂!”马特对这些污言秽语心生畏怯,西恩富戈斯继续说,“现在把边界关上吧,我的帕特隆。我不相信他们会保持距离。”
马特照做了。他从首领口中得知,任何人都能在紧急情况下启动一级戒备,但是只有阿尔·帕特隆的手才能解除。这又是老人家对所有事物都要极度控制的例子。打开和关闭一小片区域的边界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可马特做完以后,却感到疲惫不堪。
“筋疲力尽了,是吧?”西恩富戈斯说,“我看过那位老人调整边界,做完以后他总得躺下来。跟扫描仪有关。”
“感觉就像蚂蚁爬满了我的皮肤一样。”马特说。
“只有这样而已的话,那你真是幸运。一开始你用全景端口的时候,我还很担心。要是机器辨认不出你的话——噢,那可不妙。”
“你是怎么发现不妙的?”马特想起当时他跟埃斯帕兰莎联系时,首领有多紧张。
“我试过让一个呆瓜进入控制装置,”西恩富戈斯说,“别担心,他已经快到终结日了,所以没有太大的损失。”
“你牺牲了一个人?”
“是一个呆瓜,我的帕特隆。没人知道你要回来,而我们的食物很快就要吃完了。”
马特觉得有点道理。他们在浮游生物工厂必须背诵的五条好公民准则之一就是,离开集体的个人没有价值。为了集体的利益,公民有责任牺牲自己。然而……
“那他发生了什么事?”马特问。
“扫描仪会让人土崩瓦解,”首领厌恶地说,“我不太明白它怎么运作,但它会除掉把你的细胞结合在一起的黏剂,然后,你就融化了。”
马特想象那幅画面,顿时感到一阵恶心。
“不管有没有帮助,反正我觉得那个呆瓜并不介意,”西恩富戈斯说,“他有点吃惊,紧接着就在地板上变成了一摊血浆,清理起来真是费劲。”
“我想,我需要单独待一会儿。”马特说。
“还有一件事你得看看。”首领说。他重新调整焦距,把屏幕定在火车那里,它现在停在了铁轨上。另一声警报响起,工人往后退得更远。不久,便出现了一大片光扫过车厢。即使在沙漠猛烈的阳光下,那片光还是那么亮,亮到足以灼伤人的眼睛。扫完以后,那片光便消失了,警报声再次响起,工人便蜂拥而上,开始把箱子卸下来。
“你看,你不能允许任何东西穿过边界,”西恩富戈斯解释道,“火车上也许会有象鼻虫或米虫,但都会被这束光杀死。”
“人呢?”马特明白了这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也会被它消灭,”西恩富戈斯说,“要是埃斯帕兰莎藏着一支维和军队,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不过,我们很幸运。”他指着屏幕,一个工人正挥着一面绿旗。“火车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别的,只有上好的奶酪、牛奶和蔬菜。”
“以及呆瓜的食物球。”马特说。
“当然有呆瓜的食物球,就在最后五十节车厢里。”西恩富戈斯说。
马特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他拉好窗帘后躺下,在半明半暗中享受着独处的时光。他听见外面的园丁正在剪树篱。阿尔·帕特隆要让他的世界保持年轻时的模样,这就意味着几乎与世隔绝。这位老人很执拗,他只接受小部分便利设施,例如冰箱。而鸦片王国的大部分地方,则保留着过去的样子。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玩笑!阿尔·帕特隆把成千上万人囚禁在这里,用污水种植他的农作物。毫无疑问,他把这些污染物传给了全世界的瘾君子。污秽的化合物凹坑在呆瓜的窝棚旁边弥漫着死亡,可是,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方却不受影响。野鹿和野猪依然漫步在森林里。雨水过后,野花便开满了沙漠。每一道荒地的裂缝都充满了生机。
阿尔·帕特隆渴望土地,因为他喜欢拥有东西,但他选择了忽视大片区域。仅仅由于自私,这位老人却保存了原本会被世界糟蹋的土地。
马特感到焦躁不安,在床上待不住,便起来找仆女,却到处都找不到。百无聊赖之下,他来到车库,发现达夫特·唐纳德正跟奥迭戈先生下象棋。“我要出去,哪里都行。”他说。
这两个男人基于各自的残疾,已经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关系。达夫特·唐纳德不能说,而奥迭戈先生不能听,所以他们组团行动。达夫特·唐纳德在随身携带的黄色便签纸上胡乱写些符号,然后由奥迭戈先生翻译成语言。这位音乐老师也很擅长读唇语,你简直可以跟他进行正常的对话。现在,他建议马特去参观吉他工厂。
马特以前常去车间,但不是跟奥迭戈先生一起去。有一栋楼是留着做陶器的。很久以前,在当时的墨西哥,阿尔·帕特隆的妈妈从河床里收集黏土做成罐子。她还在一个自制织布机上编织围巾,所以,这里也有一个织布小屋。有时候,马特会遥想这个虚无缥缈的人物。某种程度上,她也是马特的母亲,在湿黏土的气味和梭子的声响中,他试着想象这个女人。
现在,马特知道这些工匠呆瓜被植入了比较温和的芯片,以保留他们的手艺。他们吃得好、住得好,因为他们不能被随意丢弃,不像田地里的那些呆瓜。奥迭戈先生说,他们有些人已经在这里很多年了。他们进去里面时,达夫特·唐纳德就在车上边等边看连环画。
吉他工厂这栋漂亮的房子是阿尔·帕特隆从一部英国老电影里复制过来的。它有意打造那种充满魅力的乡村家庭,当绅士们在喝茶时,女士们则在弹奏古钢琴。但阿尔·帕特隆对这里完全不适应。英式花园在干燥的沙漠空气里苟延残喘,吃花的蜥蜴和臭虫也在这里泛滥成灾。
工厂里摆着各种琴架,有竖琴、双簧管、齐特琴、西塔尔琴、鼓,以及老人喜爱的其他乐器。有个房间摆着一架钢琴。一群呆瓜男孩正在一名年长的领唱带领下,唱着德国民歌。他们年纪跟菲德里托相仿,发出又高亢又纯洁的甜蜜童声。
马特最喜欢的房间里摆满了吉他,这也是阿尔·帕特隆最喜欢的。工匠领班在一张大桌子旁独自工作,因为这项工作很考究,不需要那么多人手。此刻他正在磨一块非洲红木,把它变得跟皮肤一样柔滑。这个男人跟森林里的树桩没有两样。他身材厚实,有一个壮实的胸膛和一双结实的腿。他躬身匍匐在桌上的表情就像树干节瘤一样专注,而他那又大又斜的鼻子,完全是阿兹特克人的模样。
初次见到这个男人时,人们会觉得他的手指似乎很笨拙,不可能做这种艺术活,然而他的劳动成果就挂在墙上。那里陈列着一排又一排世界上最美的吉他。各地的音乐家都垂涎它们,阿尔·帕特隆有时会把它们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上帝保佑,欧赛维奥,”奥迭戈先生说,“愿你和上帝同在。”吉他制作者继续打磨。
“你认识他?”马特问。他已经见过这个吉他制作者好多年了,但没人叫过他的名字。就像大部分呆瓜一样,他只有职业。
“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起穿越边界的,傻瓜一样,我想去好莱坞成为巨星,而他……”奥迭戈先生顿了顿,“欧赛维奥总是心满意足地做自己的事,就像现在这样。他是出于友情才跟我一起走的,而看看他现在的下场。”
欧赛维奥用砂纸摩擦着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
“农场巡逻队用电枪击中了我,这里。”奥迭戈先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在那一瞬间,世界消失了,我是指,成为一名音乐家的世界。它把我变得跟石头一样聋。”
“后来发生了什么?”马特问。他从没跟自己的音乐老师进行这么久的私人对话。事实上,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太喜欢他。
“欧赛维奥,愿上帝嘉奖他,他用一把吉他保卫我们,他在演奏。当时我们仿佛正在一个音乐大厅里,而不是被敌人包围。我虽然听不见,但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弦上滑动。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音乐家了。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保卫方式,农场巡逻队便把我们带去见阿尔·帕特隆。后来,我听说我的朋友把我描绘成一位著名的音乐家,而他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吉他制作者。当然,他确实是。不幸的是,这并不能把他从植入芯片的厄运中拯救出来。要不是你需要一位音乐老师,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马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还以为奥迭戈先生就跟保镖一样,是请来的。每当阿尔·帕特隆需要什么东西时,他那些外界的交易者就会给他找来,无论是医生、牙医、修理工,还是园丁。那时,这位老人找来的钢琴老师竟然是个聋子,这件事虽然很奇怪,但马特年纪太小,又很害怕,不敢问为什么。
“我要给你看点东西。”奥迭戈先生说。他从墙上拿下一把吉他,拨动琴弦。他把脸靠在木头上,马特明白他正用自己的骨头聆听音乐。他教钢琴时也是这样。奥迭戈先生满意地弹起弗拉门戈曲,那是马特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音符穿梭在空气里,就像清水流进干涸的池塘。它使其他人的吉他演奏黯然失色、微不足道。
欧赛维奥朝声音这边转过头。他张开嘴,仿佛正在啜饮音乐,双眼清澈明亮,砂纸掉在了地上他也不觉得。奥迭戈先生不停地演奏,直到一个负责管理呆瓜工匠的农场巡逻员进来命令他停止。
音乐戛然而止,马特顿时清醒过来。和欧赛维奥一样,他也张着嘴,而现在,他好像从一个美梦里被摇醒了。“你好大的胆子!”他以十足的阿尔·帕特隆的架势朝那个巡逻员吼道,“出去,不许再打扰我们!”农场巡逻员忍不住多看几眼,开始忙不迭地道歉。“滚出去!”马特尖叫道。那个人赶紧落荒而逃。
但梦境还是被打碎了。什么也没有——没有!——马特最讨厌听音乐时被打扰。他真想报复!他想鞭打那个巡逻员,或者,更好的是,像蟑螂一样——
“你还好吧?”奥迭戈先生问。
马特眨了眨眼。不,他一点儿也不好。那一刻他完全消失在怒火里。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对巡逻员说了什么。
“我去给你拿杯水。”奥迭戈先生说。欧赛维奥又继续打磨。奥迭戈接着说:“塞丽亚告诉我你有麻烦。西恩富戈斯认为当你听起来很像那位老人时很好,可她却说这很危险。你知道,她是一名巫医,一名传统医者。她认为你正被另一个人附身了。”
马特被水呛了一下:“太荒唐了!”
“也许吧,”奥迭戈先生说,“毫无疑问,应该有一种心理学的解释,但我总是发现,听塞丽亚的准没错。准确来说,应该是读她的唇语,”他苦笑着修正道,“你刚才听到的音乐是欧赛维奥写的。我发现,当我演奏时,他会稍微清醒过来。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如同你喜欢跟仆女讲话一样。”
马特难堪极了。在这个地方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会被别人知道?肯定是西恩富戈斯到处散播这件事。“我只是对她很好奇而已,”他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介意我留下来吗?”音乐老师拿起吉他。
“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应该去参观一下毒品工厂,”奥迭戈先生说,“要跟上家族的生意。现在他们已经不堪重负了,因为没法输出鸦片。那个地方光灰尘都足以把你撂倒。”
“那对工人可不好。”马特说。
“他们是呆瓜,”音乐老师说,“他们被石头砸中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