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都是这样,祝安宁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很像一出荒诞的剧本,老天爷总喜欢在她觉得一切都好起来时突然又来一记蓄力猛击,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小丑。
这两年,她一度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今年夏天,她还打算单独回榕城看一看陈华章。可现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她就出现了两次幻觉。
如果说上一次她还可以安慰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次,她是真的看到了那张脸,而且连耳朵都开始幻听了,她甚至还摸到他的脸是热的。
幻听,幻触,认知混乱,精神失常......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家。
她不想在大街上被其他人用奇怪的目光注视。
她掏出手机,手指僵硬地划开屏幕,在上面翻来覆去地划拉,就是找不到打车软件。
耳边,鸣笛声滴滴滴和警报一样叫着。
她烦躁地很想把手机冲那些车子狠狠砸过去,可眼前的光线越来越亮,刺得她根本看不清。
算了,她转过身,背对着那道光线,蹲下,咬着牙继续翻找。
找到了!
系统自动定位后,祝安宁输入目的地,突然手腕一紧,她被人拽了起来。
手机一声闷响砸落在地,她下意识回过头,又是那张梁逸洲的脸!
“你怎么——”
“你在干嘛?”男人粗喘着气,比起刚才,声音慌乱又压抑。
祝安宁闭上眼再睁开,他也没有消失,反而感觉手腕上的力量越来越重,重得她都有点疼了。
她甩了甩,甩不开,又用另一只手去掰,使出浑身力气,也没掰开,她抬起头,生气地瞪着他。
梁逸洲不知道她现在又在闹哪一出。
但本能告诉他,不能放手,一放手,又跑没影了。
他趁着被拦路的司机没下来骂人前,赶紧捡起她的手机,将她拉回街边。
旁边陆陆续续经过的人都打眼朝他们看来,甚至还有不少人停下了脚步。
“什么情况啊?那小姑娘刚才蹲在马路中间差点被车撞。”
“小情侣吵架了吧。”
“吵架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多危险啊,要不是司机刹车及时就撞上了。”
“有些女的谈恋爱不就要死要活的吗?”
大概有些难听的话也落到了她耳朵里,刚才还气势汹汹瞪他的人此时低下了脑袋,乌黑密长的睫毛也一颤一颤的,梁逸洲一肚子的气堵在胸口,张唇抿唇半天,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没事了。”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后脑勺。
见她还是缩着脑袋,又捂住她两个小耳朵,瞥向围观的人群:“看什么看?没见过惹媳妇生气的?”
大约是他眼神太有威慑力,大家虽然爱看热闹但不想触霉头,围观的人很快散去。
祝安宁终于肯抬起头,瞪大眼珠子盯着他,只不过这次不是生气,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先去吃饭吧,外面——”
“你是梁逸洲么?”小姑娘声音很轻,因为吹了冷风,有些鼻音。
梁逸洲以为自己听错了:“祝安宁,你不要以为这个时候装傻——”
“好吧,不是。”她沮丧地瘪下嘴,似乎还有点焦躁,抬手用力揉着眼睛。
眼睛周围的肌肤是最脆弱的,她皮肤本来就白,没两下,就揉得红红的,和被他惹哭了一样。
梁逸洲真的拿她没办法。
本来他预想中的见面,自己怎么也得硬气一回,好好质问她这几年干嘛去了,当初为什么一声不吭地断联,就算是分手也得知会一声。要不然就是故作冷淡地说一句“好久不见,现在过得怎么样?”
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做到,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自己的布局就全被打乱了。
他永远会被她的情绪牵着走,也永远没办法对她冷漠。
真的是毫无长进啊,梁逸洲。
“好了,别弄了,”他捉住她揉眼睛的手,“我不是梁逸洲是谁?虽然说这么久没见,但我不至于变化大到让你认不出来吧,还是说你不记得我原来长什么样了?”
祝安宁吸了吸鼻子,怀疑地看着他。
梁逸洲真的要心梗了:“祝安宁——”
“你在微信上和我说你姓张。”
虽然这些年她也以为自己忘记梁逸洲的模样了,偶尔凭空去想也只有模糊的影子,但见到面的一瞬间,记忆里那张脸突然就清晰了,就好像雨天的车窗玻璃被一点一点擦掉水雾。
“我没有忘记,我现在没有……”她嘀咕着,伸手去摸口袋。
外套,裤子,摸了个遍,大约是在找手机,找不到,脸色隐隐焦躁起来。
“行了。”梁逸洲握住她冰渣似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在这,没丢。我和你说我姓张,你今天还会来吗?”
祝安宁抬头怔怔看着他。
这个话题带着积压多年的沉重,问出口梁逸洲也沉默下来。
另一边,盛嘉言终于找了过来:“我说你俩还吃不吃饭,冷风吹得也差不多了吧?”
“哦呦,梁逸洲,你欺负你媳妇了?怎么还把人弄哭了。”
梁逸洲剜他一眼。
“懂了,是执手相看泪眼,”盛嘉言揶揄地看着两人,本来还想打趣两句。
祝安宁突然转过头,目光幽深地盯着他:“你叫他什么?”
盛嘉言有点懵了:“梁逸洲啊,当然了,也可以叫小洲,小逸,梁医生,欸,他现在是外科医生你知道吧,在他们科室天天泡妹子,你可得管管——”
“你能别胡说八道吗?”梁逸洲冷声警告他,放开口袋里已经暖起来的手,“我们先去吃饭。”
“我不想吃饭,我要回家。”
祝安宁现在脑子真的很混乱,之前她以为这些都是她的幻觉,但现在这个红毛衣也叫他梁逸洲。
可万一她听到的也是假的呢,眼前的这个红毛衣也是假的呢!
她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被困在一个蜗牛壳一样的漩涡里,顺着壳上的纹路掉到底,下面还有一个漩涡,深不见底。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她拿出他口袋里的手机。
梁逸洲:“好,我送你。”
“不是,包厢都给你们留好了,现在要走?”盛嘉言真的服了,“梁逸洲,你也太惯着她——”
“你闭嘴。”
“......”
回去路上,祝安宁很安静,但一双眼睛总盯在他身上,时不时还拿起手机对着他拍。
梁逸洲倒不是不让她拍,是她太容易让自己分心了。
终于,在路过一个路口红灯时,他侧过头,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她:“偷偷拍我做什么?”
“我没有偷偷拍。”
也对,摄像头连声音都没关,她拍得可光明正大。
“那你光明正大地拍我做什么?”
“我没有拍你,我在拍外面的夜景。”
“拍夜景不拍你自己那边——”
“可这边的夜景里有你,好看。”
梁逸洲不说话了。
祝安宁以为是惹到他了,心虚地扭过头去:“那我不拍——”
“拍,随便拍,就是你把声音关一关,还有别总盯着我,不安全。”
她听话地“哦”了声,其实她没想明白哪里不安全,她也不是为了拍夜景,而是为了将照片发给陶如。
[你看我旁边是不是有人?]
[和照片上这个是不是同一个人?]
照片是她在京淮附属医院的挂号系统里找的梁逸洲的照片。
陶如大概在忙,没有回她。
思来想去,她挑了三张能看清脸的,发到了某书的小号上,没有配文,也没有打标签。
本来以为会淹没在平台的大数据里,但不知道是不是照片太吸睛,没一会儿,居然刷出了十几条回复。
【哪里来的帅哥?长得好正啊!】
【我承认,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男人。杨秘书,五分钟之内,我要他全部的信息@杨杨今天也不想上班】
【(看见帅哥)(叼玫瑰)(闪亮登场)(亲一口)(没亲到摔倒了)(气急败坏掳走帅哥)】
【这......是梁医生吗?】
【什么?还是医生,更来劲了!】
【额,和前任刚分手的表示别对这个职业太有滤镜,有的医生玩得真的很花。】
【在医院工作快八年的认同,有些八卦震惊到毁三观。】
【放个耳朵。】
【其实就是男女□□子那点事,说一个我们科的吧,我们科的主任,快五十了吧,和他带的规培生搞在一起,后来搞大了人家女生的肚子,女生要求他离婚,他不肯,那个女生就跑到他家里找他老婆,结果被他老婆给捅死了。】
【我靠,这么狠!】
【当小三就要有这种觉悟,那个渣男呢,没一起捅死吗?】
【没有,他算是我们科的挑头人,业务没话说,很多病人都是冲着他来的,连我们院长都要敬他三分,这件事反正就这么压下去了,而且他老婆判刑后,他又找了个小三,还结婚了,也是我们医院的,不知道的还要夸一句夫妻俩感情好。】
【......这种人不配当医生,医院不能让他滚吗?】
【你没听层主说他业务好嘛,虽然我也很讨厌这种人,但病人家属等着救命,道德差不影响人家手术台上很牛。】
【要是我就有骨气点,宁愿死也不找这种医生救命。】
【你是没病才敢这么说,等要死了你再看吧,保不准求爷爷告奶奶,没办法,学术垄断真的挺无解。】
【是这样的,病人只关心能不能治好自己,不过每个群体都有好有坏,人品好兢兢业业的好医生也很多的,千万别因为这个对我们医生有偏见!】
【等一下,请告诉我,这个梁医生是哪个医院的?】
【科普侠来咯】
【图片】【图片】
【医科大附医的,还是心外,医科大的心外好牛的,我爸十年前就是在附医的心外做的手术。】
【没人觉得他名字也很好听吗?】
“到了。”祝安宁飞快划着新增的评论,目光定格在最后这条上,旁边的男人提醒道。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无辜地抬起头。
“能开进去吗?”
“什么?”
“门口不好停车。”
祝安宁摸出口袋里的门禁卡,递给他,梁逸洲将车开进地下车库。
暂时找了个车位停好后,她慢吞吞解开安全带,又要回了自己的门禁卡。
回到家后,灯也没开,摸黑扎进了客厅沙发里。
在黑暗中躺了不知道多久,她摸出手机,再次开始刷那篇帖子的评论。
【有人知道梁医生有没有女朋友吗?没有我下次尽量往那个方向病。】
【知情人士悄悄路过,大概是没有的。】
【可这个照片很像女友视角哎。】
【留美小师妹居然刷到了梁师兄,也悄悄路过一下,反正在校的时候是单身,但是追求者不少哦。】
【这不是我洲哥吗?什么时候这么自恋了?@严凯】
严凯?
看到这个名字祝安宁一屁股从沙发上坐起来,点开这条评论的头像,是张自拍,她没认错的话,是李向笛。
严凯,李向笛……曾经梁逸洲的好友。
所以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觉,包括上次,她看到的可能也是刚好去商场的梁逸洲。
可他这些年不是在美国吗?
为什么会回来呢?而且回来也没有回榕城……
思绪混乱得头疼,她烦躁地捶了捶脑袋。外面的门铃声响起,她丢下手机,趿着毛绒拖鞋走到玄关处,翻开猫眼往外看。
是梁逸洲,她打开门。
“你怎么——”
“之前不是约好了吃饭吗?总不能言而无信吧。”梁逸洲提起手上的保温袋。
祝安宁侧过身,让他进门,翻出鞋柜里的男款拖鞋,梁逸洲目光滞了一下。
“你平时自己一个人住?”他佯装无意问。
祝安宁:“嗯,不过我舅妈和我弟经常会过来,你还进来吗?”
梁逸洲脱掉鞋子,但也没穿她拿出的拖鞋,径直走到里面餐厅,把保温袋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拿出来。
麻辣水煮鱼,毛血旺,酸汤肥牛,口味虾,还有一盅骨头汤,都是她以前爱吃的。
不过小姑娘似乎胃口不好,扒了几口饭,就丢下筷子直直地盯着他。
梁逸洲:“再吃一点。”
“不吃。”
“那把汤喝完。”他态度有些强硬,好像她不喝他就要灌她喝似的,祝安宁泄了气,捏着勺子敷衍地喝了两口,转身跑回卧室。
关上门,她抱着被子坐在地板上,盯着墙壁不知道多久,眯上眼。
地板嗡嗡响动起来。
是她放在地板上外套里的手机。祝安宁伸腿踢远,可手机没有停,她又屈着手肘爬过去,拿出手机,接起。
“我靠,祝安宁,吃这么好啊。”陶如的声音在过于安静的房间里炸得她耳朵有点疼。
“你说什么?”她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燥意。
陶如最会察言观色,明显听出来了,放轻声音问:“怎么了?是约会不顺利吗?”
“什么?”
“你不是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几张照片吗?是你之前说的那个相亲的医生吧,你们今晚不是在约会?”
“没有,”祝安宁说,“也不是之前那个。”
“那你资源还挺...丰富的,相亲遇到这么帅的简直史无前例。”
祝安宁:“那你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你说这几张照片啊,是的啊,主要这位梁医生帅得很有辨识度,我看了你发过来的照片后还去网上查了,履历更牛,哪个大善人给你介绍——”
“他是我前男友。”
淡淡的话音刚落,那边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后,才试探般开口:“那你们分手是...他渣了你?”
“不是。”
“我知道了,意外错过,再续前缘。”
“好像也不算。”祝安宁犹豫了一会儿,“你想听吗?我们的故事。”
“想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喜欢听别人的感情经历了。说吧,是怎样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我听完,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那边信誓旦旦地保证。
是否守口如瓶不重要。
重要的是,记忆太遥远,遥远得已经模糊了,祝安宁撑着下巴,思绪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努力飘回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