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感情要追溯起来,实在称得上荒唐。
叶珺娅这个人属于过去,而胥明宴活在现在,中间隔着二十多年。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原本是这样的。
从小开始,胥明宴就喜欢看书,从不拘泥于类型与种类,只要合心意,就能抱着看很久,常常废寝忘食。
家里的书看完,他就去澧阳的各大书店,专挑小众书架区待上一天。
澧阳这样的江南小城,充满婉约风情,茶楼众多,很多从前的文化都被保留下来,其中就包括说书。
他也经常去茶楼,点一壶茶坐一下午,听说书人绘声绘色讲些离奇故事。
知道叶珺娅这个名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她的家世,她的才华,她的爱恨纠葛,以及离世,竟然掀起了他心中莫名波澜。
胥明宴向来敬佩有知识才学的人,回去后想方设法得到一些叶珺娅生前写过的诗和画作。
他很少会遇到有文学共鸣的人,却能在叶珺娅的诗里,画里,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于是震惊,惊喜。
越了解叶珺娅,越将她引为知己,也开始好奇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女人,是怎样香消玉殒的。
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莫大的探索欲望,甚至不顾羸弱的身体,毅然决然离开澧阳去淮江。
通过探查,曲曲折折了解到二十多年前的一部分往事,也在无意中得到叶珺娅的照片。
二十多年前的照片技术还没有现在这样好,照片的边边角角已经斑驳潮湿,但叶珺娅含笑的温柔模样像是能抚平岁月。
她果然美貌出众,与他脑海中勾勒的模样相差无几,甚至要更美。
胥明宴很长一段时间都像着魔似的看着照片,明知道不该,明知道荒唐滑稽,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心动。
他慢慢的发现,他的感情,思念和情绪都被一个死去二十多年的人所牵动。
刚明确心意时,他吃惊,逃避,逼迫自己回到澧阳,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关于叶珺娅的事。
他担心被别人看出来自己竟然爱上一个死人,很长一段时间不与任何人来往,病得倒是更严重了。
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段日子常常梦魇,竟然会梦到一个女人在梦里哭,对他诉说生前多么委屈,胥明宴常心痛着醒来,之后决心彻查多年前的事。
他不相信叶珺娅真的会勾引姐夫,他要还叶珺娅一个公道!
也是在追查的途中,胥明宴得知叶珺娅还有一个女儿活在世上。
初见叶青尧,看到她与叶珺娅神似的脸,胥明宴险些喊出无数次梦呓的名字。
与叶青尧相处,出乎胥明宴意料的轻松。
她不愧是叶珺娅的女儿,很聪明,很有才华。
她很少写诗,但偶尔一两句,竟比叶珺娅生前的作品更叫人惊艳。
她看很多书,从不心浮气躁,愿意静心学习,这很难得。
她也画画,但画的桃花太妖冶野魅,充满诡异的生机,仿佛会穿透纸张活过来,他不喜欢,他喜欢她画荷花,这样更与叶珺娅相似。
一开始两人的相处的确舒适,胥明宴很满足,几乎以为叶珺娅活过来了,可渐渐的,他还是发觉出叶青尧与叶珺娅的不同。
她也爱笑,可笑意从不达眼底,无法让人感到亲近。
她也温柔,可更像一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淡漠。
她更从容,冷静,仿佛没有感情。
很多时候,胥明宴都无法在她眼里捕捉到温度。
他开始失望,偶尔会刻意批评她的行事作风,企图让她变得和叶珺娅一样,但叶青尧太我行我素,从不被他影响。
正好他也收到远方传来的消息,杀害叶珺娅的凶手还活着,他义无反顾,抛下所有离开,偶然想起叶青尧时,也会有些感叹。
他有些分不清对她是什么感情,大约也有几分喜欢的吧,但和叶珺娅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他写了一份诀别信寄到道观,然后就此消失三年。
因为要替叶珺娅复仇,他努力养好身体,但凶手太狡猾,竟然东躲西藏毫无痕迹。空虚时,寂寞时,他又想起云台观的小师妹,于是重新回来,只是他没想到,这次回来竟然什么都变了。
房屋内酒气浓郁,灯光刺得胥明宴眼睛有些疼,醒过来时,最先看到叶珺娅的照片。依稀记得昨晚喝醉后对着她照片说了许多话,这会儿还头疼得厉害。
胥明宴皱眉揉额角,看到叶珺娅的笑颜,又愣住。
天亮时,前院有嘈杂声传来。
他疑惑地看了看外头,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死了……
叶青尧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熟悉得让她略微不舒服。
风吹来的时候,屋檐下风铃一下子都响起来,提醒她回忆起一年前的澧阳,他躺在棺材里的情景。
叶青尧推开了小辣椒。
她从来都是不紧不慢,从容不迫,人生第一次,步伐算得上紧迫,以至于小辣椒几次三番都没能抓住她的一片衣角。
这条路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平时哪怕铺上冰渣,叶青尧都能走得顺通无阻,今天却险些跌了两跤。
还是小辣椒急忙跑来扶住她,摸到叶青尧冰得瘆人的指尖,才意识到她其实也在担心。
除去体寒这个毛病,叶青尧身体一直都还不错,这会儿却觉得疼,也分不太清楚具体是哪里,只是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开她坚硬的躯壳,在体内生根发芽,如同血肉要被穿透的痛。
快靠近前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明亮,来闹事的人都已经离开,但四处狼藉,地上的雪被踏脏,依稀可以看得到血的痕迹。
叶青尧加快步伐,近乎小跑了起来,却在进入正院时骤然停住,目光锁在那皑皑白雪里,被血色渲染一片的身影上。
天高地阔,雪从乌云里不断下落,方圆里都是雪,像是世间仅剩他一个人,而他躺在那里毫无生机,唯有身下流动的血朝着远方蔓延,无声无息悲凄。
叶青尧怔愣着,定定的看着雪中的人。
回望这半生,从懂事起她就背负肮脏身世,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偶尔受伤看到自己流出来的血,也会觉得龌龊肮脏。
玉奎总是教她强大,却从来没有教过她感情,所以她最先学会的是假装,假装自己可以承受一切。
没有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没有人替她感到委屈,没有人担心她害不害怕。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她,从来没有过。
她生命里出现的人,他们对她的付出和爱都是有条件的,仿佛她必须要像叶珺娅才能得到一点温暖。
因此她对叶珺娅的感情很复杂,生为女儿,既可怜她被家族牺牲,想为她讨回公道,又厌恶她的存在,让她只能做影子。
起初叶青尧的确很怨,后来遇到周宿,开始学着修心,放下对外界的所有期待,不再期待爱,也不再去爱,这样的话,永远也没有人能伤害到她。
她早就放下了,如果所谓的爱都必须与叶珺娅分不开的话,她宁愿半分都不要。
可没有想到,当她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时,会有这么一个人,不带任何条件,不求任何回报,与叶珺娅无关,仅仅因为她是叶青尧就来爱她,替她承受所有谩骂和伤害,挡在她的前面却没有被她知道,最后孤零零地倒在血泊中。
叶青尧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周宿记不得自己挨了多少刀和毒打,身上有多少伤口。此时此刻,体内的血好像要流干了,但是他还不想闭眼睛,撑着最后一口气愣愣地看雪。
叶青尧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那就好。
最好走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可想到她的身世,原本已经平静等死的周宿,一下子呼吸急促起来。
她只是个女孩子,需要人疼爱保护的女孩子,却从小到大承受那么多,以后他不在了,谁来保护她?
他又不是那么能安然赴死了,挣扎着想爬起来,只有活着才能守护她。
小弧度的动一动,立刻锥心疼痛,周宿不放弃,仍旧在努力。
忽然的,胸口轻轻落下一只手,一把伞替他挡住雪,那只手从他胸口移落在眉梢处,拂开雪时,周宿得以看清她的脸。
是他的朝思暮念和梦寐以求。
他愣了一会儿,立刻警觉查看四周,确定都没有闹事的人,却还是不放心,慌张的推开她,有些声嘶力竭,“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走!快躲起来!”
叶青尧笑了笑,靠过来帮他擦掉猛颤而滚出来的泪。好像从遇到她开始,周宿就总在哭。
“没事的,他们都走了。”
周宿贪怔地看着她,有一会儿后,苍白的唇才艰难勾动,“这么冷的天,跑出来做什么?冷不冷?”
叶青尧淡声责骂:“就说你蠢,自己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关心我。”
叶青尧想去看他的伤处,周宿连忙捧住她的脸,因为手上的血弄脏她的脸,立刻歉疚心疼,用自己仅剩的干净袖子替她擦脸。
他的动作十分地迟缓,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眼皮沉重得有些睁不开,却还是努力对她笑,“不要看了,以后做噩梦就不好了。”
叶青尧冷声:“你何必做这些,你不应该来,不应该喜欢我,你就应该做你周家的大少爷,纨绔但是平安,那才是你的人生。”
不是的。
那不应该。
“你在怕什么?”
周宿总能看透她。
“不要怕。”
“我会一直爱你,只爱你。”
他已经不太能睁得开眼睛,用力抓紧她的裙子,碎语呢喃,“任何没有你的生活,我都不想要。”
叶青尧皱眉,缓缓而用力地握紧他手。
“那就活下来,我要你活下来。”
周宿感觉到她的手很冰很凉。
这姑娘体寒,现在冰天雪地,冻一冻的话,之前喝的补汤全部失去作用。
死到一半,周宿有点不敢咽气。
她总是这样不好好照顾自己。
叶青尧拍他的脸,想让他清醒过来。
“周宿。”
“周宿!”
她这样急,他当然舍不得断气,抬手抓住她乱动的手,疲倦但温柔的应。
“……好。”
作者有话说:
宿哥:死到一半心疼老婆,改天再死
叶珺娅就是个玛丽苏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