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打,别枝惊雀,凉风渡,荡起她黄白袍,被周宿牵着快走,裙角漪漪牵连。
青石板被雨洗得透光,小野花清莹,裙底遮过,露水染衣,风景换一遭,他手心的温度却愈发烫。
叶青尧垂眸看他牵着自己的手,其实感觉到微微的汗湿,也看到了他侧颊的紧绷。
周宿在紧张。
是啊,他的确。
也就是牵手而已,怎么会控制不住扬唇角?
也太没出息,很可能又会被她嘲笑。
他得慢慢来,慢慢泄露心事,才不至于太快兵败。
所以,周宿忍得辛苦。
他瞧见叶青尧微湿的脚边裙,忽然停下来,做出一件谁也没想到,完全不符合他人设的事。
他俯身替她拾起那曳地轻纱,拂走一两颗泥土,再起来时,发觉大伙儿都惊讶,叶青尧也在打量他。
周宿替她拎裙,笑容漫懒:“继续走呗,我给你拎着。”
这不是伪装,他确实没太在意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否会折损气度,只不过想到湿了衣服她会不舒服。
没考虑其他,也没考虑其实回去后,她可以直接换一件,就…只是单纯的舍不得和不忍心而已。
他这样子真是奇又怪,祁阳和薛林都瞧得不眨眼,叶原倒有点儿见怪不怪。
当初周宿能为见叶青尧一眼,一步不停,一口气儿不歇的爬那三千九百阶的时候,叶原就知道,他已经泥足深陷。
厉害啊。
叶原审视着叶青尧。
这个只在叶家谩骂声中出现的叶青尧,到底是怎么在不知不觉间拿下的周宿?
“周先生。”
借周宿的手替自己出气,叶青尧当然没有这个打算,她不喜欢欠人情。
“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打算进叶家的门。”
周宿想了会儿,说行。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
“先送你回去呗,这雨落得我都冷,你不冷?”
瞧着她单薄裙袍,周宿眉轻拧,怎么每次见她,不论刮风遮雨都穿这样少?真是得多给她买些衣服了。
叶青尧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的裙袍:“放下吧,脏了也没关系。”
“那不行。”他笑,有点儿不讲道理的霸道。
叶青尧懒得争辩,往前走。
周宿还真就跟后边儿给她拎裙子。
祁阳和薛林的表情很复杂。
为什么他们居然在周宿脸上看到点得逞?
有什么好得逞的?不就是给女人拎裙子吗,这很值得骄傲?很值得开心吗?
周宿真他妈有病!
祁阳如是总结。
回了院子,叶青尧先去换衣服。
周宿闲来无事,懒坐她书桌前瞧她的画,选一只笔悬空描摹,要多得趣有多得趣。
祁阳和薛林继续审视他,看得仔细认真,是真想瞧瞧周宿是不是被谁掉包,或者被人魂穿了,怎么几天没见,他变化这么大。
他做的事倒也没有多么惊天动地,不过是想替姑娘出出气,为她拎裙子,耐心等她换衣服。
这些事换别人来做是英勇,是体贴和绅士,可换成周宿就是惊吓,惊悚和古怪。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知己知彼,都太了解周宿那薄情的坏性子。
他玩时花样百出,从不考虑女孩儿们的感受,只图自己欢心。
怜香惜玉?护人周全?
不好意思,这些词绝不会属于周宿,他不抬张椅子看戏都是好的。
他是那样自私自利,寡义而毫无同理心,热衷做高高在上的看客,习惯于掌控四方,可就是这样的周宿却会为叶青尧违背本性,做他从前嗤之以鼻,绝不会做的事。
除了动心,祁阳和薛林找不到其他答案,但动心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太恐怖,近乎诅咒,祁阳似乎都能瞧见周宿身后无形的坟墓。
卧室和正院是分开的,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还得走一段铺满鹅卵石的羊肠小道。
此间的雨稍歇,路两旁月季花静候太阳,叶青尧行过转角,看到叶原靠墙在前头看她,也似乎在等她。
叶青尧没什么表情,不打算和他说话,借路继续走。
“妹妹好本事啊…”打个哈欠,叶原说得懒洋洋,话语里夹带清楚而犀利的冷嘲,尤其是那声妹妹。
叶青尧回眸,“有事?”
“聊聊。”
“聊什么?”
“随便。”
叶原看着她,开始仔细回想叶珺娅面容,终究想不起来。
那时候他小,只隐约记得叶珺娅是家里最得宠的姑姑,尤其老爷子,是把她当掌上明珠的。
叶珺娅性格好,很温柔亲和,也很照顾她的这群侄儿,每次外出都会给他们带些小玩意儿和新鲜零食,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可惜最后竟然做出那样的事,败坏家风。
“我奉劝你不要和叶家作对。”
“叶家派你来游说我?”
叶原准备否认,叶青尧已经浅笑摇头,很失望的样子,“看来如今的叶家真是没落了,竟然派……”
她眼波在叶原周身流转,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笑吟吟走开。
叶原:“……”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欲言又止和打量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她非常、极其的瞧不上他。
那目光让叶原再次觉得自己就是阴沟里最臭最丑的爬行生物,不值当她这样高贵的人多瞧一眼。
可怕吧。
她一个眼神就会让人自惭形愧,生出这样恐怖的自卑。
高级pua不外如是。
叶原终于体会到周宿被她气到的感受。
是真窝囊和憋屈!
“喂!”
火冒三丈,叶原追上去抓住叶青尧的肩膀,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侧腰突然巨痛,身体不受控制的往旁边倒,很快砸在地面。
叶原恶狠狠抬起头,想瞧瞧是谁这么熊心豹子胆,看到周宿冷到极致的脸。
“你想死?”
周宿的眼神让叶原觉得,他要是敢再碰叶青尧一下,手就别想要了。理智让叶原收敛起满腔怒火,却仍旧不服气,“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这话说的,怎么有种控诉负心汉的味道?
祁阳捂着肚子笑,把叶原怄得不轻。
周宿用手背轻拂叶青尧肩膀,似乎想去掉什么,那是刚才被叶原碰到的地方。
他手指轻放她肩,望她眼睛:“叶原弄疼你没?”
“没有。”
“但你在做什么?”
“他手脏,我替你拍拍呗。”对她说话他不冷脸,眼里有笑意。
叶青尧沉默片刻,说:“你就不脏?”
周宿笑容僵住。
……嫌他脏?
周宿忽略了一些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比如叶青尧的毒舌。
杀伤性不容小觑,他深有感触。
那天见到她,如拨开云雾现彩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有些得意忘形,也至于突然被扎到心窝,实在猝不及防。
周宿缓了两天没去找叶青尧,这期间她让人送来信,告知他园林的施工已经开始,周宿却没有过去。他有气性,哪怕喜欢她,动了心,也不代表他可以无条件纵容她随便撒野。
“又不吃饭了吗?”
阿金出来时,托盘里的东西原封不动。
她脸色苍白,手心里冒汗,摇摇头。
阿银急问:“先生又骂你了?”
“倒没有。”阿金叹叹气,只是周宿积威已久,最近脾气更称得上怪,她紧张罢了。
“先生好奇怪。”
她刚才送饭进去,他屋子窗户紧闭,所有窗帘都拉上,真是一点光都进不去。黑灯瞎火,她走得困难,七月的天儿,那屋子竟然阴阴凉凉,而周宿和衣躺在摇椅里抽烟,沙哑吐出一个“滚”字。
阿金立刻被吓得跑出来,这会儿还后怕。
阿银赞同点头:“是挺怪,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特别阴沉,隔三差五就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还不吃饭,唉……”他摇摇头。
阿金想起自己最近听到的八卦,说先生在老宅子金屋藏娇一位姑娘,隔三差五出去,就是去见她的。
仔细想想倒真有可能,只是为什么先生每次回来都丧着脸?难道是和那位姑娘吵架了?
“先生又是两天不吃饭,再这么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听说老先生就要回来了,如果这位有什么好歹,咱们都得跟着遭殃。”阿银眉头紧皱,苦不堪言的样子。
阿金思来想去,把听来的八卦小声告诉他。
阿银听后眼神微亮,“我们要不要去见见那位小姐,请她过来跟先生说句话?”
阿金告诉他这些,也是有这个打算。
姐弟俩忙完工作,第一时间去老宅找叶青尧。
叶青尧见到他俩时,刚忙完当日翻建工作在休息。
“去劝他?”
听完阿金结结巴巴的阐述,叶青尧抬眸,眉目温和地瞧这对姐弟,笑吟吟弯起眼睛。
这是先生在意的姑娘,他们来到这里才明白周宿对她有多重视。
这宅子是他唯一的上心,现在却完全交给她折腾。
给她住着,让女管家和佣人伺候着,隔三差五过来看看她,还要被她气走,自个儿在家里生闷气不吃饭。
这样惊悚的事,也就只有眼前这样天仙般的人物能做到。
明知不能多看,可姐弟俩努力再三也挪不开视线。
她温温笑,美丽而没有攻击性,但有距离感,如月光,可赏不可触。
“……是。”阿银慌忙低头,努力镇定:“我家先生不愿意吃饭,麻烦小姐走一趟,哄哄我家先生。”
叶青尧的轻笑悦耳。
“他是孩子吗,需要我哄。”
看来确实是她把先生气到的。
这样对周宿说话,换个人,谁敢?
“小姐见谅,我家先生脾气倔,您肯定能劝。”阿金眼神恳求地试探。
这样温温柔柔的姑娘,应该很好说话才对,但他们想错了,叶青尧最擅长的就是置身事外,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周宿一样的自私自利,也不会为任何道德绑架妥协。
“不想去。”
他倔,她也不是什么好性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特意跑一趟,就为哄他吃饭?
所以,不想去就不去。
“你家先生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没想到她的答案是这样,阿金呐呐地张了张嘴,手足无措,求助地看阿银。
阿银紧张到抿唇,忐忑地说接下来这番话:“小姐可知道周老先生?那是一位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我家先生是他的宝贝命根子,如果他出什么差错,追究起来,小姐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叶青尧饶有兴致笑:“威胁我?”
阿银连忙摇头:“不敢,只是想给小姐提个醒。”
阿银以为这样说,或多或少能给叶青尧敲个警钟,她却始终云淡风轻,拎小茶壶倒茶,一直倒,倒到茶满溢出杯子。
阿金和阿银在周家做工,耳濡目染也懂得一些茶桌文化。
茶满送客。
她在赶人。
接下来,她漂亮指尖把那杯倒满的茶杯推倒,茶水立刻溢满茶桌。
她收手,慢条斯理交叠双手放在膝头,不怒而威,清冷傲气。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叶青尧,静候周老先生大驾。”
阿金阿银出师不利,垂头丧气出门,走出来却瞧见僵立着不动的周宿。
他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多久,听到了多少话,脸色死白,神思恍惚游离。
这园子进风好,吹得他形削若骨,竟然有些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说:
《周宿日记》
自小,我对情爱噬之以鼻,就连父母的爱情也并不觉得动人,我总觉得“心碎”这个词过于矫情和虚伪,怎么可能有什么心碎,怎么碎?又是什么感觉?难道会比刀扎在人的身上更痛?
那天听到青尧说的话,淡淡说着我的死活与她无关,那是我第一次切实的感觉到了心碎,倒也不是像玻璃那般被摔碎,而是话随风钻进心里,变成一片片细小的刀刃,一点点,缓缓慢慢地凿着我的血肉。
我才知道,心碎是超越万千,嵌入骨髓的痛。
这才刚开始啊周大浪,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