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锦时不知此刻心中是解脱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她握着那枚解药的手指因为用力指骨都在泛白。
她闭上眼一点点凑到嘴边,眼角不住地流泪,却始终没能张开嘴,最后她睁开眼,发狠地将解药压在地上寸寸碾碎,就好像是将自己心中生出的片刻软弱生生挖出。
阿三向来冷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动容,“何苦。”
“大人。”傅锦时红着眼睛望着已经成粉末的解药问道:“傅家的衷心是不是全部挖出来让你们看,你们还要怀疑这不是傅家人的心?”
见他不说话,傅锦时继续问:“你们为何认定是我父兄叛国?为何不去查为什么邺城死守七日送了无数消息出去却等不来一人?你们怀疑傅家贪污为何只听信陈家片面之词?为何不去查傅家账务?”
“我傅家通敌叛国的证据就只有找不到的尸体吗?”
“这何其可笑!”
“你们凭什么这样待我傅家!”
她们傅家没有干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百姓对不起朝廷的事,拼死守护的国,却在最后这样待他们。
站在外面负责记录的小吏看看傅锦时又看看阿三,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这些话记下来,“大……大人。”
阿三看了他一眼,小吏忙不迭的低下头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
她的连续发问让阿三沉默,他何尝不知这其中的龃龉,然而此事既然是交予北镇抚司的诏狱而非大理寺的大狱便足以说明此事乃皇上授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为什么要这样对傅家?”傅锦时再次重复问道,她像是在问阿三,又像是在问旁人。
阿三抿唇,没有回答傅锦时的话,而是道:“诏狱设下之时,给人留了一条生路,凡是能够扛过十八道酷刑的,便可以销掉从前所有罪名,充入宫中或者皇室宗亲府中做奴。”
“太子殿下已经将你要走,你如今还剩三道刑,若能扛过,入了太子府便与这些再无关系。”
他像是在单纯的叙述诏狱的十八道酷刑,又像是再提醒些什么,一旁的小吏许是也听出些什么,这次没问该不该记而是默默合上了纸张。
他记下来的行刑过程包括对话会全部呈到当今陛下的案上。
但有时候该记哪些东西他还是有数的。
阿三的话音落下,便有人将傅锦时拖了出去。
锦衣卫指挥使应寒川便是在这时候来的,他是诏狱到如今那唯一一位扛过十八道酷刑之人,更是摆脱奴籍拿回姓名跻身锦衣卫。
他从前是晋国公府嫡子,晋国公在上一次的夺嫡中站错队伍,满门以谋反罪名入了大狱,后来判了斩刑,只有他因为在外游学被锦衣卫抓捕后关进了诏狱。
肃帝听闻他武功了得,便给了他这个机会,后来他扛过十八道酷刑,拖着半残的身体入宫做了肃帝的御前护卫,之后多次立功,肃帝破例收他入了锦衣卫,而他凭本事一步步升到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如今北镇抚司的司印。
若是说太子褚暄停的冷如雪一般,那这个位锦衣卫指挥使便是人如其名,是寒川中坚硬的冰。
阿三朝他行礼,问道:“最后三道刑,司印可要动手。”
应寒川的眸子一片冷寂,他漠然道:“你该如何便如何。”
阿三应声,示意行刑之人继续。
应寒川则是负手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
他今日没有穿锦衣卫的飞鱼服,而是穿着一身玄色便服,腰后别着绣春刀,从前面看只露出一点刀柄与刀尖,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身后漆黑的甬道融为一体。
傅锦时在神色恍惚中见到这一幕,竟一时以为是三哥,她的三哥也爱穿玄衣,腰间总是别着阿姐送的那把东涯刀。
她动了动嘴巴,无声喊道:“三哥……”
然而喊完,她惶然记起三哥已经死了,如今连尸首也不知去了哪里。她霎时湿了眼眶,眼泪顺着眼角落在漆黑带血的地面上。
她没再去看应寒川,闭上眼睛,塞着嘴巴无声承受着最后三道刑。
结束后,阿三给她解了镣铐。
“傅姑娘,这是幻生的解药。”
阿三将“幻生”的解药给了她,傅锦时接过来吞下去,她此刻嘴里和喉间泛着甜腥,周身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但是心中却有一股劲支撑着她站起来,却在下一刻膝盖一软倒在了地上,她不顾磕伤扶着一旁的刑架站起身,她现在不能松开这口气,一旦倒在这里,她再不会有力气也不会有机会站起来。
她今日便是爬也要爬进太子府。
阿三虽是这北镇抚司中最凶狠的行刑者,却也佩服那些硬骨头的人,于是对守在周围的锦衣卫道:“给她拿件披风。”
“是。”手下的人应声找出一件披风搭在傅锦时身上。
阿三对记录的小吏道:“记,自今日起,傅锦时与傅家一案再无关系。”
闻言傅锦时脚步一顿,随后默不作声扶着墙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外走去。
她的速度极慢,扶着墙的手因用力指骨有些泛白,指尖血肉模糊,手背几道鲜红的伤口深可见骨。
“为了让她堂堂正正走出去,日后不受诟病,应司印,你可真是煞费苦心。”诏狱外,秦颂锡望着傅锦时的背影,双手环胸问道:“太子那里,你用什么还?”
应寒川负手而立,没出声,他在傅锦时踏出诏狱后也出来了。
他不出声,秦颂锡还在继续问,“你利用她除去齐鹰,就不怕她知道后恨你?”
应寒川沉默地望着傅锦时踏出北镇抚司的大门,还是未出声。
秦颂锡又问:“你命我们半点不徇私,就不怕她抗不过来?”
这一次应寒川垂眸回答了他,“她想报仇。”
秦颂锡见应寒川如此神情,便知他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报仇有许多法子,你们却都选这条路,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极少有人知道傅将军夫人是当年应家丢失的嫡次女,应寒川是傅锦时的表兄。
“只有这条路是光明正大。”应寒川转身。
秦颂锡跟在他身旁边走边道:“我还是要劝你,若日后你还想要傅姑娘认你这位兄长,还是早日与她将所有说清楚为好,她是个聪明人,早晚会查到到傅家一事有你插手。”
·
太子府。
“今日是刑罚最后一日了吧?”
褚暄停身着半束着发,懒洋洋坐在软垫上喂鱼。
这间屋子临湖而建,他在这一处摆放了矮几和软垫,矮几上搁着茶壶和点心,又在湖里头养了几条锦鲤,没事就坐着喂鱼,一年下来他能撑死十几条。
但他身体不好,如今只是初秋,他却早早用上了大氅,时不时带几声轻咳。
“是。”沉西抱着剑答道。
褚暄停有一搭没一搭的朝湖中扔鱼食,随口问道:“你觉着这个傅四能不能扛过去?”
沉西道:“能。”
“嗯?”见他如此干脆,褚暄停手上动作一停,撩起眼皮看他,“为何这般肯定?”
“陆家的刑训逼供不比诏狱十八道酷刑仁慈多少。”说到这里沉西一顿,抿唇又道:“而且殿下不选无用之人。”
褚暄停很受用这句话,他一边继续喂鱼一边问:“此话何讲?”
沉西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见太子殿下心情还不错便继续说:“殿下选属下是因为属下没被抢食的乞丐打死,还能反抢他们的食物;选沉七是因为沉七没被小太监打死,还能咬死小太监;选沉月是因为沉月没被醉酒的父亲打死,还能护住沉星逃走……”
褚暄停看着沉西陷入沉默,这话确实不错,但从沉西嘴里说出来,怎么显得他那么冷血,好像没价值的人在他面前死了他都不看一下似的。
他决定再问问,“你觉得我为什么选傅四?”
“殿下当时在甬道看了挺久,应当是在观察傅姑娘能不能活下来……”沉西在褚暄停略带危险的目光中补全了后半句,“直到确定她没被齐鹰杀死且看样子能反杀。”
“哈哈~”从太子府后门进来的唐鸣珂撑在木桥护栏上朝着褚暄停就是一阵阴阳怪气地笑,“你这缺德玩意儿就得沉西这样会说话的怼你。”
褚暄停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道:“沉七。”
只一瞬沉七的身影出现在桥上,下一秒便抬手攻击。唐明珂偏头躲过,又迎来下一个侧踢。
“褚暄停,几天了啊,不就喂死你几条鱼吗!”唐鸣珂怒吼,他这些天就没过过好日子。
他本是因为被他爹催着成家催的不耐烦了逃出来的,得罪褚暄停后,这人把他的行踪透漏给了他爹,愣是逼得他躲去鸟不拉屎的地方。
后来实在遭不住了,本想着这么多天他爹肯定放弃了,结果一露头就被逮回去了,他爹就差摁着他的头逼他成亲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我那又不是故意的,那鱼食撒了能怪我吗?”
褚暄停不理他开始喂鱼。
“你那鱼放着也是迟早死在你手里!别这么小心眼!”
褚暄停置若罔闻。
眼见着褚暄停不为所动,沉七又是个只会执行命令半点不通人情的木疙瘩,唐明珂只能一边应对一边想法子。
他边应对沉七边观察周遭环境,在再次躲过一个肘击后,他单手撑着桥上的扶手,将自己朝湖面甩去。
他好歹是成国公府的世子,褚暄停总不能真让他落水。
唐明珂想的不错,褚暄停确实不会让沉七击他落水,可沉七也不会做褚暄停命令外的事。
于是他的结果只能是落水。
沉七站在桥上颇有些迷茫,他不理解唐世子为何要自己摔下水。
唐明珂也有些傻眼。
沉七为什么不拦着他?
“唐世子,若是压死我的鱼,你院中那几颗西府海棠也不用留了。”褚暄停笑盈盈地声音入耳,唐明珂猛地站了起来,转身怒目而视,“你个小心眼儿的狐狸,记仇记成这样,小心眼儿的人没媳妇!”
褚暄停放下了手中的鱼食,一旁侍候的内侍立刻端来净手的水,“是我让你往湖里跳的?”
唐鸣珂磨牙。
褚暄停道:“你若再不去换衣服,得了风寒,可别赖在我府上。”
唐明珂愤愤地上了岸,熟门熟路的去了另一个房里换衣裳。
傅锦时到太子府大门时,唐明珂已经换好了衣裳坐在一处同褚暄停下棋。
听闻宫人来报,褚暄停淡淡说道:“着人去太医院请江院正来。”
唐明珂抬眼瞧着他,吊儿郎当道:“你请太医院院首来医叛臣之女,就不怕都察院那帮老头子唾沫星子淹了你这太子府?”
“应寒川当年不也是院正医的吗?”褚暄停道:“父皇当年能扛得住都察院今日也能。”
唐明珂点评,“孝顺至极。”
褚暄停不置可否。
“不过话说回来,你下令让傅锦时抗过十八道酷刑,就不怕她记你的仇,找机会杀了你?”
“杀我?”褚暄停笑了一声,两指夹着白子落于棋盘之上,“我的身份能让她做许多事,我瞧着她是个聪明人。”
“再聪明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十八道酷刑有多残忍你又不是不知。即便身体忍得下来,心性上呢?难免一念之差走偏了路。”唐鸣珂仔细端详着棋局,头也不抬地说:“而且自小在永州长大,在京城加起来统共没待几天,未必知晓北镇抚司十八道酷刑的规矩,又如何知道这是为她日后做打算?”
“更何况她现在全家只剩她一个了,还被泼了一身脏水,正是满心仇恨之时,不先杀你泄愤杀谁?”
褚暄停含笑道:“我瞧着你最近也聪明了些。”
唐鸣珂抬眼瞧他,眼里带着威胁,“你什么意思?”
“夸你。”
唐鸣珂冷哼,又看了一眼自己即将满盘皆输的局面,扔了手中的棋子,“没劲,不下了。”
褚暄停由着他耍赖,“我像是应寒川那样不长嘴的人?”
唐明珂一边给自己添了茶水,一边道:“我瞧着你也不像是会自己主动解释的样。”
“我不解释,自有人替我。”
唐明珂一下子便反应了过来,“你在诏狱放了人?”
若是在太子府中有人去和傅锦时解释,即便是无意提一嘴也会有种事后诸葛亮的感觉,最好的解释契机就是在诏狱中,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好得多。
褚暄停轻笑不语,端起茶杯喝茶。
“你与应寒川合作?”
在牢狱中能接触到傅锦时的只有行刑的人,但行刑之人必然是应寒川信得过的,以应寒川的脑子,绝不会让人钻空子至此,唯一的解释便只有两人合作。
“你给他除掉齐鹰还是救傅锦时?”
他想了想最近诏狱发生的事情,觉得还是最近得到的这条消息最有可能——
说是齐鹰违抗命令,私审朝廷要犯,恰巧被奉命去诏狱挑选侍药奴的太子殿下撞上,齐鹰不仅不束手就擒反而意欲刺杀太子,被太子殿下身边的近卫当场斩杀。
他一听就知道不会这么巧,里头肯定有褚暄停的手笔。
“都有。”
“你救傅锦时是因为她的身份对你有用,应寒川费这么大的力气去救又是为何?”唐鸣珂疑惑完还是忍不住叹一句,“不过你也真黑,本就要救傅锦时,偏偏还借机捞一笔好处。”
“我要救是我的事,应寒川要救是他的事。”褚暄停往后一靠,撩起眼皮懒洋洋道:“孤何时会好心做慈善了。”
唐鸣珂一笑。
即便身为能够对褚暄停“以下犯上”的好友,他有时也捉摸不透这人。
褚暄停好似冷血,又好似心慈——
说他漠视他人生死,无利益绝不插手,却又见他总是伸手,就如他身边几个近卫全是半死不活被他捡回来的。
他俩说着话的功夫,傅锦时也进来了。
她的腿伤拖了太久,有些严重,走起路来有点跛,下跪时也有些费劲,褚暄停直起身皱眉喊住了她,“算了,孤也不差你一个礼。”
说完不等傅锦时说话,便接着道:“你家中排行第四,名锦时,今日孤便取你名中最后一字,做十四为你新名。”褚暄停望着她道:“能不能拿回从前姓名全在你。”
大瞿律法规定,为奴者,夺姓名,由主赐。
“十四谢殿下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