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瑛最先反应过来,他目光暗了暗,沉声道:“水妖是披人皮的。”
“你的意思是?”李元昭越想越是难以理解,“万丽娘的人皮早就被水妖剥了?可她在船上的时候好好的啊......”
元宵也觉此事很是诡异,她甚至怀疑过会不会是水妖的幻象,可那一幕又极是真实,并未有种幻象独有的混沌感。
“万丽娘的人皮,与万丽娘同时出现......”她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小声琢磨道,忽然又想起她偷听到万丽娘与王延朗的争执,“对了,万丽娘还说过,她这段时日总是在水里头看到自己,该不会就是水妖?”
“好几日?”裴瑛更觉迷雾重重,“可只有今晚我们才闯入‘鬼打墙’中。”
元宵咬着唇摇了摇头,“说不准,乘月楼的画舫每次上江,都是在那一带水域徘徊,或许先前也驶入过迷阵,只不过那时候迷阵未彻底结成,还能走得出来。”
“若是如此,那万丽娘岂不是好几日前就死了,水妖才能披上了她的人皮?”裴瑛顺着元宵的思路往下想去,他没想到这位元娘子观察到了许多细节之处,与她在船上扮做琵琶娘子时惊慌失措的模样全然不同。
元宵一边思索一边用指尖点着油纸伞,接着裴瑛的话道:“可万丽娘真正死的时候,是我们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
也就是说,在万丽娘真正死之前,她的人皮就出现在了水妖身上,如此古怪之事,除了幻象还会有别的可能吗?
李元昭见元宵与裴瑛都陷入了沉思,虽也觉得此时想起来恐怖,可他却是个极其务实的人,便拍了拍裴瑛的肩膀,轻笑一声说道:“想不通,不想便是,反正我们也出来了,更不会再回去,管那水里头有几个万丽娘呢,只当做了场古怪的梦。”
裴瑛眉头锁得更紧,他经历了江底高塔一事,不禁联想到水里既然能有两个万丽娘,会不会也确实有两个元宵,一个在船上等着,一个在水里救了他?
思及此,他又看了元宵一眼,却对上了她同样陷入沉思的目光。
元宵也想到了此处,当时在水中,该不会有两个裴瑛,一个顺利逃了出来,一个则被她一刀刺死?
两人都不约而同想到,若这不是水妖的幻象,那便极有可能与江底的诡异高塔有关。
可他们都不打算将所遇之事坦白说出来,竟在一种怪异的默契中,将话头往那江底的高塔上引。
“这‘鬼打墙’绝不简单,我游去月下塔顶之时,在水中看见高塔的每一层都亮着灯火,甚至有人在里面走动。”裴瑛回忆想当时所见,即便已经离开,仍是顿觉寒意阵阵。
他所见与元宵相同,但元宵却只能装出一副极其惊讶的模样,问道:“塔不是在水里吗?怎么能点灯,怎么会有人?”
裴瑛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回程之时,腰间的麻绳断了,被水妖撕扯着卷入江底,才清楚看见,高塔上的每一扇窗户,都是一张人皮,正中间则是被缝起眼皮嘴唇的人脸。”
“又是人皮......”李元昭只觉他的描述令人头皮发麻,他想起画舫上那一地人皮的场景,不由嫌恶地别过了脸,“总不会塔上的人皮都是那些水妖的吧?他们自己的皮被做了窗纸,就想着去抢活人的?”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元宵,她连忙看着李元昭,一脸赞同地道:“还真有可能!人皮能延展撑开做成窗纸,必定是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新鲜皮子,而没了皮的人被丢入江中,一口怨气不散,化为成群水妖,才会去害过往船只,给自己寻个皮囊。”
世间妖鬼,皆有缘由,活人被剥皮沉江,化作妖物后的执念自然也会是人皮。
李元昭听她这么说,反倒沉思了起来,良久,他才叹了句:“此次来扬州我最惊讶之事,便是这里的百姓日子过得不错,这些年天灾人祸,扬州竟还歌舞升平商事昌隆,本想着王延朗父子虽然生性残暴,但却有治理一方的能力,到头来还是小看了这对父子的秉性。”
裴瑛则不赞同李元昭的话,他垂眸沉声说道:“扬州之盛,是在淮南之苦上的,并非是王安治理之功,反倒是他穷奢极欲只顾自己享乐,才有眼前富贵,出了扬州城,所见便截然不同了。”
元宵倒是赞同裴瑛的话,她入扬州之后,便觉与外头是两个世界,城里莺歌燕舞美酒佳肴,城外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哼!”李元昭怒拍了一下桌子,却不像往常那样骂出什么胡话,他义父从小便教导他大丈夫忠君爱国以天下太平为己任,投军历练的这几年,他见过太多兵荒马乱与流离失所,可自己却无能为力。
裴瑛明白李元昭心中的愤懑,他又何尝不是,只是眼下还未到哀叹此志之时,他沉默了半晌,等到李元昭冷静了些,才继续说道:“人皮高塔,倒并非这对父子治理扬州时发生的事。”
“怎么说?”元宵连忙追问道。
裴瑛回忆起水中所见,皱眉说道:“那塔不是本朝的样式。”
虽然元宵第一眼看见裴瑛就觉他是个七窍玲珑的聪明人,但没想到他在九死一生的瞬间,还有心思去看那塔的样式。
“那是什么时候的?前朝?”元宵不由朝他靠近了些,继续问道,毕竟她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点,此时十分想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裴瑛沉默了好半晌,纤长的手指在案台上勾勒了几笔,才说出了个让元宵完全没想到的答案。
“商周。”
“商周?”元宵与李元昭皆是难以置信,有史可考之处,商周距今将近两千年!
两千年,沧海桑田,时移世易,竟还有一座人皮裹成的高塔一直留在扬州城外的江流之中。
就连那些积怨不散的水妖,也是足足被困在迷阵中两千年吗?所以它们才那么渴望离开。
不对......元宵转念一想,两千年道行的水妖,哪里有这么好对付,瞧那些水妖的道行,最多也就两百年。
难道迷阵中的时间与外头不同?
就在三人沉思之时,原本一直昏睡不醒的叶静忽然睁开了眼,他神情冷漠地坐起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人祭塔。”
元宵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叶静此时的容貌虽未变化,但浑身气场如同换了个人。
“商纣覆灭之时,以活人为祭,剥皮建塔,以镇妖邪。”叶静面无表情地说完,那双原本炯炯有神的黑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迷雾。
不知是不是元宵的错觉,他总觉得叶静最后那个“妖邪”二字咬得极重,似乎还有话外之意。
可裴瑛对他这样子倒是见怪不怪,淡然问道:“我看到塔中的影子,会是镇住的妖邪吗?两千年前的妖邪?”
叶静沉默了半晌,才摇了摇头,“此塔,应在阵中。”
“鬼打墙的迷阵?”元宵也不管他哪里古怪,直觉他现在比之前靠谱多了,连忙追问。
可她问完,叶静却一直不答话,没一会儿竟慢慢闭上了眼,打着座又睡了过去。
元宵不可思议地走到他面前,没多久就听到起伏不断的鼾声响起,好像刚才那副靠谱博学的样子全都是错觉。
这人怎么回事?究竟是真疯假疯?
而裴瑛却在她身后轻声唤道:“元娘子,叶道长也确实累了,让他睡吧。”
“好。”元宵应道,目光却一直逡巡在叶静的脸上,看来这疯老道也不简单,没她想的那么好对付。
团团迷雾尚未解开,但剩下的三人却难以抵御乏意,李元昭回了他的房中歇息,裴瑛睡在方才的木榻上,元宵则去了厢房后的小隔间歇息。
她入睡之前又撑开油纸伞数了数上头的妖邪图案,确认现下用来续命的小妖妖丹能燃到几日后,才抱着伞合上眼,沉沉坠入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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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小郎君还活着吗?”
“我看这人有呼吸,跟睡着了似的。”
“但他被冲上岸时,手脚都被绑着,全身湿透了,应该是遇到歹人被沉了江,怎么会睡着了呢?”
“诶,醒了醒了!”
梅一尘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从长久的沉睡中苏醒了过来,他有些恍惚地坐起身,看着眼前的两人,问道:“这是哪里?”
“扬州城。小郎君遭了灾,怎么被绑着沉到了江里?还好被冲上来了。”
“沉江......”梅一尘拿起身旁被烧了一截的麻绳,脑海中渐渐浮现了许多事情,和一张少女的玲珑笑面。
他伸手摸了摸头冠,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而离他不远处的码头上,一具被烧得只剩半边的漆黑船架正被工匠慢慢拆卸。
梅一尘连忙起身,水滴顺着他错愕的面庞滴落,心中骤然慌乱一片。
而此时,一张黄符被江风从他的袖口吹落,带着湿气沉沉坠在了脚下。
梅一尘剑眉一凛,俯身捡起这张陌生的符咒,他看了眼上头有些熟悉的纹路,指尖轻轻一点,符咒便瞬间燃成了灰烬,只留一缕青灰色的细烟,在空中盘旋片刻,直往远处飘去。
他没有片刻迟疑,就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随着细烟的指引疾步出了扬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这两张过渡章节,要给主角们留点时间盘一下局面,虽然他们也没盘清楚
众人怒骂:还不是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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