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北衙大院前身是禁军卫所,四方高墙困着阴魂,一踏进去就冷。北军狱在最里头,为了盖住血气,院里多种花木,冬日里被雪一覆,都成了冰。

今日北军狱才下了两个人,连风声也像是呜咽。

谢神筠拿过俞辛鸿的供词翻了翻。

俞辛鸿以制举入仕,先是在长安等缺,一等就是六年,后来放到地方,也是穷山恶水地,熬了许多年,才因为治端城水患有功,被陆仆射看中,擢入工部。

当初去庆州,是谢神筠亲自点的他。

屋内静下来。

谢神筠坐的地方正,透过铁栅栏能看见刑房里的情形。狱中阴冷,潮湿地结了薄冰,呼出的气都带白雾,俞辛鸿衣着整齐干净,面色肃然,一眼看上去没受太多罪。

他长途跋涉,才进长安便入刑狱,听说禁卫给他上枷时他很是镇定,理了衣冠才跟人走。

谢神筠把他的供词搁在了桌上:“工部这些年的账目已经稽查清楚了,你贪墨的可不止是一处矿山。”

“银子么,谁不爱呢。”三司会审,俞辛鸿供词里已经交代得清楚。

“为着钱。”谢神筠点头,“但长安的清明二渠、八水绕城的疏浚缮造,账目都很干净。俞侍郎是河工出身,看来还没有忘本。”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白骨露野,”

谢神筠说到这里顿了顿,在烛光中侧眼,没让俞辛鸿看到她眼神,“俞侍郎正是那次治水有功,才被擢入工部。俞大人,你与我同到庆州,看到矿山情形时会不会想起延熙七年的端南惨状?”

同久在北地的沈霜野不同,朝上三省六部的官员,都曾被谢神筠压得抬不起头来。瑶华郡主起居都在太极宫,日夜浸淫在权力场,她是皇后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谢神筠端坐在他对面,火盆烧得太旺,那炭气她也一并受了,但她鬓边钗环未动,眸光隐含霜雪,垂袖蜿蜒在火光中,成了流淌的热浪。

烧得俞辛鸿心神俱摧。

俞辛鸿嘴唇泛白,镇静的皮忽然被剥掉了。他此生都不愿再想起那年的事。

庆州跟端南一点也不像。矿山塌得太干净了,又逢大雪,把一切都粉饰了过去。但那些死掉的人没办法粉饰,俞辛鸿到庆州的第一天就做了梦,梦到雪地里伸出无数双手,拖着他下沉,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这样的梦他做过不止一次。但梦醒之后,他还是他。

俞辛鸿坐在狱里,他面上已爬了老态,望着谢神筠时就像望着他不懂事的小女儿:

“郡主是贵人,没沾过泥,你同我说端南,是因为根本就没见过延熙七年的端南。水患之后是大疫,洪州府封城,死人甚至没地方烧,那才是‘人死满地人烟倒,人骨渐被风吹老1’。”

俞辛鸿看着那热浪,隐带哀叹,“延熙七年,郡主没见过端南的惨状,见过之后就会知道,能活下来的人心都硬。”

“我既然做了,便想到会有这一日,供词里有我的认罪书,那些罪状,我都认。”

“罪你当然得认,不急这一时半刻。”谢神筠按住供词,意味深长地说,“你供词里说,炸掉矿山不是你的意思?”

“我没必要炸掉矿山,”俞辛鸿说得仔细,“我私开矿口为的是钱,最多不过一个贪腐之罪,炸掉矿山背的就是死罪了。是陆庭梧查得太急了,他发现了矿山账目的问题,等我得到消息时他已经带人去了庆州。”

“但矿山还是塌了。”

“是矿上的人担心事情败露,自作主张。”

“担心到连同他们自己一起灭了口?”谢神筠道,“矿山六个主事,可一个都没活下来。”

“灭口是我做的,”俞辛鸿指尖微微一颤,“他们死了,我就能活。”他木然道,“矿山崩塌,证据都没了,只要再把人处理干净,事情或许就可以……遮掩过去。”

谢神筠问:“其中有个叫章寻的,从救出来后就不见了。”

“我也没找到他,”俞辛鸿叹口气,“我猜他是知道自己活不了,所以逃了。”

不必再浪费时间,谢神筠扔开那叠供词,俞辛鸿口中没有实话。

“钱债易消,血债要如何遮掩?”谢神筠起身,她在最后望向俞辛鸿,道,“冤有头债有主,是债就得还。”

……

谢神筠出了牢门,穿堂风过,风声呼啸,闪了堂中灯火。

谢神筠问:“俞辛鸿的供词递到宫里去了吗?”

江沉道:“未曾。”

“缓几日吧,”谢神筠道,“冬节将至,陛下这些时日都在敬天祈福,这时呈上去难免损了喜气,俞侍郎的案子就等年后再议。”

江沉应了是。

谢神筠目光转向另一人,语气温和,道:“温大人,庆州一别,别来无恙。”

温岭面色在狱中昏暗灯火下显得苍白,短短半月他便瘦了许多,官袍罩在身上已有些空荡。

“郡主。”他竭力镇定,但尾音不可避免地泄露了几分轻飘。

谢神筠道:“今夜赶得急,劳累温刺史在这军狱久候。”她看见温岭苍白的面色,道,“这里寒气重,咱们出去再说。”

出去时要过阴暗幽长的台阶,墙角青苔泛绿,被阴风吹得带血腥气。两侧的墙上有许多划痕,人被拖进来时会垂死挣扎,血迹长年累月的糊进缝隙里,成为脏污的垢。

北军狱下过许多人,但入夜之后半点人声不闻,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谢神筠走得缓慢,如闲庭信步,她随口道:“章寻的下落,你查到了吗?”

温岭声音艰涩:“下官无能,至今还未查到章寻下落。”

谢神筠没回头,声音极轻:“陆庭梧那里没找到人,你没查到下落,人也不在我手里,那看来是只能落在定远侯那里了。”

温岭背后沁出冷汗。

——

夜深雪重,天穹将倾,一街之外突有响箭凌空,稍顷金甲羽卫奔驰出门,马踏声如惊雷。

谢神筠才出北衙,吩咐禁军护送温岭回府,闻声在门前停步:“金甲夜驰,城中出了什么事?”

左右禁军道:“金吾卫夜巡神都,许是有人闹事,引来禁军探查。”

谢神筠道:“不对,响箭出自春明池方向,两岸多歌舞坊,向来是显贵的寻欢作乐之地,能惊动金吾卫的不是小事。”

她先让人送温岭回去,又吩咐禁军去探查。

片刻后禁军回禀:“是定远侯率近卫围了朝云坊,今夜敬国公世子在朝云坊与旁人起了争执,崔家二公子也在,此事传到定远侯耳中,才有今夜之乱。”

谢神筠一怔。

崔家二公子崔之涣,正是天子赐婚、沈芳弥的未来夫婿。

宣蓝蓝自个儿横行长安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挑拨沈崔两家的赐婚,他是还嫌不够乱。

“沈崔两家的婚事是天子赐婚,不容有失。”

谢神筠神色冷寂,顷刻已有决断,“让江沉亲自走一趟,再大的乱子也得给我按下去。”

——

宣蓝蓝近日迷上了朝云坊的琵琶娘子,日日都要去听曲。

这日他照旧携友听曲,随行的皆是世家子弟,一群人扶栏穿廊正有说有笑地上楼去,却先在临湖水榭的雅阁里看见了个熟悉人影。

水沁霞粉似的轻纱被层层挂起,当中众星拱月一个银绣绕身的青年,华服玉冠,气度矜贵,却叫宣蓝蓝一瞧心头就冒起火来。

旁边也有人认了出来,说:“那不是崔之涣吗?他同沈家娘子年后便要成亲了,居然还敢上乐坊来?”

“男人么,莫说沈娘子还未过门,便是过了门又如何,定远侯还能去管妹夫的房中事不成?”

几个纨绔子弟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崔氏清贵门阀,又兼风流气度,养出来的都是妙人,崔之涣更是誉满两都,弹琴作曲、诗词歌赋,无一不是信手拈来。

宣蓝蓝越听越气,死死盯住了对面的人。赐婚之后崔之涣竟然还敢来乐坊固然可气,可是当着他面说闲话的那几个人更为可恨!

沈芳弥如何,也由得他们敢嚼舌根子。

“哟,这哪来的吊死鬼,”宣蓝蓝怒火中烧,斜眼看人挑衅道,“舌头伸得这么长。”

“宣蓝蓝,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宣蓝蓝撸起袖子便冲了上去,他不仅要骂,他还要打人!

他今夜非得剐掉他们一层皮。

朝云坊内顿时乱作一团。

魏昇眼见着事情闹大了,吩咐左右赶紧去定远侯府报信。

底下的动静也传上了水榭,有人轻“咦”一声,道:“宣蓝蓝怎么和人打起来了。”

崔之涣听见宣蓝蓝的名字,眉心微蹙。

那人唤来小厮一问究竟,得知原委后都面面相觑,不敢去看崔之涣脸色。

却闻一声杯敲桌沿的清响,崔之涣已起身下去了。

沈霜野今夜在拾芳楼宴请三司的几位主事官,散席后亲自把他们送了出去。

宣蓝蓝的小厮连滚带爬跌下马,扑到沈霜野脚边,哭声震天:“侯爷!快去救救我家世子!我家世子要被打死了!”

沈霜野挪开脚,面色不变地对诸位大人说话:“诸位慢走。”

“欸,欸。”几个大人酒被吓醒一半,也不敢多留,装作没看见那小厮,也没听见他哭喊的话,赶紧地上车走了。

沈霜野面沉如霜,待到四野不闻人声,这才看向那小厮,问:“宣蓝蓝又惹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