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沈霜野猝然转身,往长廊尽头奔去。

“侯爷!”况春泉紧随其后。

“咳咳——”浓烟覆鼻,谢神筠以袖掩唇,再度呛咳起来。

阿烟紧张地递了一方湿帕给她,谢神筠没接,回首又看了一眼沈霜野消失的方位,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陆庭梧行动不便,房间却被安排在了长廊深处。长廊两侧房间的人早就被撤走,沈霜野挨个推门去看,终于在倒数第二间房找到昏迷过去的陆庭梧和他的随从。

屋中桌椅凌乱,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打斗。

“应该是被烟呛昏了。”况春泉叹了他鼻息,顺手把他背了起来。

沈霜野没时间细看:“先出去。”

——

今夜兵荒马乱,驿馆烧了半夜,铁骑和禁军也各有损伤,好在冬雪清寒,半夜里越下越大,被热浪一侵就化作水,没几时就将夜火扑熄。

谢神筠披着氅衣,拢着袖炉,看禁军在废墟中清出几具尸体。

原本陆庭梧也该成为其中一具焦骨。

“真是命大。”谢神筠叹口气。

天也不收他,没法子。

沈霜野离得远,隐约听见“命大”二字,便见谢神筠一袭仍旧干干净净的紫纱,落在雪地里像朵浓云,没沾半点血色。

面前的陆庭梧还在说着道谢的话。

陆庭梧只是在火场中待得太久,吸入了浓烟,半宿过去人也已经醒了,只脸色还有点难看,说两个字就喘。

“沈侯爷,”天光云影都被烟灰熏成黑色,谢神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侯爷受伤了?”

谢神筠身后婢女抱剑,好奇地看过他。

沈霜野褪了甲,氅衣拥雪,缀在他衣间便化了,压迫谢神筠时的冷漠桀骜也随雪化去,变成了深沉内敛。

他将受伤的右手背去身后,道:“无碍。”

陆庭梧的腿伤在先前的挪动中被碰到,人也只能坐在矮椅上,闻言既是懊恼又是关切:“侯爷受伤了?一定是先前救我出来时受的伤,”

他正色道,“大恩不言谢,沈侯爷,我如今行动不便,但日后侯爷若有差遣的地方我必定义不容辞。”

沈霜野一顿。

他手背上火燎的痕迹过了半夜已有些可怖,那是方才拉过谢神筠时被火灼伤的。

“不必。”沈霜野无意于此。

“执刀的右手侯爷也不重视吗,”谢神筠似是关切至极,“烧伤易腐,就算不严重侯爷也该好生将养才是。”

“不劳郡主费心。”沈霜野道,他离得不远,余光里看见血水被火光吞尽,只留下一地泥泞。

不论今夜这场动乱其中同谢神筠有几分关系,他已在谢神筠的诡谲手段中意识到她的心狠手辣,如今谢神筠看似示好,他也半点不信。

阿烟在谢神筠身后,听了他这敷衍的话眼神显见得很是不满。

沈霜野原本不准备和个一团稚气的婢子计较,见状又改了主意,说:“郡主,我瞧你身边这个婢子眼疾才是十分严重,郡主不如先让她去看看眼睛。”

阿烟没料到沈霜野竟敢当面向谢神筠告状,恶狠狠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回,马上又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手指半遮了眼,道:“娘子,我许是被烟熏着了,没有大碍的。”

她说着还挤了两滴眼泪出来。

谢神筠拿下她的手指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眼眶发红,似乎真的被烟气入了眼,便说:“去找杜太医帮你看看眼睛。”

阿烟蒙混过关,也不敢再留下来,只是离去前又看了看沈霜野,还记着他逼停谢神筠车架时的嚣张气焰,有些放心不下。

“去吧。”谢神筠淡淡道。

阿烟想了想,倒也不担心谢神筠会吃亏,这才离开。

沈霜野说:“郡主倒是宽和。”

“宽和么?”谢神筠在燃烧之音中低低笑了一声,“侯爷说笑了,我这人,最是狭隘记仇。”

侧旁的陆庭梧眉眼一动,面色倏然淡下去,隐进沉沉昏夜。

沈霜野皱了皱眉,总觉得谢神筠这话意有所指,谢神筠说了这一句却不再有下文,而是拿了装药的小木盒出来,道:“这药治烧伤最有效,侯爷若不想用,扔了便是。”

话已说到这份上,那小木盒到底还是入了沈霜野的手。

驿馆被烧成这样,今夜是不能住了,还不如早点启程,谢神筠命人清点行囊,暂时休养之后便继续上路。

沈霜野照旧与她同行。

“侯爷,周守愚也死了。”况春泉驱马至沈霜野近旁,低声道。

回程路上多了一口薄棺,谢神筠起居讲究,在这事上竟似不拘小节,说周守愚死得蹊跷,要带回京去让仵作查验。

她说这话时沈霜野也在侧,谢神筠坦然地迎着沈霜野的打量,好像前夜里那个说着“死人也就这点价值”的瑶华郡主是他的幻觉。

沈霜野握着缰绳,目光从薄棺上挪开,道:“他在昨夜之前就已经死了。”

况春泉一惊:“是郡主——”

沈霜野没有接他的猜测,反而摇了摇头,道:“没有证据。”

况春泉思及庆州驿馆的伏杀和昨夜那场行刺,道:“那如今就只剩了一个章寻。”

“章寻在矿山多年,对庆州,他比我们熟。”沈霜野并不纠结于此,“盯住谢神筠,她比我们更想找到章寻。”

——

好在回京这一路再没出什么岔子,一路有惊无险到了长安。

雪定云开时,谢神筠车架入了长安,一路往太极宫去。

阿烟打了个哈欠,道:“娘子,不先回府上梳洗过后再入宫吗?”

谢神筠同样奔波一路,面有倦色,不过她眼极亮,气度神韵如光华高彻。

“不,”谢神筠摇头,“先进宫。”

皇帝久未上朝,政事全由皇后打理。琼华阁挨着政事堂,是皇后议政之所。天色放亮,便有重臣入阁议政。

今日议事,散得早。谢道成今日和岑华群一同出来,过了丹华门便遥遥看见内侍迎着谢神筠去了琼华阁。

庆州案的卷宗同她一道入长安,一早便呈递在了政事堂案头。

岑华群一愣,他尤其怯冷,风雪一大他便裹紧了氅衣。

“谢尚书,那瞧着像是……瑶华郡主?”先前内侍已然通禀过,岑华群不过是明知故问。

前头的中书令贺述微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谢道成神色不变,淡淡应了一声。

老狐狸。岑华群心里嘀咕,不信他不知道自家闺女今日回京,却不再开口。

谢神筠宣抚庆州,查到多少卷宗上没有写明,但光从庆州递回来的消息,半个月内她便两次遇刺,中间还牵扯进了定远侯沈霜野。

这半月来朝中风平浪静,谢神筠一回来就该掀起风浪了。

谢神筠行至皇后理政的琼华阁前,门外早早候着的内侍一见她便堆起笑,柔声道:“郡主回来了,娘娘听说您要回来,一夜没睡好,就等您呢,”他口中殷勤,为她打帘,“这一路餐风饮露,郡主都瘦了,娘娘若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琼华阁嵌的是琉璃窗,入内静烟绕柱、辉光盈室。

“阿暮,来。”皇后额间点着明红牡丹,云髻上凤钗吐珠,点缀着雍容国色,“瘦了。”皇后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她。

谢神筠摇头:“路上有些波折,没有大碍。”她道,“此事始末我已写成卷宗,圣人看过便知。”

皇后已经看过。

“你做得很好,”皇后道,“我已责令政事堂详查庆州账目,这几日也该有个结果。”

谢神筠没有掉以轻心:“事涉太子,三省多有退避,只怕陆家还有后手。”

“陆庭梧身为虞部冶官,矿山在他监管之下,这事他说不清。”皇后道,“山崩之下,陆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谢神筠默而不语,只觉未必。

琼华阁里明烛照彻,皇后眼神清明:“陆庭梧断了腿,伤势如何了?”

谢神筠道:“伤势没有大碍,就是路上难走,伤恢复得不好,太医说还要再养两个月。”谢神筠默然片刻,道,“我去庆州后不久,便听闻太子妃有孕了。”

“太子妃小心,满了三个月才放出的消息,”皇后搁了笔,道,“她听了庆州的事,这几日担忧陆庭梧的死活,动了胎气,一直抱病卧床。”

谢神筠心下了然。太子妃抱病,未必全是担忧因着担忧陆庭梧。她虽在庆州,长安的消息却也没断,如今朝内外都盯着太子妃这胎,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传出后她便没出过东宫,连太医也是日日往东宫去,生怕有个闪失,防着谁不言而喻。

谢神筠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陆大人又出了那样的事,太子妃担心幼弟也是人之常情。小陆大人平安无虞,今日也该往东宫去,殿下自然会心安。”

“她担心的只怕不止是陆庭梧,”皇后闭了眼,心平气和地说,“东宫没有子嗣,始终是陛下的心病。”

何止是东宫子息薄弱让人担忧,皇帝至今也只得二子,而且身体都不算康健,朝臣私下也免不得忧心。

谢神筠道:“如今陛下总算能稍稍宽心了。”

“宽心倒也未必。”皇后睁开眼,眼底倦意散得干净,她看着殿中鼎立的紫铜云炉,余下的话却隐进袅袅云烟中,不言自明。

皇后眉间多了两分冷意,口中却是淡淡,“陛下很是高兴,已经准备让中书省拟旨,召太子回来了。”

谢神筠像是没有察觉到皇后的不悦,反而温温一笑,说:“殿下巡检江南也有半年了吧,马上临着腊八宫宴,岁末百官都要进京朝拜,殿下也确实应该坐镇东宫。莫说太子妃,便连朝中也离不得殿下。”

皇后看着案上折,政事堂用的墨是池州上贡的松烟墨,墨香凝于纸上经久不散。她道:“过去半月,贺相连上了三道折子,都是要求迎驾太子回京的,百官之中也多有附和。”

谢神筠垂眸,语调平淡,说:“殿下……是正统。”

太子生母是陛下的原配郑皇后,甫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得中书宰相辅贺述微亲自教导,拜裴中丞为太傅,及冠之后入朝参政,内修清正,外通仁厚,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殿中一时寂然。

天光照彻琉璃瓦,皇后在满堂辉光中起身。

琼华阁高在九重,俯瞰阶前荣华。

东宫不过是这巍峨宫阙中不起眼的一角。

“这世间没有正统,那只是儒生驯化权力后的矫饰。”皇后望着天边云影,红墙白雪蜿蜒无尽,她声音很静,雍容不减,“他们拥护的是太子吗?不,太子谁都能当。”

她站在这里,就已经将他们拥护的正统踩在脚下。

阁外风雪渐盛,朱红华彩不减,在谢神筠眼尾描上余红。

她眸光侧过白雪地,轻轻说:“圣人说的是。”

谢神筠陪皇后静立片刻,皇后看过雪景,转而问起:“你在庆州遇上定远侯了?”

“是,定远侯取道庆州,恰好遇见,便同行了一段路。”

皇后微微蹙眉,显然也是听说了庆州城外沈霜野拦路横刀之事,道:“定远侯是重臣,也难免年轻气盛了些。”

“侯爷也是功臣。”谢神筠道,“半年前他夜驱长军,鏖战数日,重新将北胡赶至赤水之外,不负定远之名,大周有此名将,北境可安。”

皇后淡声说:“安的是北境,不是大周。”

这话谢神筠不能接,因此只是默然。

“他同你一道入的长安,算算时辰也该到了。”皇后道,“一起见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