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一墙之隔,银雪茶香飘了满室。

谢神筠临窗,被天光勾勒出清彻风骨,她听崔之涣道:“温刺史很是敬重定远侯。”

谢神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庆州城被围的那半月,温岭死守无果,最后是沈霜野砍下了叛将虞显的头颅。

要说温岭是被沈霜野所驱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是人是鬼,今夜就能见分晓。”谢神筠眸光深深,落音时似有千钧之力,“今夜警醒些,馆中不会太平。”

——

夜深雪重,屋中烛火吹灭,脚步声落于梁瓦时寂静。

细长的影横过窗檐,在大雪中掩去行迹。馆外值守的士兵抬头,只看见半夜纷扬的雪花。

沈霜野没睡,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刺客破窗而入的动静遮掩过衣物摩擦窗檐的细微之音。

他贴着暗影进去,落地时已至刺客脑后,霜刃绞过劈来寒光。

相擦的瞬息似有火星迸溅。

屋中很黑,但摆设与他住的那间屋子类似,简单了然。沈霜野错眼去瞥,床榻上空空如也。

是谢神筠也早有预料,因此将人藏了起来?沈霜野无暇细想。

刀锋已至眼前。

沈霜野侧身避过,霜锋悍然出鞘,他在黑暗中逼退了刺客的试探,一刀割喉。

腥热的血脏过地,刺客落地时伴随门窗俱碎的声音,随月光倾洒而入的是数道黑影,响动不止这一处,驿站中声声惊叫不绝。

铁骑和禁军反应迅速,驿馆中一时刀剑激鸣。

长廊一侧的房间都被闯入,沈霜野耳力灵敏,听到了仓促凌乱的脚步。他踢飞脚凳,挡住斜侧刺来的刀光。

木屑齐飞!刺客刀势未减,在破开黑暗后直冲沈霜野当面,就要削掉他的头颅。

沈霜野寸步未退。他用的是重刀,抬臂劈斩尽显凶悍,一刀便将数人压了下去,普通的刀锋根本受不住他的力道。

雪亮刀光在照面间映亮沈霜野的眉眼,凶悍之气扑面而来,刺客几乎要在这样的气势下生出退却之心。

太凶!不能正面相抗!刺客咬牙吹了个哨,沈霜野的刀忽然劈进了一片虚无,数十个刺客在一瞬间就隐入了暗影里。

“想退?”

沈霜野重新掂了掂刀柄,语气里满是嘲弄,森然冷酷之意笼罩室内,几乎是压着刺客的脊背游走,眨眼间就汗湿了衣。

想退也由不得他们!

沈霜野一刀斩出。

下一瞬破风声炸起,从四面八方而来,织成了一片密网要将沈霜野牢牢网进去,线线刀锋之间俱是杀招!

沈霜野根本不躲,他单手握刀,还有余力格挡。踢开刺客的同时扯过侧旁帷幔绞杀身侧袭来的刀光,在错身后拧断了刺客的脖子,力道刚猛,分筋错骨的声音令人齿软。

被打退的人影破开房门,瞿星桥持刀而来,鲜血在刀下挥洒。

“郡主!”瞿星桥并不恋战,来此只能是为了谢神筠安危。

沈霜野踢开刺客,道:“郡主不在此处。”

刺客且战且退,已被逼至门外。长廊上漫起火光,刺客见势不妙,在馆中各处放了火,火光已然映红门窗。

瞿星桥顾及谢神筠安危,见谢神筠不在此地,匆匆去了他处。

沈霜野活动了一下手腕,克制地在室内看过一圈。

这间屋子住着周守愚,比他住的那间简陋许多,沈霜野绕过帷幔和尸体,床榻上被褥凌乱,折痕里能藏下一个人。

沈霜野定定地看了看,刀光一闪,就想挑开锦被。

帷帘半开,身侧有风。

沈霜野条件反射出手,铛——

霜锋已被剑鞘格挡开,帏帘稍稍回落,露出一线泓光。沈霜野另一手已迅速擒住来人,但掌下触感似有不同。

帏帘里照出个朦胧人影。

柔软云纱里来人不做反抗,被沈霜野攥住的手腕纤细滑腻,毫无威胁。

“沈侯爷在找我?”谢神筠声音很轻,有莫名意味。

月光黯淡,隔着帏帘,沈霜野看不见谢神筠的脸,只能听到熟悉声音。

但他心中仍是生出了异样,谢神筠不知是躲在何处,离得这样近,走起路来也悄无声息,实在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

况且若是为了避难,先前瞿星桥来房中寻她时她便应该出来,她却避而不见,实在古怪。

“郡主安危要紧。”沈霜野收回手,看见她佩剑而行,剑光湛湛。

他分明是冲着周守愚而来,被谢神筠这样一说倒好似是担心她的安危。

谢神筠转出来,层层叠叠的紫纱极尽妍丽,似朵从污血中长出的秾丽牡丹。她似乎永远装扮精致,气定神闲,屋中鲜血横流的场景亦不能叫她侧目,仿佛今夜这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

难得临此险境还能不动声色。

“侯爷才是千金之子。”她同沈霜野擦肩,忽地侧首,似贴于他耳边,又看着方才沈霜野想挑起的锦被,“沈侯爷进来,是想看看……我的床上有什么吗?”

她身上有暗香。

隔着帘纱若隐若现,在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格外清幽。

但不及她话中凉薄之意,隐带讥诮。

沈霜野面色未改,冷冷避过。他没答话,但手中刀已挑开锦被。

被里藏着个死人,面已青白。

“这是郡主的房间?”沈霜野偏头去看,挑高的眉带点讽刺。

他脸侧还沾了点血,凶戾之气尚未褪干净,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谢神筠身姿已算高挑,沈霜野却还要强健,冷漠桀骜的气势死死压住了谢神筠,要将那朵牡丹花碾碎在污血里。

谢神筠已全然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你觉得呢?”谢神筠巧妙避开了沈霜野的锋芒,把问题抛还给他。

她静静立于原地,帘纱微动,在缝隙间闪过一双流光溢彩的眼,漆夜和浓纱都遮不住其中神彩。

沈霜野摩挲着刀柄,再次感觉到了谢神筠的难缠。

他语气玩味:“我说了就算吗?”

“当然——”谢神筠语调转冷,“不算。”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神筠已转了头,道:“侯爷不是来找我的,那就是来寻他的?”她意味不明地说,“这人好福气,能叫侯爷这样惦记。”

电光石火间沈霜野脑中闪过一念,他再去看床上那个青白死人,果然瞧出了一点熟悉。

这人赫然便是那个周守愚!

沈霜野心念急转,这人面色发灰、身体僵硬,脸上已经爬上了尸斑,必不是才死的,既如此,他的死亡时间便值得深究了。

“奔波回京,也是不易。”沈霜野面上半点不显,淡淡说,“难为郡主将人藏得这样紧,可惜了。”

“不可惜。”谢神筠两指微动,挑了帘纱侧看,她鬓边流苏被火光照得温润,语调却冷酷,“死人也就这点价值。”

她这便是承认周守愚在今夜之前便已经死了。

沈霜野多了几分审视:“郡主真是好算计。”

谢神筠不置可否:“侯爷也不遑多让。”

火光愈盛,整座驿馆似乎都在燃烧声下摇摇欲坠,热浪和浓烟顺着大开的门窗一齐滚进来。

“着火了。”谢神筠抬步,火却烧得越发迅猛,已逼进这间屋子。

头上梁瓦掀落,木料燃烧时的焦烟冲进口鼻,火星溅下,倏然变成火舌卷过帷纱。

沈霜野一把拉开谢神筠,烈焰舔过沈霜野衣袖,在他手指上留下灼烫痕迹。

“走。”

“娘子?”谢神筠的婢女从屏风外探头。

屋外能隐约听见呼喊瑶华郡主的声音。

谢神筠似是终于受不住浓烟,咳了两声,出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

沈霜野紧随其后。

前面那片紫纱还在慢吞吞地走,在飘动间回望,沈霜野下意识皱眉,刀锋出鞘一寸,挡住她目光:“还不走?”

那婢子瞪他一眼,对他随便动手的责怪不满呼之欲出。

沈霜野冷冷瞥回去,阿烟目光一缩。

“郡主!”见谢神筠和沈霜野出来,遍寻谢神筠不得的瞿星桥急急上前,满面愧色,有保护不力的请罪之意。

谢神筠在这一刻环视过簇拥着她的人,问:“陆庭梧呢?”

瞿星桥道:“刺客闯入后便放了火,属下命人疏散,陆大人应该已经出去了。郡主,火势太大,属下先护送您出去——”

谢神筠点点头,她被浓烟呛过嗓子,说话时已有了哑:“先出去吧。”

火舌与焰光在四面跳动,熏得人头晕目眩、口舌发干,滚滚黑烟又遮挡了视线,到处都是木头烧断之后的崩响。

驿站原本就是木制结构,火势一起便很难控制,木梯已经被烧得咔擦作响,随时都会倒塌。

“侯爷,”紧随其后的况春泉欲言又止,他看着谢神筠下楼,同他们拉开距离,这才低声说,“陆庭梧不在外面。”

驻扎馆外的铁骑也在救火,火光一起他们最先发现,但火势窜得凶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尽力将还在驿站中的人救出来,况春泉找到沈霜野前,根本没有看到陆庭梧。

沈霜野一顿。那种从方才开始便挥之不去的古怪感愈演愈烈。

不对。

谢神筠脱险,先问的却是陆庭梧的安危。陆庭梧如果有这么重要,早在刺客来袭之时谢神筠就该让禁军护着陆庭梧出去,不会等到此时再来确认。

那谢神筠到底要确认什么?

浓烟挤压着沈霜野胸膛,火光的炙烤也让人觉得灼烫,先前被火舌舔舐过的手指突然分外疼痛。

他捏紧手指,摸到了焦黑粗糙的痕迹。

谢神筠在这一刻回望。

直直对上沈霜野的眼睛。

她站在木梯下,那稍纵即逝的眼神却有如居高临下,对视的瞬间沈霜野没有错认那双眼中的讥诮与冷嘲。

沈霜野在那瞬间洞悉谢神筠的意图。

——她要陆庭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