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的地方,叫作雪舍。
雪舍,在张望舒眼里看来,是张家最安静,最深远的一处小院,在这里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回雪舍的路上,会经过一条长而茂盛的花圃。
这花圃,据说是张夫人年轻的时候亲手种的,张夫人最为喜欢。
张望舒走在路上,看了眼身旁那千姿百态的花枝在月光下舞动,忽然有一个人影从花丛里冲了出来,陡然抓住他的手,神情恍惚,嘴里还疯疯癫癫地喊着:“阿月!我的阿月!!”
眼前这位疯疯癫癫的妇人,就是张夫人,已经疯了很多年的张夫人,也是张望舒的母亲。
花圃的另一边,张念之和几个丫鬟正远远的跟在张夫人后头,忽的见到张望舒,又停下了脚步。
张念之侧身,不知吩咐了什么,那几个丫鬟就离开了。
张夫人神智不清,疯疯癫癫已经十几年了。她见到张望舒,眨着眼睛呆呆笑着,笑着,陡然扑了上来,拉着张望舒的胳膊喊着:“阿月……我的阿月你来了啊!娘真的好想你啊!阿月!”
阿月,是“张望舒”的小字。
却不是他的名字。
张望舒冷漠地拿开身上的手,面对张夫人,眼里没有半分波澜,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冷冷留下一句,“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阿月。”
“一直都不是。”
张夫人想要跟上去,却不小心绊倒在地,看着张望舒离开的背影,嘴里还呆呆地喊着阿月。远处的张念之见状连忙跑过来,扶起了呆傻的张夫人,她的眼中隐隐有了泪水,看向张望舒决绝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张夫人安抚道:“阿娘……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我们的阿月!”
“阿月……”张夫人喃喃。
张念之语气悲悯,微微哽咽:“我们的阿月,早就不在了啊……”
“阿娘,没事的。”
“有我在呢。”
——
——
夜里,张望舒睡得并不安稳。自服药以来,这几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梦魇缠身了,今日却被噩梦惊醒,外头的天浓得似墨,他坐起身,生生灌了一口冷茶,才堪堪回神。
他瘫坐在长椅上,药力发效使得他神情恍惚,记忆也开始飘散。
多年服药的反噬下,使得他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恍恍惚惚记得,那药是从他七岁那年开始服用的,是张老夫人力寻名医,为他特制的“五散灵”。
五散灵的作用有很多,服食较少可驱使梦魇,安神补体,可若日日不停年复一年,便会使人记忆混乱,身体孱弱导致难以习武,并且久而久之就会使人上瘾,极难戒除,是一类,用来控制于人最好的药物之一。
从七岁那年开始,他断断续续吃了快十年。五散灵无色无味,有时候是被掺杂在茶水里,所食用的食物中,几乎是无孔不入,他也是后来误打误撞才发现的,等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被张家控制在手心里的傀儡。
——只因为,
他不是真正“张望舒”。
其实,早在好多年前,他还不是什么张望舒呢,可现在,他已经快要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就算记得,也要永远的埋藏在心里,他只能是张望舒了。
七岁前的记忆,对于他而言一直是无比混乱的,张老夫人雷厉风行,年复一年的对他下着五散灵,就为了更好的控制他,可有那么一件事,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十几年前,张家势大,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张氏旁系子弟,爹娘普通,在张家并不起眼。
本以为这辈子都难以登高台,揽明月,站在那权力之颠,一辈子都只是个无名小卒,碌碌无为的张氏子弟,过着简单普通的平淡日子。
直到那年雪夜,除夕,汴京城华灯初上,“张望舒”却意外身亡。
那位自小被众星捧月,万人呵护下长大的张氏嫡子,在除夕夜那日,失足意外溺死在了自家池塘,等底下的仆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冻僵泛白,成了孤魂野鬼。张夫人也是那个时候疯的。
张家唯一的嫡子死了,张氏一族再无继人,此事若是传了出去,张家上下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不得安宁。
为此,张老夫人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从张家的旁系子弟里,选出一个孩子,成为张望舒。
“张望舒”不能死。
而他,就是那位被选中的孩子。
可这一切,并不是美梦的开始。张老夫人从旁支里选出七个孩子,借着选拨家族优秀子弟的名头,将这七个孩子带到了一处宅院里,他们在里面,每天都有人教他们读书写字,就连吃饭,睡觉,衣物,习性,说话的方式,都要和那个死去的“张望舒”一模一样,谁学的最像,那一日就会有奖励,若是有人不听话,就会挨骂,就这样懵懵懂懂过了一个月,他们经历了一次考核。
那一日,是最为平常的一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张老夫人。那个时候的张老夫人还不似现在这般老态,眉眼间有着化不散的愁云,叫人看不懂,七个孩子,依次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衣,梳着高高的发鬓,一个个上前,向着张老夫人行礼,唤一声祖母。
那个时候,他还看不懂这位年迈的老人脸上的表情,算是悲悯呢,还是漠然无情?最后,她从七个孩子里面选择了他,让他来做这个“张望舒”。
张老夫人将他拉到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温声道:“以后,你就做我的孙儿吧。你想不想被人仰视,站在那高台上,受万人敬仰?”
懵懂的小孩,哪里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分量?就像陌生的路人随意给你一颗糖果,夸你几句,你只会笑眯眯地接下,自是一个劲的愿意。很快他就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成为了另一个人。
他成了张家的张望舒,他被大几岁的张念之带到了曾经“张望舒”居住的雪舍里,众人簇拥,衣食无忧,整日只需装模作样地学着画册里的那个人,直到逐渐的成为他,不再自己。
在张家,虽然所有的人都尊称他一声小公子,可他看得出,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都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除了那位已经疯了的张夫人。
那时他还年幼,觉得这位张夫人十分可怜,想要主动亲近她几分,却被她一把推到地上,张夫人疯疯癫癫地冲着他喊:“你不是我的阿月!你不是!你快走开!走开……”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做错了的,他不应该留在这里,他本来也不是什么“张望舒”啊。
从那以后,每过一日,回家的欲望就越发的浓烈。他想要回家,他想自己的阿爹阿娘了,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被送到这里来,但他不想要成为别人,他只想回到曾经那个又小又挤的房子里,至少那个时候,他是真实的。
他偷偷跟着出门采买的小厮,从角门溜出了张家,那一日他记得下起了小雨,冰凉朦胧的雨丝打在他脸上,他却觉得畅快,开心,头也不回地奔向家的方向,却不料人去楼空。
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屋,现下空空如也,父母不知去向,天地间,仿佛就留下他一个人了。他不死心,执着的在家门口守着,渴了饿了也一动不动,好像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似的,等他被张家找到时,早就高热昏迷,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差点丢了一条性命。
最后,他还是被带回了张家。
一场大雨,一场高热,当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了零碎而又实实在在的声音:“这孩子这副模样,我看是不成啊!老夫人,这个法子,终究有失伦理纲常……”
“这法子不成,不能,那先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张家又该怎么办才好?望舒死了,雅月疯了,念之年幼还是一个女子,我也已经老了,我们这一脉已经断了!!无法回头!难道要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张家就此衰退下去吗?”
这是张老夫人的声音。
那人顿了顿,又道:“可……可这件事不是那么好做的,到最后不见得一定是什么好结果。”
张老夫人无言,转身看向床上躺着的身影,说道:“这个孩子,也是张家的孩子,他也姓张。我给他选的,是一条最好的路。”
“岐先生,我知道有一种药,叫作五散灵,循序渐进的给他服下,就会使记忆混乱,体弱不堪。他现在还小,用这个药正好,等时间一久有些事情他就会慢慢的忘记,就算是以后记起了也没有关系,他的父母,他所牵挂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所以,除了乖乖听话没有别的结果了……”
“……他的父母既然愿意把他送到这里来,就是知道结果的,说不定,以后他还会很感激我的这个决定呢,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今后,他就是张望舒。”
“开始用药吧……”
“……”
“……”
药效慢慢褪去,天色低沉,张望舒乏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徐徐打湿了他的里衣,他伸手抹了把脸,起身打开了窗棂,一轮明月,挂在天边。
就这样不知站了多久,张望舒的眼眸越发清明,对着这浓浓黑夜,他轻声唤了一声,“长松。”
“主君。”一道黑影陡然现身,是隐藏在雪舍的暗卫。长松抬起头,双手抱拳,“主君有何要事吩咐?”
张望舒转过身来,神色难辨,“明日替我去宫里办一件事,还有,派人盯紧了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