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过往

天边隐有雷声响起。

夏夜里,最是变幻无常,不一会城中便下起了点点小雨,淅淅沥沥,雨珠滴答,从屋檐缓缓滑落,街边的行人纷纷躲雨穿梭,匆忙而又嘈杂,涌进面摊里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热腾腾的面好了,飘着香味,店小二笑眯眯地将面端了上来,小朝与张望舒对视一眼,却谁也没再开口说话,他们二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面摊里,如尘世间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坐在一起,观雨,吃面,听那雨声淅沥,这一刻时间仿佛也停了下来,一旁的茶楼里,隐隐约约飘来了说书先生的笑声,这次,不知道又他在讲那位人物呢。

张望舒胃口不错,碗中除了汤竟一根面都不剩,吃得干干净净,这让小朝觉得惊讶,他看着,不像是能在这种地方吃得惯的人。

可他,就是这样做了。

他越是这般,

小朝就越是想知道——张望舒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朝就这样直直地望着他,直到张望舒放下筷子,抬起头,冲她很满意的笑了笑,“这面还不错。”

“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小朝放下了筷子,偏头扫了一眼面摊外。夏日里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停了,空中飘着细细绵绵的雨丝,涌进来,清凉醒神,小朝轻掀眼皮,说道:“张大人,面吃完了,雨也停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小朝打算回去,她刚起身,张望舒也跟着起身:“天色已晚,姑娘家,一个人回去怕是不安全,我不放心,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这话是没错,可是……小朝伸手指了指自己,“我,你不放心?”

小朝顿时觉得好笑,又荒唐,他是吃面吃糊涂了吗?

她捉摸不透张望舒的心思,张望舒倒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是啊,我不放心。”

“你……”还没等小朝说什么,他忽然伸手,隔着单薄的衣物,轻轻抓住了小朝的手腕,拉着小朝走出了面摊。

冰凉的雨丝,打落在脸上,小朝眼前只有他那欣长板直的身影,看着抓着她的那只手,小朝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也让人想要不由自主的靠近。

近一点……再近一点。

长街人潮如织,车水马龙,张望舒故意让小朝走在最里侧,这样不会让来来往往的人碰到,如此细心体贴,无微不至,连步伐都和她一致,他是真的有在拿她当女子对待……不会因为她是细雨十三楼的少使,是暗阁杀手,有武艺傍身,就不需要被照顾,被关心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待她。

恍惚间,小朝会想,张望舒是对所有人都这样好吗?如果不是,那他,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她呢?

正当她想得入神,张望舒忽然停下了脚步,面前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一个穿着黄色衣袄的小丫头正笑呤呤地举着花篮,甜声道:“卖花咯!卖花咯!大哥哥,你旁边的这位娘子真好看!你要不要送她一束花啊?”

小朝愣住,身体有一丝僵硬,张望舒却笑了,他从花篮里挑出一朵红艳艳茶花,“你这花多少钱一朵。”

“不贵!只要十文!”

“那我全要了。”张望舒递给那小丫头一锭银子,也没让她找,只叮嘱她早点回家,怕又要下雨。

那小丫头高高兴兴地走了。

“给。”张望舒将花篮递过去,小朝却有些无措,一动不动,“给我吗?可是我不喜欢花。”

这世上,大多女子爱美,爱花,爱琴棋书画,爱金器华服,这样没什么不好,可小朝不喜欢这些东西。

又或者,她不是不喜欢它们,只是太久没有拥有过了,时间一久,这些东西反而比不过她的秋水剑,如意车,来得轻松而又自在。

张望舒懒洋洋一笑,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慢条斯理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对女子送花,少使应该不会拒绝吧。”

对视片刻,小朝还是接下了,她的话里也有了几分试探,“放心,我不会误会的。我知道,你只是想让那小丫头早点回家罢了。”

“这篮花,没有别的意思。”

“对吧,张大人。”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像是在为张望舒解释一样,但她也想知道张望舒的答案。张望舒眼眸低垂,掩去一闪而过的情绪,微风拂过,低沉的声音响起:“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在怕什么?”

“你觉得我会怕?怕什么?”小朝缓缓抬眼,她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看向张望舒的眼神无比认真。

谈笑间,张望舒神情微敛,“你自是什么都不怕的。”他说着,突然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瞬间就更紧密了,小朝屏住呼吸,就听到他说:“下个月十五,张家会举办一场百花宴,届时,我想你来参加。”

张家举办的百花宴,一瞬间,小朝心里就有数了,什么百花宴,说白了这就是张望舒的选亲之日。

他这是,在邀请她吗?

小朝没有应答,二人缓缓走着,身影倒落在湿漉漉的地上,看着像是要和黑夜融为一体了。

她抬头,今日没有月亮,“我们做杀手的,可是很忙的。”

“我不一定会有时间……”小朝话还没说完,张望舒出声打断,他停下,侧身看向小朝,“下月十五那日,你一定要来。”

张望舒:“因为那日,我要选亲。”

他如此单刀直入,直截了当,倒弄得小朝有些茫然,也有几分无措,她又开始觉得,眼前的张望舒一点都不真实了,像是蒙着一层面具。

她轻轻一笑,“怎么,张大人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是想以身相许吗?”

张望舒:“少使觉得呢?”

他又让她来猜,小朝偏不,她摇了摇头,“我不猜,也不想知道。”

小朝眉头略略上挑,眼里带笑,透着几分清冷:“因为,只要是我想要或认定的东西,我一定会自己去争取,无论人和事。我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所谓的善意,我想要的,是完完整整,实实在在的一颗真心,就算是你张望舒,也是一样的。”

张望舒:“若是得不到呢?”

小朝很轻地笑了一下,“得不到就得不到,至少我争取过,不是吗?”

雨彻底停了,连空中飘逸着的雨丝都没了踪迹,小朝弯弯的柳眉下,有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眸,往近看,她的眼珠像是剔透的琥珀,笑起来,颊边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张望舒颔首,“你会如愿以偿的。”

小朝:“那就借张大人吉言了。”

细雨十三楼到了。

从这里看去,那是一处幽暗神秘的高楼,看不出深浅,极致的寂静,张家的马车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我到了。”小朝说着,看了看手里的花篮,“多谢张大人送我回来。”

“今后,有缘再见吧。”

上一次,她也是这样说。

张望舒微微颔首,忽然问道:“下月十五,你会来吗?”

小朝闻言,弯着唇回道,“谁知道呢?去不去,全看我那日的心情了。”

说完,她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细雨十三楼,直到小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张望舒才转身离开。

马车还在一旁停着。

张望舒刚上车,车内陡然响起一道欠欠的调笑声,“啊哟!回来了,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偏要走这一路,就为了送人家姑娘回家吗?”

张望舒皱起眉,看向车里大大咧咧坐着的展云松,“你怎么还在这?”

他与展云松自小相识,算是为数不多的至交,出宫路上遇见了,这小子死乞白赖要搭他的马车一起离开。展云松懒洋洋地抱着胸,说道:“回去有什么意思?这出好戏,我得看完呀。”

“现下戏没了,你可以走了。”张望舒淡淡说道。

“别急着赶我走啊。”侍卫青河在外头驾车,马车行驶得很慢,展云松坐在张望舒对面,伸手掀起了车帘,他看了一眼细雨十三楼,询问:“怎么,下月十五,你是打算选这位小朝姑娘吗?细雨十三楼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你可不要玩火自焚。”

“不过这位小朝姑娘,我怎么瞧着有几分眼熟呢?”

展云松一时有些想不起来,却又觉得小朝眼熟,像是在哪见过。

张望舒表情淡然,他忽然从怀里拿出小朝的吉祥穗,“是啊,我们之前见过她的。”

展云松,“所以你会选她吗?”

张望舒的手指轻轻抚过吉祥穗,银铃清脆,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老夫人为我定下了齐家姑娘。”

“这样啊……”展云松啧啧一声,“那可难了。人家姑娘好歹救了你,你怎能如此绝情呢?”

“是吧!青河!”他说着,伸手敲了敲车壁,外头的青河却不敢吱声。

张望舒轻笑一声,眸光微闪,长长的眼睫下,神色复杂冷漠:“云松,我身边,就一定是什么好地方吗?”

展云松神情微微一顿。

也是,自他认识张望舒以来,张望舒的身边何曾有过安生?

根本就没有一日消停的。

长夜难明,张望舒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你还记得,我年幼时曾与你说过的一个梦想吗?”

“那可太久远了……”展云松笑了一下,若有所思道:“好像是什么……一代英雄,浪迹江湖,逍遥自在。”

展云松说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抬了起来,隐隐闪过一丝唏嘘,“可那个时候,你也不是什么‘张望舒’啊。”

多年前,他就已经见过小朝。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姓名,只知道她是细雨十三楼的人。

那一日,春寒料峭,远处茶馆高楼黛瓦,还不到花开的时候,檐下风铃随风摆弄,泠泠作响。

闲来无事,他和展云松在茶楼上听戏喝茶,街上却忽然发生了暴乱。

长街上,一个来路不明的囚衣大汉不知从哪拐来一匹马,发疯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跌跌撞撞伤了不少人,闹得茶楼下人心惶惶,喧闹至极。

身后还有不少官兵追着,冲那囚衣大汉喊着别跑!!

可那大汉极其凶悍,癫狂般将匕首插进马屁股,马儿吃痛一声,开始在街上乱撞,嘶吼,眼见就要马蹄溅血。

那场面,根本不忍直视。

没等众人移开目光,茶楼的另一边雅间有人破窗而跃,张望舒瞥见,那是一道清瘦的身影,速度极快,只轻轻一下,犹如蜻蜓点水般,一脚就将马上的大汉踹了下去,那是一个女子。

只见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太阳底下,明媚到了极致,像是会发光,她一下就跃上了马,双手拉紧缰绳,不一会就制服了发疯的马儿。

囚衣大汉见逃不走,大街上随便拉了一个人,用做人质,“放我走!不然我就掐死他!!”

可那红衣姑娘却不为所动,缓缓抽出了腰间的软剑,背对着他,“那我们就试试,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剑更快。”

仅一瞬,那姑娘手中的软剑宛如一条会动的长蛇,剑锋一挑,寒光瞬间掠过那大汉的脖颈,看得人眼花缭乱,长剑一收,鲜血喷射开来,吓得一旁的娃娃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囚衣大汉死了。

楼上,另一边的雅室窗边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冲着那红衣姑娘大大咧咧喊道:“少使打得好!少使真厉害!”

与此同时,那姑娘也回过了头,也是那一刻,张望舒清楚完整的看清了她的脸,她脸上带着笑,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展云松见状,嘶了一声,“这姑娘长得可真好看!人还厉害!!我应该下去认识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一下子,那姑娘就不见了踪迹。

张望舒问:“那是谁?”

展云松懒洋洋道:“看样子,像是细雨十三楼的人。不然,就算是死囚,谁也不敢在大街上杀人啊。”

“不这小姑娘,不仅武功强,长得也是个小美人胚子呀……”

张望舒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浅饮一口茶水,脑中却不由自主地飘过了那抹红衣,“是挺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