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细雨

那一日,是元明二十一年间。

天色蒙蒙,远山雾霭,细雨如丝轻拂竹林,远处荒郊山间,一辆四驾如意车在雨中穿梭而过,快如疾风。

细雨绵绵,空气中隐隐约约透着几分血腥气,官道上,橫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场面惨不忍睹,鲜血在雨水的冲刷下汇成大小不一的血洼。

竹林深处里,刀光剑影,一行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正围剿着李明景等人,一步一步,快要将他们逼至绝处。

李明景惊恐万状。骤然间,一抹滚烫的鲜血溅落在李明景脸上,灼人的液体吓得他魂不附体,当即惊吓出声,重重跌坐在了地上,护在他前方的东宫属臣见状,立即喊道:“殿下莫怕!我等定会为殿下杀出一条血路!!”

只可惜,他话刚喊出口,就被人一刀抹断了脖子,咽了气。

尸身笨重倒下,溅起水花,将隐藏在人肉堆里的李明景彻底暴露出来,李明景人吓坏了,浑身狼狈,呆呆傻坐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尸体一动不动。

要……要死了吗?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小锦衣玉食堆积长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整个人仿佛被钉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两眼呆滞地看着黑衣人手中的长刀离他越来越近,下一瞬,长刀利落举起,朝他快速劈来了。

没有一丝迟疑,李明景吓得连眼睛都来不及闭。

风声凛冽,长刀落下的那一刻,一道刺耳清吟陡然响起——

紧接着,隐隐约约中他好似听到了马蹄声,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李明景身后骤然刺出一把银白色的锋利软剑,只轻轻一下,便将黑衣人的胸膛捅出一个血窟窿。

剑身迅速抽出,干净利落,空气里顿时散发出浓重的腥味,李明景恍然回神,这才惊觉,汗流浃背,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救了他的命。

他匆匆转身,抬头。

又愣住。

竟是个女子——

先瞥见的是她那袭墨色罗裙,领口绣有燕纹,飘逸洒脱,乌黑的长发被红色发带高束起来,风轻轻拂过,衣袂翻飞之间,她腰间那串银铃清脆灵动,还挂着一条墨绿色的吉祥穗。

李明景一顿,盯着那吉祥穗,下意识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她头上戴着簑笠,右手持剑,李明景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没有停顿,一个闪身,手中长剑宛如游龙,飞快穿梭在黑衣人周身,仅靠几个简单招式便轻松解决了不少黑衣人,那姑娘看似身量单薄,出手却是十分的狠辣无情。

但这群黑衣人人数众多,很快又重新围剿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困住。细雨如丝,绵延不绝。

这时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嘶吼,是马匹奔腾的声音,顷刻间,一辆四驾马车飞驰而过,声势浩大,李明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空中陡然飞来无数支淬毒羽箭,如天女散花。

羽箭精准无误射穿黑衣人,力度之大足以将人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剩下的黑衣人,全被那姑娘解决了。

一剑一人,不过一瞬……

风未央,竹叶纤纤,都敌不过她手中的那把细软长剑,冰冷无情,转瞬之间,一举一动,那种波澜不惊的眼神与气度,李明景曾经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到过——他的老师。

危机解除了。

气氛却陡然变得尴尬。

这姑娘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此?救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这一个个问题徘徊在众人心里……

李明景却没想那么多,毕竟人家刚救下他的命。他怯生生的想要上前,刚要道谢,却被其他几位东宫属臣拦在了身后,视线瞬间被遮掩。

这一番动作,意思很明显了。

他们从济州一路护送太子回京,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没有见过?这姑娘说不定就是故意伪装,借着救命之恩想要接近殿下,他们不得不防。

更何况,就凭她手里这把剑,便知这姑娘不是普通人。

为首的卫崔挡在李明景身前,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他乃东宫羽林军中郎将,从小跟在李明景身边,也算是阅人无数了,一双鹰眼紧盯着她:

“阁下是谁?”

闻言,小朝转过身来,却没有急着出声,她只是静静地看向李明景,随后朝他走了过来。

众人见状,顿时紧张了起来,如临大敌。卫崔更是悄悄握紧了手中的阔面长刀,如今世道不安,汴京大乱,陛下忽然病逝,偏太子远在济州,且年幼势微,才使各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们这一路追杀不断,纵使这姑娘刚刚救了他们,也不会轻易相信。

谁知她是不是另有目的?

“喂!干什么呢?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就在这时,四驾马车上忽然跳下一个少年。

他穿着红彤彤的长袍,头上扎着马尾,气势汹汹,脆生生的声音顿时在林间响起:“东宫属臣,一个个的,都这么没有眼力劲吗?竟敢提刀冒犯我们家少使?还不快把你们的刀给我放下!!”

少使……

这人唤她少使。

在大魏,能被称为少使的,只有先祖亲手创办的皇家暗阁,分布在大魏各地的细雨十三楼。而这姑娘看着年纪轻轻,竟是细雨十三楼的少使?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那辆马车,那是一辆漆黑威武的四驾马车,其马匹健壮高大,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凡品。卫崔最先反应过来,说道:“你们看,那是四驾如意车,这车只有细雨十三楼才有,一般人没资格配坐。”

想起那条墨绿色吉祥穗,李明景心中明了。难怪他刚刚会觉得眼熟,他曾见细雨十三楼的楼主佩戴过相差不大的样式,在细雨十三楼里,只有身份尊贵者,才有资格佩戴绿色的吉祥穗,其余杀手,身上挂着的不是偏红就是偏粉的吉祥穗。

这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元宝冷哼一声,双手抱胸嚷道:“知道就好,还不算太眼瞎!”

“元宝,莫要犯肆。”小朝停在李明景面前,微微行礼:“细雨十三楼,左使小朝,奉楼主之命,前来接太子殿下回京,以定局势。”

“还请殿下上车。”

“随我等速速回京。”

就在半月前,天子忽然病重,一夜之间大魏局势动荡不安,各路藩王野心勃勃,蠢蠢欲动,使得汴京动乱,人心惶惶至令,现下汴京那边急需李明景回京,以定朝中局势。

要说这太子李明景,资质平平,太子之位本不该由他,可奈先皇膝下子嗣稀薄。一年前,济州发生粮灾,饥荒遍地,李明景便被天子派去济州赈灾,至今未被召回,谁知今日,汴京城内会发生如此唏嘘之事。

不过,开国以来,细雨十三楼自始至终只拥护皇权,李明景已是太子,便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小朝自是要保护他回京。

李明景闻言,苍白的脸上顿时多了一丝欣喜,若有小朝相护,他此番回京定能安然无恙。

他弯下腰,双手微微一拱:“那就劳烦少使了,之前老师便和孤提过,会有细雨十三楼的人来接孤回去。没想到少使会亲自来。”

“殿下,请上车。”小朝侧身,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李明景却没动,反而伸手拉住了小朝的衣袖,少年稚嫩的脸上透露出一丝焦急:“等等少使,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少使帮忙。”

“……”小朝一顿,偏头,看着胳膊上的手,秀眉微微蹙起,但李明景却浑然没有察觉到小朝的目光,拉着小朝就往林子里走。

李明景带小朝走到一棵树后,树后躺着一个人,是位男子,看着就快要死了。

她下意识皱眉,抬眸神色淡淡地看了过去,细绵雨丝打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正如那人微弱的气息般。他还有着一口气,但也就那么一口气了。

稍有不慎,只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她忽然出声:“殿下何意?”

“他……他是我的老师,我知细雨十三楼的人都身怀绝技,我想求少使救救我的老师,老师为救我逃命,替我挡了一箭,若没有他,我只怕早就死在路上了,根本等不到少使来接我。”李明景没有再称“孤”,他眼眶微微泛红,蹲下身,扶起了地上的人,元宝伸手,试了试那人的气息,随即冲小朝摇头说道:“少使,情况看着不太好。”

小朝被簑笠遮着脸,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像他们这种人,本就应该对生死漠然无视。她对李明景说道:“殿下怕是高看我了,我是暗阁杀手,不是大罗金仙。”

“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说着,她眼眸缓缓扫过地上晕迷的男子,因失血过多,他整张脸都苍白如雪,仿佛天生一副孱弱病态,不过五官却是生的极好,高鼻薄唇,狼狈中仍清隽挺拨,月色的袍衫上染着不少血污与灰尘,却不减那份矜贵清冷。

只是一眼,小朝又飞快撇开,“更何况,殿下,我接到的命令,是接你一人回京,其他人的性命,无论生死,都不归我管。”

包括那些还活着的东宫属臣。她唯一要做的,只是带李明景回去。

这点李明景自然清楚,细雨十三楼句来都是说一不二,只听命令行事。

但老师,他不可能不管。

李明景咬了咬唇,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耍起了小孩子平日里撒泼耍浑那一套,“少使有少使的理由,这没有错。但我绝不会留老师一人在此,放任不管,这样岂不是背信弃义!!竟然少使不愿意,我也无法强迫,那我也不走了,反正老师在哪我就在哪!!”

这话,倒是很有勇气呢。

她忽然对面前这位还十分稚气的未来储君有些改观。

小朝淡淡勾唇,伸手,取下了头上的簑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她将簑笠递给元宝,不慌不忙道:“这事好办,我只需将殿下打晕,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带走殿下了?”

“你……”李明景顿时语塞。

他年纪尚小,嘴也笨,哪里敌得过小朝,小朝也确实有能力这么做。

见小朝露出真容,李明景心里又是微微一诧。没想到,这位少使竟是如此的年轻,看着也才十八九岁的样子,他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劝小朝,小朝却忽然蹲下身,看向那人,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这是你的老师?”

李明景微微颔首,有些没明白小朝的意思,却听她缓慢念道:“东宫,太子少师,张望舒。”

“这人倒是将殿下教得很好呢。”小朝以前,不是没有见过李明景,只是李明景不识得她罢了。

那个时候的李明景,虽是太子,却是一副十分怯懦胆小的样子,做事也犹犹豫豫,没有主见,经常被天子当堂责骂。李明景一顿,试探道:“少使……是认识老师吗?”

小朝没答,却看着张望舒。

细雨如丝染湿了他的发,眉眼在雨雾中显得柔和怜弱,有那么几缕青丝贴紧颊边,尽显狼狈憔悴,似棉花,又似冬日里的雪,轻轻一用力,便碎了,看着还真像个病弱的教书先生。小朝端详几秒,陡然起身:“殿下既开口了,那便一起走吧。”

“元宝,去帮忙。”

吩咐完,小朝又看向其余活着的东宫属臣,声音微冷:“其余人,请自行离去,不准暗中跟随如意车。否则,杀无赦!!”

“是。”

就一瞬间的事,李明景还没愣过神呢,小朝便已利落上车,元宝连忙招呼着大伙把人抬到车上,一回头,见李明景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立马跑过去喊道:“殿下,我们该走了!”

“你家少使……”

李明景顿了顿,压着声问:“怎得又忽然愿意了?”

李明景不明白,是真的不明白,明明刚刚还死咬着谁都不管呢,怎么忽然一下子,又同意将人一起带走了呢?

其实元宝也有些没明白,他家少使向来说一不二的,也没见她什么时候心软过。但元宝也没有多想,他乐呵呵地笑了笑,说道:“殿下您别多想了,其实我们家少使心还是挺好的,偶尔喜欢乐于助人,有时候只是看着冷冰冰的,还请殿下莫要放在心上,今后多相处相处便知晓了……”

是这样吗?

李明景却觉得,这事好像没那么简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