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忘乐此时的心境约莫同头上随风乱缠的发带一样,有些复杂。

曲烟岚的出现令他始料未及。

一旁的董州龙也发现了车队里女扮男装的曲烟岚,惊了惊:她不是应当待在酒庄吗?这可不在计划内。

今日行动虽说不会刻意伤人,可长箭无眼,又怎确保行动时不伤到对方。若是寻常女子便无需太多顾虑,但曲烟岚是少主要娶的人……这个变数着实棘手。

董州龙撤回视线,问向忘乐:“少主,还需依计行事吗?”

忘乐寂然杵在原地,若不是眉头细微蹙了蹙,董老甚至怀疑他有否听到他的询问。

看着曲烟岚同他人一路嬉笑欢快的样子,忘乐目色一暗,他并不愿她牵扯进这些血雨腥风中。

忘乐踌躇着缓缓抬手正要下令。

恰时,正驾马随部队缓慢通过峡谷的摇光转过身来,仰头朝他们所在方位遥遥望来。

忘乐和董州龙皆是一愕,忘乐更是下意识屏息。

彼此距离较远,她的视线虽看似落在他们方位,却辨不清她缘何睇过来,又究竟在张望什么?

董州龙不由压低声音:“烟岚姑娘并无太深厚的功底,视力应当难及二十丈外吧?”

闻言,忘乐稍松了口气。

曲烟岚仅会的一些防身拳脚功夫都是他教的,何况她并无内功,敏锐力自然同普通人一般,而他们又潜匿树林间,饶是凭借他的功力也难察觉,她又怎会发现异常。

这般揣度,忘乐又缓吐一口气,曲烟岚的出现令他紧张了。

见她不消会儿便转过身继续骑马前行,并无任何不寻常,忘乐提在嗓子眼的心才安放下去。

眼看一行人马就要行驶至峡谷口,董州龙略显焦急:“少主……”

峡谷是最适合突袭之地,过了此处,后面的荒地无法藏身,进入都城范围后更是时机难寻。若要速战速决,必须在他们出峡谷之前即刻行动。

忘乐手掌攥了攥,未再迟疑,抬手下达指令。

接收到命令,周围树叶顿时簌簌摩擦作响,只见就位的将士们整齐划一地拎出背后的弓箭,拉弓定弦,箭尖对准目标。

箭乃铸铁制作,坚硬无比,十丈距离可直穿粗壮树干,对付易碎的酒坛绰绰有余。他们今日的目的就是将曲氏酒庄所有运送出来的酒全部捣毁。

一切就绪,只等放箭时机。

忘乐肃声叮嘱:“莫要伤人。”

语毕,他一瞬不移地紧盯下方。

曲氏酒庄的车马经过他们事先布置好的坑路碎石处,渐渐停了下来,护卫们只得下马去清理碎石。

时机已到!

忘乐单手一落,将士们迅速将弦拉满,开弓射箭一气呵成。

十几支铁箭即刻飞射而出,发出咻咻破风之音,快似疾电,气势如虹。

铁箭准确无误地射中捆绑在马车上的六缸酒坛,哐啷碎裂声此起彼伏,乱响成灾,酒水顷刻间洒落满地。

马儿们顿时受了惊吓,嘶吼踢腿,躁动不安。

拖板车的马更是仰起了头,蹬高前肢,拼命挣脱缰绳。板车顷刻散架,脱离的马匹横冲直撞,四下乱奔,峡谷间一时尘沙飞扬。

场面顿时混乱不堪,随从们赶忙拉紧缰绳试图将受惊的马稳住,有些人拧不过马的力气,不是跌倒摔落,就是人仰马翻。

站着的随从不敢去拉缰绳,还得防备铁箭再次袭来,纷纷蹲在散架的板车后躲起来。还有人缩进草丛,观察方才铁箭射来的方位。

摇光一边佯装惊叫一边拉紧缰绳稳住马匹,迅速环顾周围情况,确认有无人员受伤。

曲华功力不低,很快将自己的马控制住。他先确认女儿无恙,又一一询问大家伤势。

待放下心来,扬声高喊:“此地不宜久留!能骑马的尽量骑马,一匹载两三人,速速离开峡谷!”

随从们听言也顾不得打碎的酒坛,迅速起身,牵好摔倒的马,三三两两踏上马背。

摇光握鞭朝空奋力一甩,啪嗒一声厉响,喊道:“跟上!”

“驾!”她两腿夹紧马肚,驾马直冲峡谷出口。

众人骑马急忙跟上,曲华则护在队伍最后。

峡谷传荡着马蹄凌乱的哒哒声,一时间尘飞土扬,黄沙淹没。

片刻后,尘沙落地,归于平静。

忘乐默然看着下方碎裂的酒坛、折断的木板,一片狼藉。

董州龙捋着胡须道:“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曲氏酒庄此次应当能逃一劫了。”

忘乐却是默声未语,他嗅了嗅,眉头忽皱,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将身纵跃,轻功如燕,几步飞跳而下。待到破碎酒坛处,蹲下身捡起碎片端在鼻端嗅闻,登时惊得瞠目。

这不是酒……是水!

若是六缸满满的烈酒洒落得遍地都是,他方才站在顺风处,按理该闻得到酒香,却是一丝半点的气味也未飘来。

究竟哪个环节出了差池?可任他如何回想,也想不明白这酒怎突然成了水?

望着曲华一行人离开的方向,忘乐面色越发凝重,定是酒庄内有人得到了今日会遇袭的消息,否则怎会将酒给掉包?

可今日计划只有在场之人知晓,皆是他精挑细选的将士,最为忠心,也最深得他信任。既然不是他们传出去的,曲华又怎会提前防备将酒给调换?

退一步讲,倘若曲华真得知他要半路突袭贡酒,也会顺势而为,不会刻意调换贡酒。曲华是董州龙的学生,对董州龙敬爱有加,自然会相信他做此事定有考量。

唯一的解释便是——曲华并不知道他会偷袭,但是有人告知他今日运酒会出差错,便偷偷将贡酒掉换。

董州龙同将士们下来知晓情况后,忙问:“要快马赶在进城之前再次截流吗?”

忘乐思虑片刻,却是摇头:“曲氏的贡酒兴许早经其他路径送去了莲天阁,这里拖延了我们时间,已赶不及。”

董州龙不禁担忧:“这该如何是好,贡酒进了宫,曲氏酒庄可就难逃一劫了。”

这该如何是好?

忘乐顿时愁得很。

***

乌莲国都城——郢城。

入宫进献贡酒前,所有酒庄的人员都会被安排入住宫外的一处客栈——莲天阁。

莲天阁的阁主乃乌莲国的长公主,专门负责每年贡酒的事宜。

酒庄进贡的酒进入莲天阁后会被一一贴上纸标,再画上各自酒庄的庄符,以此区分,并暂放在莲天阁的酒窖内。待到第三日,宫中会有护卫前来运送贡酒入宫。

*

星辰三两,月影半遮,正是觅眠入梦的好时辰。莲天阁内供客人入住的几处厢房早已歇了声。

秋夜静,朔风起。

方与管家谈完事的曲华匆匆走过廊道,正要回屋,不经意看见曲烟岚屋中烛火通明。

已过子时,她还未就寝?

曲华上前,透过光亮看见曲烟岚的剪影,似乎正坐在椅子上。

他轻敲两下门:“烟岚?还未睡吗?”

里边即刻传来回话:“初次出远门,有些不适应,正巧要睡了,爹爹也赶紧歇息吧。”

曲华闻言安心,再叮嘱了几句才抬步离开。

屋里头,一人端坐在桌旁,同曲烟岚一模一样的样貌,不过双眼无神,目光呆滞。

正是摇光用剪纸做的假人。

障眼法只需些微仙力,并不会引起天庭的注意,否则她也不敢贸然用此招。

至于摇光本人,此时此刻正站在莲天阁的阁楼顶上。

*

夜月昏暗,阵风拂过,青丝飞扬,她身形不动,目光神亮。

纵然是凡人身躯,曾挥枪飒爽的英姿仍刻在骨子里。逆风一般的矗立姿态,宛若她曾用过的盘龙枪,掷地入三分,横扫摧百里。

摇光两指指尖轻触眉心,凝神施法,聚目远眺,方圆百丈纵览无遗。

倘若她没有估量错误,忘乐应会住在莲天阁附近。

今日在峡谷之时,她早已耳尖闻得动静,佯装不经意回头,却是聚睛查看。

见到忘乐站在高处,她惊诧万分。

她早前预感此次护酒定不顺利,却没料这个不安的因素是他。

峡谷偷袭失手,他定会再次伺机而动。所有的贡酒第三日清晨必须送入宫中,他若想再出手,定然会等待护卫将酒从酒窖中搬出时,才能寻得时机。若要勘查莲天阁地形和酒窖情况,附近的客栈便是首要选择。

她不知忘乐为何要半路捣毁曲氏酒庄的贡酒,也不知峡谷山顶隐匿的那群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同他是何关系,身边站着的老者又是谁。

当时,她将万般疑惑按耐住,将计就计,并未当场拆穿,因她暂不想节外生枝。

今晚,得找这个失踪多日的‘弟弟’好好谈谈心!

*

只需片刻,摇光便寻到了要找的人,如她所料,就在距离莲天阁不过两条街巷的一处普通客栈内。

摇光收了仙法,隐匿身形,踏风飞檐,不消半会儿抵达那间客栈。

她轻巧落在忘乐所住房间的窗外。窗户半合,屋内烛火已熄,她借着月光瞧见了正躺在床榻上的人。

摇光单手撑在窗台,一个侧身跃起,轻盈如纸落地,再瞬步行至床边。

摇光默默看了眼早已阖上双目的少年,接着在床沿坐了下来。

“少年郎,你可惹恼姐姐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但足以令浅眠的他能听见。

忘乐果真被惊醒,霎时睁眼,左手下意识握住枕边的剑柄要抽离剑鞘。

摇光一手迅速摁住他握剑的手腕,一手掐住他另一只手腕,使了些力道,不会伤着他,但也不会给他丝毫的反抗机会。

她速度极快,快到忘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她钳制在床榻。

忘乐瞬间清醒,瞪大眼。

洒入房内的月光将身上的人晕出一圈淡光。有些暗淡,隐约能将面容看个七八分清,他却只需身影轮廓就能辨出她来。

忘乐不敢置信:“烟岚?!”

“呵!”摇光冷笑:“既然你不愿回家,那姐姐我就亲自过来看望你。”

忘乐一时不知她是如何进来的,可眼下,他更在意她的情绪......

他从未见过她真正发怒的样子,她但凡不高兴,唇边会扬起一抹浅浅的笑,算作提醒。与其说她与世无争,不如说是对周遭事物毫无兴致,以至于大多时候甚至比成熟的大人还要淡然。

而此时,她嘴角带笑,眼里却是寒光厉色。他能感觉到她蹭蹭燃烈的怒火,不喷不痛快的那种。

“我并非不愿回去。”忘乐解释道:“只是有些事耽搁了好些时日,处理之后我便回去。”

“处理何事?”摇光缓缓低身,凑在他眼前,不过两三拳头的距离。

“忘乐啊,你若想要我消气,就懂斟酌应当如何说话。好心提醒你,切莫说谎,否则明儿个的天光你是瞧不见咯。”她语态轻松,却是要命地威胁。

忘乐此时的注意力却被鼻端淡淡清新的荷叶香给分散。荷叶是她喜好的茶,她靠得太近,他轻轻吸气便能闻到。

忘乐微微泛红的脸颊藏匿在阴影中,他稍偏移脸,说道:“你先起身……你想知道的,我不会隐瞒。”

摇光默然盯了盯,料他也逃不出这屋,便起身松开他,坐在床沿。

“先说说你的身份吧!”

忘乐未立刻回答,却道:“我的身份如同我的本名,皆是罪。”

“本名?”摇光不解地看着他。

“铎铃......”忘乐顿了稍刻,再道:“澜铎铃。”

摇光随口道:“不会正巧是波澜不惊的澜吧?”

忘乐点了点头。

摇光惊愣,果然他的身份不一般......

乌莲国的皇帝名为澜阳,澜为君主之姓,百姓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