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便是我捉鬼捉妖的心得笔记了。诗集你若喜欢,也可以留着继续看。说起来你的年纪和我们幼子差不多大。我误拿诗集,说不定是亡妻在天有灵,想要多一个人记住她,记住那些诗词里的岁月。你能答应我,好好保管这些……”
话还没说完,陆天机忽然爆发出一阵咳嗽,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面对一个英俊又忧伤的文艺范大叔,一个举动皆出于自然的真情圣,那个“不”字实在很难说出口,或者说,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叫人狠心拒绝。
“你不要总是空着肚子喝酒。吃点主食吧。”四郎担忧地看着陆天机,他撕开一个团圆饼,递过去大半拉:“今日大年三十,我也是一个人过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是天涯沦落人……来,我请你吃团圆饼!吃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刚才就着陆天机精彩的捉妖笔记,四郎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结果现在说话时便有点语无伦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得太厉害,陆天机的眼中有晶莹剔透的东西一闪而过:“团圆饼、团圆饼,光是这寓意,也值得吃三百个下去!”他接过四郎递来的饼子,顺手拿起一个盘子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又体贴地用绢帕擦拭干净碗筷,一并放在空位上。
似乎担心四郎害怕,陆天机抬头解释了一句:“一家团聚到底是好事。这些乃是给亡妻准备的。”
和四郎说话时,陆天机微微侧头对着身边那团空气微笑,并且很体贴的往空碟子里夹了一块团圆饼。好像……好像他身边真的跟着一个亡魂一样。
“可……可是……”可是你身边真的什么都没有啊。四郎傻乎乎的瞪大了眼睛,期待从那团空气里看见一个清丽温婉女鬼。
“嘘~”陆天机朝四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他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就是身为道士的悲哀了。身边有没有鬼魂一目了然,想要自欺欺人都难。不过,若不介意,醉后一场美梦总是做得的。如在身边,便觉团圆。”
天才与疯子往往只有一线之隔,或许陆天机真的是个疯子,可他毕竟是个极英俊的疯子,而且看上去似乎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醒。
和变态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陆天机这番举动虽然古怪,可是四郎也并不觉得荒诞可怖。
前生所在的世界光怪陆离,信息的传播也极为迅捷,四郎曾经见过有人和自己的影子交朋友,有的人日日抱着死去亲人的骨灰睡觉……大约人在伤心到没有办法的时候,都是宁愿睁着眼睛欺骗自己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最后,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死去的那个更可怜,还是活着的这个更悲惨了。
☆、134·团圆饼3
四郎喝了有小半壶千山白后,酒意上头,眼睛也迷瞪了,舌头也直了,耳边陆天机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切,最后四郎只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之后他就沉入了黑甜乡。
这一觉睡得极好,朦胧中有一双大手从自己脑袋顶上拂过,然后四郎就感觉身体仿佛浸泡在温泉中,又像是婴儿回到了母体一样,浑身上下、奇经八脉都暖洋洋的,简直舒服到恨不得一睡千年。
“小主人,醒一醒,醒一醒。”槐大过来几趟,都看到四郎披着一件毛绒大衣,趴桌子上睡得很熟,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宛若琉璃的纤长手指还不时极为可爱的动一动,因此就不忍心吵醒他。
只是眼见着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槐大想起今晚要去赶山市,方才不得不无奈地推醒四郎。
四郎迷迷糊糊睁开眼,一点也没有往日酒醉之后头疼欲裂的症候,反而感觉比平日还要精力充沛。而原本在一旁喝酒的陆天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
真是奇怪了,自己这么趴着睡,也能有如此高质量的睡眠效果吗?四郎心里有点诧异。
陆天机送他的那团古笼火本来蹲在四郎的头发间。经过陆天机的悉心调教,这小妖怪很知道怎么照顾人。四郎熟睡的时候,它就一闪一闪的调解着四周温度,这时候看新主人醒了过来,又踩着四郎的脸跳到了桌子上,然后满桌子乱跑。不一会儿,桌子上的残羹剩炙全都冒起了热气腾腾的白烟。
桌子上的下酒菜基本没怎么动,唯有酒壶空空如也,还有盘子里的那叠团圆饼也不见了踪影。想到在自己睡着的这段时间,陆大叔孤独地把大几十张团圆饼全部吃掉了,然后捂着自己的胃踉跄而悲伤的离去,又或者陆大叔默默将团圆饼统统打包,落拓潇洒的被在肩膀上带走,四郎就忍不住想笑:感觉不论哪一个,都不太符合大叔辛苦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啊。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即使屋里风炉上的水壶咕噜咕噜作响,依旧能听见外面呼啸的北风,伴着山下响成一片的爆竹声,渲染出一片年节欢腾热闹的气氛。可是山下的热闹越发反衬出山上的阴森幽寂。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东西备齐了吗?备齐了我们这就走。”四郎趴着睡了一下午,颊上睡出了一道红印,他胡乱搓了搓脸,神清气爽地吩咐槐大。
趁着槐大把风炉,冻好的三鲜烧麦,鱼丝面等食材一件一件搬到小推车上规整齐备的功夫,四郎往饭锅,水缸,炕席,香炉底下,统统放上几个铜板,这叫“压锅钱”“压缸钱”……
白日里听陆天机讲过古笼火的故事之后,四郎忽然想起这么一出:过年过节的,自己也不该亏待家里一干说不出话来的用具百物。听说凡间也有这种做法,如果年三十晚上给家中百物都发一点压岁钱,那么下一年中各种用具便会更加坚固耐用。
给家里辛苦工作任劳任怨的器具百物发好压岁钱,远处的佛寺便传来声声钟响。子时已过,原本安静的山林里眨眼间就热闹起来,仿佛突然从地下钻出来许多人,这些人提着灯笼成群结队自四面八方而来,往同一个目的地行去。
四郎甚至看到从山下窸窸窣窣走过来一群穿衣服的小老鼠,用轿子抬着一只大花猫,慌慌忙忙往林子里疾步而行,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灌木丛里。
今晚就是大年三十了,凡人都在家里守岁,而妖鬼们则成群结队的去参加岁末最后一场山市。
“小主人,我们也走吧。”槐大收拾好了摆摊的用具,在门外吆喝了一声。
夜的帷幕已经完全放了下来,山林里黑漆漆一片,万籁俱静,雪停树止。蓝幽幽的月光从天空中斜射下来,在林间形成一条条小路,路上默不吭声的走着许多带着面具或者蒙着面纱的人,这些人一忽儿走在四郎他们身边,一忽儿转过某棵大树就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显出一派神秘的气氛。
槐大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松枝在前面探路。野猪精和槐二两个走在最后,时不时伸手推开一双拍到他们肩膀上的青白手腕子,或者一颗从树梢垂下来的,耷拉出长舌头的头颅。
四郎推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小车走在中间,车前面挂着那盏贮月灯,灯里荡漾着水波似的月华。车后头挂着古笼火变成的一盏琉璃灯,似乎有意要与前面的贮月灯一较高下,古笼火编出来的琉璃灯在迷漫的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光辉,小小的推车好像一个发出暖光和香气的移动小房子。热气和香味从推车四面垂下来的帘子里使劲往外钻。
“大哥,究竟还有多远?”槐二一巴掌扯掉面前树干上晃动着的一条腿,看都不看就满脸不耐烦地把那条穿着绣花鞋的腿随手扔到了一边。
“快了快了!”愧大绕过一个雪洞,第五次这么说着。
其实他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可是四周只有黑黢黢的山峰直插墨蓝色的天空,幽深不见人迹。
“你总这么说,不会是记错路了吧?”车摊子后面,传来了愧二不满的小声嘀咕。
“胡老板~胡老板~有味斋的胡老板~”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树林子里传出来。
妖怪们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若说这是个人,可大年三十的深山老林里,应该不会有普通人类走动;若说这是个妖鬼,可按照规矩,还没到集市,是不能出声音的,否则恐怕激怒凶残的群鬼,而在林中大喊的家伙明显并不知道个中利害。
那么,后面这个毫无顾忌的大声嚷嚷个不停的家伙,十有八/九是凡人了。糟糕,这可要坏事……四郎听到他在呼叫自己,赶忙转头往后看。
一边喊一边跑过来的是昨日来过的猎户。此时,他的呼喊声已经惊动了林间小路上那些行走的生物,它们默默朝着他围拢过去,可是,猎户根本看不见这些鬼怪,他依旧兴奋的高喊着“真是你啊,胡老板”一边奋力朝着四郎这边走过来。
要走过去实在很不容易。
猎户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一样,每跨出一步都要废好大的力气。
“今晚这风可真大。”他不由得裹紧了自己那件有些年头的羊皮袄子。
白天刚下了雪,夜晚的深山老林里一片怕人的死寂。可是一路走来,好像有祖宗在身旁庇佑一样,猎户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然而,在猎户忍不住呼喊出声之后,山路却忽然变得寸步难行起来。看着离有味斋的小推车只有几十步路的距离,可是却怎么走也走不到。而且,就这么短短一段路,猎户已经在雪里摔了好几跤,直摔得鼻青脸肿。
猎户牢记着今天下午他祖父教导他的话,很执着的朝着那团光源走过去。
这个猎户虽然没什么钱,可平时对朋友义气,出手也大方。他算是那种有钱就穷大方,没钱就勒着裤腰带过活的人,自然存不下什么钱,至今连媳妇都没娶上。
没有媳妇就没有吧,一个人也乐得自在,猎户便独自在山林里打猎为生,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倒也好过。结果今年贵族们把山一圈,他手头就十分的紧了。只好夏天淌水背人接货物,冬天就去大户人家门口帮着在除冰扫雪,赚几个小钱。嘴里省肚里俭的,好容易扣扣巴巴攒了钱,赶在过年前给自己做了一身暖呼呼的新衣裳,结果前几日刚上身,就遇到了这么件糟心事,新衣服眼见得也是不敢再穿了。
可是脱下来烧掉吧,到底觉得可惜。
正当他在屋里长吁短叹的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老翁,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叹气。
猎户抬眼一看,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老翁和他死去的父亲长的极为相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翁悲伤地说:“你不要害怕,我就是你的曾祖父,不会害你的。”说完,就问猎户要吃食。
猎户这才记起自己腊月二十九去上坟接年,把祖先的亡灵接了回来,可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么些诡异的怪事,吓得他是心乱如麻,一时就把二十九晚上祭祖的事情给忘记了。想来是祖先忍不住出来提醒他这个不肖子孙了。
猎户虽然没能力光宗耀祖,而且因为平时常去打猎,信奉的是山神,然而他平素有些老好人,对朋友都能巴心巴肝,对于自家祖先,自然也是极为尊崇的。此时被老祖宗一提醒,赶忙去厨房将枣山、肉馒头、干腊肉、还有从有味斋里买来的红年糕都端上来。
等祭品摆好,香烛点燃之后,老翁方才慢腾腾的俯下身,抽动着鼻子去嗅着食物上面冒出来的热气。
饱食一顿之后,老翁坐下来仔细询问家里的事。
听到猎户说起自己昨日的遭遇,老翁就说:“我们这些太和山里的鬼除了等待临济宗举行超度佛事的时候去求食,或者子孙清明岁末两次供养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了。因为投胎的日子漫漫无期,山里岁月无聊,心里便只剩下对子孙的那点念想,越无法去投胎,心里对子孙后代的挂念就越是迫切,好像这些子孙就是我们生命的继续一样。较之世上人对子孙的盼望牵挂,几乎要迫切百倍。只是苦于山里的上师们管束严格,阴阳又各有城郭,我无法时常得到你的讯息。虽然年终按例可以回来一趟,却也并不是年年都能轮到我来见你。前几年你虽然没有娶上媳妇,但姻缘之事都是命中注定,你的缘分还没到,我也并不如何忧心。听说你的生活还算温饱,,便欣欣然高兴好几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庆贺。然而,今年见你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家中也无人操持,想到自己的血脉凋零,我实在是悲伤啊。”
猎户赶忙跪下来,流着眼泪向曾祖父谢罪。
拿起拐棍敲了猎户的左肩一记,老翁继续说:“有味斋那位大人说的是正理,你赶紧把这衣服烧掉。你不是会编谷草吗?若是想要新衣,倒可以去今年岁末的集市上,总有人愿意用上好的绸缎换你一块谷草编织的草毯。再说了,我在山里找人帮你算过了,说是你命里的缘分就在今夜。”
猎户听了心下有些不以为然:他们这里冬天冷,所以便用谷草编织出一层草甸子,用泥巴糊在墙里,谷草可以隔热保温,冬天屋里便会格外暖和。可是,谷草垫可没什么好稀奇的,家家户户都用它糊墙呢。猎户不认为自己能用这种东西换来什么好布料。再说了,也没听过今晚附近哪个村落城郭里有集市庙会。可是曾祖父的吩咐他也不敢不听,所以只能唯唯应是。
问起集市怎么走,老翁便教他上山里最高的一棵大桃树下等着,说是今晚有味斋的那位大人也会上山赶集,他又有能为,心地又软,你跟着他走,方能万无一失。临别时,祖父再次叮嘱他,没有进入集市之前,切记不要大声言语。
猎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