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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的老农刚好被四郎漫不经心吐下去的荔枝核砸中脑袋,立时大声咒骂起来。

如今天气热,人的脾气似乎也跟着大了许多。有味斋里虽然白天客人不多,但是这几个月来,却总有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

“对不起,对不起。”四郎也知道这事是自己不对,赶忙对着下面的老农连连赔罪。

四郎听到老农咕哝着:“个毛孩子,真是走了背运。”

“实在对不住啦,老丈。你在下面的河床上做什么呢?”四郎老老实实地再次道歉。

那个老农倒也没有不依不挠,只是逮着四郎抱怨道:“老汉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样严重的旱灾,本来是想着进城拜一拜河神和龙神。哪知道连洄水也干涸了。老天爷啊,这可真是不给人活路!”

四郎蹲在青石板台阶上,和这个老农谈了几句话,知道了他家地里的水稻往年能收五六十担,今年却只有六担秕谷。

自今年开春持续大旱后,江城附近的农作物全部损失惨重,到处可见龟裂的田地和枯死的庄稼。

干旱,对这些靠天吃饭的农户的打击是致命的。今天他们是专程来城里向洄河水神祷告求雨的,哪知道来了城里一看,却大失所望的发现城里的情况比不比城外好。

说话间,老农身后便沉默着围过来许多提着镰刀的青年人,都是一副又哀伤又凶狠的表情。

“这些神灵,平时吃喝我们的供奉,关键时刻却不肯庇佑我们,实在是可恶!”老农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瞬间现出一种奇特的凶狠。

“可……可是,降雨的事情应该归龙神管吧。洄水里的水神恐怕管不了这样的大事。”四郎有些小心翼翼的措词,生怕激怒了这些已经走投无路的村民。

“若是洄河还有水,今年的青苗也许还能保住。可是现在连河水都干涸了,洄水里的河神这样玩忽职守,我们又凭什么还要敬拜他?”老农大声说道。

“对!”

“凭什么?”

“我们不需要这样的神灵!”

一群人叫嚷着,气势汹汹的去了飞虹桥头。四郎知道,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神龛,十分不引人瞩目,和南边的龙神庙,东岳庙等根本无法相提比论。但是,那却是唯一一个敬拜洄河水神的神龛。

记得小水跟四郎说起这个不起眼的神龛时,总是一副又害羞又高兴的小模样。

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修建的,小水说是自他懂事起便有了这个神龛。偶尔十天半个月的,神龛里会出现一两碟粗制点心或者半拉鸡腿,有味斋还没有来搬来江城时,小水都是靠着这个神龛打打牙祭。

后来小水跟了四郎,每天吃好喝好,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去神龛里转一转。还经常自己偷偷拿个小抹布,把褪了色的神龛擦得一尘不染。

尽管平日里神龛几乎没什么香火,但是一旦有人往神龛里放了祭品,小水都会默默跟去那人家里,给人家免费挑一个月的水作为报答。

后来,小水被周谦之掳走变作蚕宝宝,四郎又要修炼,又要打理阴阳两道的生意,就再也没有人来管理这个已经没有主神的神龛。若不是今日这些人说起来,四郎几乎都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

小水如今经过蜕变,还能继续担任掌管这片河域的水神吗?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得跟去看看。

这么想着,四郎就跟在这群愤怒的农民身后,看着他们一起推到了破败的小小神龛,又把里面竖起来的神像拔/出/来扔掉。并且一面高声咒骂着,一面把神像的头部朝下,狠狠插/进洄水的淤泥里。

捣毁神龛的动静很大,那些本来在清理自家搁浅船只的渔民也骂骂咧咧的加入进来。

如今天气苦热,心怀怨毒和不满却无处发泄的人本来就多,因此这只队伍很快便壮大起来。捣毁神龛后,又直奔另一头的龙神庙里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阳光太过灼热的缘故,前方河底的淤泥中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裂出一个大口子。这只队伍走出不远,几个年轻人的脚就陷了进去,然而,这些愤怒的人既不关心也不害怕这样的异象,骂骂咧咧的拔出腿继续走,连脚上的泥巴都不擦一下。

四郎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刚才从黑色泥土里伸出了一只手,蓦地抓住一个年轻人的脚踝往下拉。可是年轻人身上却忽然发出一种青色的戾气,硬生生将自己的脚从枯瘦的鬼手中拔了出来。

灾荒年月里,饿极了的人自然有一种极为强大的戾气,人一旦无所畏惧,只剩下纯粹的欲望和兽性之后,大概连鬼也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看着那个被扔进淤泥里,又被很多人踩踏过的神像,四郎第一次庆幸小水被周谦之带走。不然,若是被小哭包看到自己的精心爱护的神龛被凡人推到,指不定会伤心成什么样子呢。

四郎走过去,轻轻把神龛扶正,又把神像从淤泥里取出来,用帕子抹干净立好,虽然不能恢复到完好无损的状态,但是总算不是满地狼藉了。

“小狐狸心肠真是好……哎哟哎哟,老头子的脸啊~”四郎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是一个头发花白但是鼻青脸肿的老爷爷。

“您是?”

“哈哈,小狐狸想必已经猜到了吧?我正是此地的土地神。小老儿是个低阶神,做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如今江城大旱,我的神龛也被愤怒的凡人捣毁了。”土地神捂着被打肿了的脸,有些无奈的说道。

“凡人怎么会这样大胆?”四郎不解。

土地神脸上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这也是凡人流传已久的祈雨法术之一了。通过殴打威胁低阶神明来求得雨水。你看着吧,遭难的神龛不会只有一个两个的。对于凡人而言,许多人拜神不过是因为拜神对他们有好处。一旦无法带来好处,神灵就会被凡人轻易的抛弃。如今的凡人啊,已经和女娲创造之初的弱者大不相同了。”

“难道他们不怕激怒神灵,从而给自家惹来灾祸吗?”四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老土地笑了笑,顿时扯动了脸上的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凡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哪里会去惹那些大神呢?便是饕餮殿下这样的凶神他们也是不敢惹的。不过是逮着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小神发泄而已。说起来也是,凡人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所以平日里拜祭我们这些小神的心,也比拜祭大神的心更加虔诚和迫切。收了人家的好处却不肯办事,如今凡人都快要饿死了,一朝翻脸在所难免。”

土地老儿自我调侃的一番话,简直颠覆了四郎对于凡人和神仙二元关系的固有认知。

原来凡人并不是只会匍匐在神仙脚下的蝼蚁,与其说是凡人在膜拜神明,又何尝不是凡人在利用神明呢。一旦发现神明已经虚弱到对自己毫无用处之时,凡人就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抛弃,这其中是绝对没有什么情谊可言的。或许,再说得直白点,某些凡人的信仰原本就是不掺杂情感因素的利益交换而已。

土地神顿了顿,接着说:“唉,上头不许给江城降水,哪个又敢违抗?这是人间的劫数,是江城的劫数啊。罢了罢了,小老儿还要回天上去复旨。天道,究竟什么是天道啊~”

说着,土地神飘然远去,只留下最后的一声长叹回荡在四郎耳边。

二哥早已经从柳树上跳了下来,他站在四郎身后,冷冷地说:“从龙凤初劫到巫妖大劫,天道的每一步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其实都是有其用意的。说白了就是所谓的平衡而已。”

四郎明白饕餮的意思,大道无情,祂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护整体的平衡,为了所有生命的延续。

那么,这一次,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呢?四郎站在原地抬起望天。他虚着眼睛,想要透过白热的阳光,看到那浩瀚高远的天空,以及九重天之上的,无可捉摸的至高大道。

站在被砸毁的小小神龛前,四郎再一次难以控制的想到了心中的那个疑问:按照如今佛道巫三教这样显赫的地位,为什么后来反而是儒教占了上风,一直到千年之后,不仅连妖怪,甚至连真正懂术法之类东西的和尚、道士都没有了呢?

在这个修道者从明转暗的过程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呢?

天道重平衡,不允许有哪一族把天地灵气耗损光。如果两个世界的发展轨迹一致的话,莫非……

四郎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一次,天道是要拿佛道两家,诸天神佛开刀?”

灭神灵,抑佛道,兴人教。法不传六耳。则天地灵气可永续矣。

恍惚中,四郎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平平板板的这么说道,那声音在无限高远处,又似乎是从他的内心深处传出来的,好像就是四郎自己的想法一样。

[还灭神灵呢,我这么时候变得辣么凶残的我自己肿么不知道?]四郎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遁去的一,所以被这个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大跳,立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狐疑的四下望了望,好像在找说话的人。

四下里除了陶二哥,再没有别的强大生灵了。

[嗯,也许因为自己是现代人,现代人都不信神佛,所以才会开这样的脑洞吧。]自我安慰般给自己找到了借口,四郎也不敢继续待在户外,急忙转身回了有味斋。

二哥立在四郎身后,面色沉沉的看着四郎像是被烧了尾巴尖一般,落荒而逃的背影。他虽然听不到那个声音,却听到了四郎那句奇怪的自言自语,也把刚才他一瞬间的失神和随后而来的惊慌都尽收眼底:

“他”的担忧没错,四郎一旦开始修炼道术,体内的混沌之气就会日渐浓郁。当年混沌有一部分合身大道,而遁去的一却自在地游弋于天外。修炼道术之后,分裂为dú • lì个体的这部分便能在某个刹那,很偶然地接受到至高主宰的一点想法。

看来,的确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陶二默默握紧了拳头,他手里的陶埙在这样强大野蛮的力道下脆成了细小的齑粉,顺着他的指尖滑了出去。指尖流沙的滑动让这位无所畏惧的上古大妖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正在失去的恐慌。

四郎一溜烟跑到门口,迎面便碰到了面带笑容的黄十三娘,提着一个绢制的小口袋。

黄十三娘一见四郎就笑:“可巧胡小哥回来了。现在外头粮价疯长,连望江楼正店也不肯卖酒与我,还说什么如今灾荒,官府不许把粮食造酒,要发布什么限酒令。哎呀,依我说,又是那个自以为贤能的太守大人在瞎折腾。灾荒啊打仗啊什么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管,世道就是这么一乱一治的,日子还是照样得过。你说,有了喜事喝几杯如今也成了过错不是?”

四郎听了她一通拉拉杂杂的抱怨,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黄十三娘的义妹去年嫁给祝达,今年就有了身子,两家一直有来往,这次便打算去看看这位义妹。但如今城中又不许公开卖酒,所以只好来有味斋买点私货。

“听华阳说今年店里酿了一批果酒。我那个妹夫这几日身子也有些不好,看在咱们街坊领居的份上,好歹卖一坛五味子酒与我。”看来,黄十三娘和她的老邻居一直走动着,并没有因为那个义妹嫁给了凡人就疏于往来。

“哦,那可是大喜事啊。恭喜恭喜,日后生个大胖小子,我少不得也要讨个红鸡蛋吃。”

四郎已经恢复了镇定,稳步走到柜台后面,揭开一个酒坛子盖。

坛子里面装着鲜红艳丽,清亮透明的果酒。这是用青崖山上送来的野生五味子果酿造而成。

因为五味子有养五脏,补虚劳的功效,所以常喝这种酒,便能强壮身体,甚至使人恢复青春活力,很适合那些身体衰弱的人饮用。

祝达日日跟一个女鬼在一起,纵然女鬼无心害他,可是欢好之后,阳气难免受损,所以黄十三娘送这个果酒过去,真是又应时又对景,必定和主人家的心意。

黄十三娘笑吟吟的接过酒坛子:“便借大人您的吉言了。”说着,她从怀中摸出一小角碎银子给四郎,又把手里提着的小绢袋递过来。

“如今本该是采莲蓬的季节,可惜洄水都干了,也没得莲蓬可采。这些是我在太和山里的亲戚给送来的,都是新鲜的肉莲子,只去了壳还没有去芯。东西虽然不稀罕,也是吃个时鲜吧。”黄十三娘虽然是只huáng • dà • xiān,却比四郎见过的所有妖怪加起来都会做人一点。

四郎高高兴兴地收下来:“怎么,他们山里却没有旱吗?我听说城外的村庄旱的厉害。”

黄十三娘答道:“太和山脉可是临济宗和天一道的发祥地,那是有神灵庇佑的地方。再说了,我亲戚住在十万大山的深处,他们那里人迹罕至,全是一片片老树林。以前我还嫌弃那样不通人烟的地方村的慌。谁知现在连江城的大人物们也都去太和山脉修建山庄避暑了。那里不冷不热的,水源都是地下的山泉,和江城比起来,简直是天堂一样的好地方。而且山脉最外头离江城又不算远,骑马不过一天的来回。如今可是住满了达官显贵了……”

四郎笑了笑,他知道黄十三娘说归说,却并不会真的去山里。她虽然看着老老实实,其实修的并不是正道,自然只有在江城这样充满戾气和的地方,才能有所成就了。深山古刹,清凉世界,说来是好,却也未必适合她这样的妖怪。

不过,黄十三娘这么一说,倒提醒了四郎:上个月殿下就说要搬出江城,也去太和山脉里住,顺便给自己找个清静地方习练道术。

如今周谦之不知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