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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祝家代代都在十里大道上卖冰胡儿。只是后来儿子嫌做这个太苦太累,才改行做了别的。

如今家里没了钱,瞎眼老婆子只知道哭,媳妇儿做些针线活,也赚不了几个钱。到了五月,城里的粮价又看涨,家里的米只剩下薄薄一层,每日媳妇都得混许多野菜须须,米糠渣进去胡乱煮一锅。吃的小孙孙皮包骨头,只有肚子鼓得老大……

四郎听了半天,眼前的鬼老头还在拉拉杂杂讲他小孙孙的病情,忍不住出言打断:“老丈,后来你怎么来这里卖冰水了呢?”

老头儿横了四郎一眼,显然对眼前的后生说自己是鬼这一点依然十分不满。老年人忌讳这个。不过,祝老汉也没有纠缠不休,他继续讲他的经历。四郎时不时插几句嘴,有时候一旁的苏夔也会对于某个点问得详细些。

那一夜祝老汉的遭遇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大概。

家里穷的开不了锅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自然只得撑着一把老骨头,上街来重操旧业。担着冰沿街叫卖虽然辛苦一点,但是因为今夏反常的热,祝老汉的冰水生意就非常好。

人啊,老了老了,还是要兜里有几个钱,说话才有底气,因此祝老汉成日都忙得不亦乐乎,虽然脸上手上都被烈日晒脱了一层皮,精神头却好得不得了。因为冰水生意非常好,祝老汉每天都会不知不觉中忙到傍晚收摊。

自从南边的门楼修好之后,江城人都说晚上有时候会听到门外有指甲抓挠的怪声,窗外时有一队奇形怪状的影子经过。有些人家住的宅院老旧一点,还会听到房顶上有东西跑来跑去,墙壁中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如今江城已经重新开始了宵禁,连以前夜夜笙歌的城中贵族都默默消停下来,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不再举办任何饮宴。似乎默认了城中夜晚会有鬼怪流窜之事。

祝老汉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五月十五,到了傍晚时分,忽然从南城门外涌进来一队人马,其中还夹杂些僧不僧、道不道的人。这些人有的身上背着长条状的东西,有的仅背着一个包袱,有的双手空空。后面还拖着一辆大车,车轮上沾着些红褐色的泥土,车厢封得严严实实。不过看那深深的车辙,祝老汉估计里面不是金银也差不离。

这群人拉着车直奔大营而去,隔了一会儿,赶车的大汉却惊慌失措的跑了出来。一直跑到祝老汉的摊子跟前。老汉贪图阴凉,就把摊子摆在新建的牌坊门楼下

“老丈,来碗清凉米酒。”

“客官不巧了,小老儿担子里剩下来的那点冰都化快完了。这凉饮可都不凉咯!”祝老汉笑呵呵的说

“不妨事。只管做来我吃。”来人语气里透露出一点不耐烦了。

“这……好吧。”祝老汉本来打算收摊回家,可他在外面做生意,深知不能得罪这样的军爷,这时候便不得不重新取出家伙什。

祝老汉年纪大了,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又累又饿,这时候动作越发的慢慢吞吞。好在那个军爷并没有出言催促。

等祝老汉慢腾腾做好了一碗凉饮,转回身一看,原本站着摊子前的大汉不见了踪影。几根木头,一块木板搭起来的临时小桌上却放了一根金钗。

祝老汉左右看看,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其他行人。想到家里的瞎眼老婆子和小孙孙,老汉眼睛一闭心一横,把金钗揣进了怀里。然后他叹口气,坐下来慢慢把那碗冰饮喝进了肚,这样拿出来加过糖的冰饮可不能再放回去了,不然,桶里的那些都得跟着坏掉。

就这么一耽搁,等祝老汉把撑桌子的木架和木板取下来,靠在牌坊门口上,有收拾好自己的挑子之后,已经到了傍晚掌灯时分。

眼看着太阳落山,祝老汉有些着急。如今城里宵禁,他一个老头子可不敢到处乱窜。这么晚了,也不知道媳妇有没有给家里的瞎眼老婆子做饭。这么想着,祝老汉赶紧收拾好家伙什,挑着担子往家赶。

朱红的牌坊门口修好之后,巨大的门楼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夏天在这片阴影里呆着特别舒服,不过,一跨出这片阴影的范围,热浪就会变本加厉的袭来。一冷一热的,祝老汉觉得头有点晕,身子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重的很。不过老汉身体好,打了两个趔趄,到底还是稳住了脚步,挑着担子继续赶路。

现在已经快到宵禁时分了,路上行人几乎绝迹。祝老汉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军爷耽搁了一下,如今空荡荡的路上就只剩下他一个路人了。

还没走出这十里大道,祝老汉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好像是跟着什么东西,又好像是自己拉了什么东西。

老年人不如年轻人头脑好,做生意算错钱,拉东西都是常有的事,所以祝老汉倒不担心什么东西跟着他这把老骨头,只担心自己拉了东西回去又要听老婆子叨叨半宿。于是他猛地回头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路旁的店铺家家关门闭户,只有一个巨大的阴影矗立在黑黢黢的十里大道尽头,如同一张深不可测的大嘴。朱红的门柱上隐隐约约缠绕着些青烟。这情景着实有些唬人。

家里虽然穷,老婆子小孙孙成天都只会哭,可是毕竟是块遮风挡雨的地头,他半只脚踏进土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想着,祝老汉转回头只管继续走路。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有月亮,然而这月却是青色的。祝老汉挑着担子抬头看天,他打小在江城里住着,还没见过这样颜色的月亮呢。他记得小时候祖父曾经说过,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那头顶的月亮就是赤红赤红的。

月亮若是变了色,世间必定将有极大的灾殃。

眼见着三转两转拐进了一条小巷陌,再有一盏热茶的的脚程就到家了。祝老汉一抬头看见斜刺里出现了一队人,不紧不慢走在他前头。之前祝老汉一直埋头赶路,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老人家常说,明灯不是人,明月不孤行。老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人在走夜路的时候,若是打头碰见这么一队诡异的,提着灯笼的人,可真是比没遇见人还可怕。

此时祝老汉却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情景迷住了。这群人仿佛走在一条光的河流之上,他们手里提着的做工极为精美的西瓜灯,灯里放着一团轻盈的亮光,光华灿灿,把地上照得一片雪白,像是撒了一层银霜。虽然时值盛夏,这些人也都穿着很正式的曲裾深衣,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出来的,似乎在青色的月光下散发着莹莹的光彩。

这队人马无声无息的走着,走动间,他们似乎给这闷热的夏夜带来了一丝凉风。

哦,不是错觉,是真的起了晚风。祝老汉看不清楚这只队伍究竟有多长,只知道排在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个女子。

身形窈窕秀美,穿着月白色的丝绸裙子,衣服上飘落着点点红梅,还熏染了一种近似晚茉莉的香气。姑娘的丝绸衣服外面罩有一层纱衣,在晚风里飘动,像两只美丽的翅膀。

这幅画面是那么美好,简直不像会出现在凡间,让那些挣扎求存,八苦俱全的凡人恨不得随之而去。祝老汉自认是个凡人,有那么一刹那,他也想抛下一切,更和这群人离开。

祝老汉年纪大了,也颇见过一点事。他要是再年轻个几十岁,没娶自家的糟老婆子,没准就得情不自禁跟着这么个美人儿走了,可是老汉他毕竟记挂着一家老小,迈出的步子很快就停了下来。

人清醒了过来之后,理智也跟着回来了,老汉心里就开始犯嘀咕啊:按理说这样的贵女,可不会大半夜的徒步行走在江城街道上。

这念头方动,老汉眼前的情景立刻变了一个模样,好像是把那种虚假的外皮撕掉,露出了丑恶的本质:根本没有什么光的河流,那群人手里提着哪里是什么西瓜灯,分明是一个个人头!

走在最后,看着像个贵族少女的女子这时候忽然回过头来,对着祝老汉阴森森一笑。

祝老汉差点没吓死:作孽哦,哪里有什么貌美如花的贵族少女?那就是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腐尸!他一时想起了今日城中关于妖怪夜行的怪谈,心里砰砰直跳,急忙暗暗捏住了自己的袍脚闭上了眼睛。那里被家里的瞎眼老婆子缝进了几页《尊胜陀罗尼》。

据说是庆友尊者死后,他的大弟子传出来的辟邪解厄之法。江城夜晚那些必须出门的人都会将《尊胜陀罗尼》经文缝入衣襟中,以祈求佛祖的庇佑,躲避成群结队夜游的鬼怪。

本来祝老汉还嫌弃自家老太婆多事,这会儿却只闭着眼睛祈祷这种方法真的灵验了。

等祝老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眼前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手里提着一盏造型酷似狐狸的绢制灯笼好奇的看着他……额,确切的说是他担子里的冰饮。

“老爷爷,我渴。”小娃娃长得可精致,穿一身极其昂贵的蜀锦衣裳。祝老汉知道这种料子,因为那种料子,颇像是儿子媳妇念了很久的月华三闪。

小娃娃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神很清澈,虽然已经显出一种天生的贵气,像个小王爷什么的,但是眼巴巴犯馋的样子可爱至极,和自己的小孙孙没什么分别。

祝老汉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他定了定神,低声说:“你这娃娃,怎么半夜到处瞎跑算了算了,爷爷没有冰,剩下点酸梅汤你喝不喝?”

小娃娃乖乖点头:“喝。”然后又得意的补充:“我阿爹也会做酸梅汤。他做的最好喝!”

祝老汉听到这里放下了心,会做酸梅汤的应该不是害人的鬼怪吧?于是他就着小娃娃手里的灯盏打开了盖子。

小娃娃话音刚落,就被一位忽然出现的,十分高大俊美的贵公子抱了起来,还被翻过身轻轻打了两下屁股:“怎么又乱跑?还有,你现在也长大了点,怎么还是到处认爹?你爹早死了。”

小娃娃愤怒得乱踢乱扭,鼓着包子脸大声说:“大胆,你敢造谣生事、以下犯上!本王要诛……唔~”话还没说话,小娃娃嘴里就被塞进一个剥了一半的粽子。

“是有味斋里的鲜肉蛋黄粽子。这回满意了吧?”俊美公子笑着的把有了食物忘了爹的娃娃放到地上。表情里带着一种祝老汉描述不出来的复杂,静静的看着小娃娃抱着粽子啃得专心致志。

“麻烦老丈来碗冰饮。”过了一阵,俊美公子忽然转头吩咐。

祝老汉正要说已经没有冰了,结果一低头,就看到本来应该只剩下水的冰桶又结出了冰。

老人心里纳罕,但是并不敢吱声,只好低头做了一碗冰饮。因为这一次冰块充足,祝老汉不知怎么的福至心灵,拿出了祖传的手艺,要做一碗蜜豆冰来讨小娃娃开心。

他将担子里的冰块有技巧的敲碎装进一个粗瓷碗里,然后把剩下的秘制红豆沙全部倒了进去。这种蜜豆冰里可是加了不少冰糖,价格自然贵一些,买的人也少。这一碗本来是祝老汉专门留给自家小孙子的。

小娃娃刚好被半个咸蛋黄噎住了,有点口渴。

俊美公子显然伺候这个小娃娃已经很有经验了,此时两人配合默契,小的那个只管把眼睛一扫,大的那个立刻小心翼翼的用手捏着粽叶部分,接过了他手里的粽子。

小娃娃空出了双手,捧住大碗,便大口大口的吃起蜜豆冰来。

舀了几口冰,似乎觉得甜了点,又“啊”的张开口,示意要吃粽子。俊美的公子立刻便把粽子递到他口边。

祝老汉有点搞不清楚这两个人的身份了,说是父子吧,两个人长得也不像,说是主仆吧,这位俊美公子实在不像是仆人之流。

小娃娃一口粽子一口冰吃得可欢。吃完很有礼貌的把粗瓷碗还了过来,然后皱着小眉头看着祝老汉身后某处:“老爷爷,你是不是拿了大姐姐的东西?快点还给她呀。不然会被挑西瓜的。”

祝老汉本来已经不怎么害怕了,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再次说得心里发凉。他哆哆嗦嗦收好碗,正要询问,就看到那个俊美公子对着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祝老汉低头一看,刚才还精神奕奕的小娃娃似乎有些犯困,被俊美公子俯身抱进怀里,轻轻拍着背。

尽管困得不行,这娃娃还不肯老实呢。他趴在俊美公子的肩膀上,眼睛一闭一闭的,挣扎着不肯入睡:“就要去找四郎爹爹!就要!就要!你说过只要能长大就带我去的。我已经长大啦!坏人,不要捏我爪爪,呜呜,再打本王屁股……灭……灭你九族……”

俊美的公子听了这些话,就很温柔的笑了起来,取过小娃娃松松提在的手里的狐狸灯笼,顺手扔在了地上,然后大踏步踩了过去。

那个小娃娃半醒半睡间似乎没有觉察手里的东西被扔掉了,还在很认真的要求:“今天还要吃火腿粽……烧鸭粽……”

“你吃太多,小心又肚子痛。”青年的声音顺风传来。

小娃娃根本不理他,继续带着困意掰着爪爪数数:“还有叉烧棕,唔,黄米红枣粽也没有吃过!要吃!”

“好了好了,明天都给你吃。”青年的声音里没有不耐烦,只有浓浓的无奈。这种无奈祝老汉很能理解,面对自家胡搅蛮缠的老婆子和小孙孙时,他大概也是这种语气了。

被抛弃的狐狸灯笼在隐约的夜风里,寂寞的滚动了几圈。那是一盏做工极其精致的绢制灯笼,上面一只白狐狸的造型惟妙惟肖,看上去又骄傲又神气。就这么一盏灯,只怕都够自己一家人半年嚼用了。此时却被毫不在意的毁坏了扔在地上,祝老汉心疼的皱起了眉头。

不过,祝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