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的鬼婆胃口越来越大。以前不过一年换一张人皮面具即可,后来渐渐发现我一觉醒来,衣襟上沾满了鲜血,花市里失踪的少女越来越多……”
道士本来默不吭声,这时候忽然打断她的话:“所以你特意放了一个女鬼的魂魄,叫她来向有味斋求救吗?你又是怎么知道有味斋的?”
可是夕颜已经不能再回答他的话,她在自己的心窝插了一把小刀:“纵然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般漂泊于虚假的欢场中,就算嫁给冉进军做妾,也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固定恩客而已。我罪孽深重,已经无颜活在世上了。”说完这句话,她居然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死了!
四郎怔怔的看着这个貌若仙子但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他何尝不是一听这是个欢场女子就心存偏见了呢?可是,纵然生来便为原罪在身的欢场女子,心中也有自己卑微可笑的坚持吧。
只为一句承诺,便要生死看待。在这个过程中,或许那个男人是谁,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等待,早已不再重要。
虽然这件事貌似就到此为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四郎还是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总觉得,这位夕颜姑娘仿佛死的太巧合太轻易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晕倒在门外的云娘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她看到了夕颜的尸身,痛哭出声:“你这狠心的毒妇!枉费我姐姐那么崇拜你,你却把她杀了炼成尸油,还取了她的脸做成人皮面具。我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说着,云娘抽出准备好制鬼的一竹筒黑狗血撒了过去。她这么做,不过是因为罪魁祸首鬼婆已经死了,所以拿帮凶的尸体撒气而已。
谁知道这歪打正着的黑狗血才泼了上去,眼见着变故又生。
“嗤”夕颜的身体一接触到那盆黑狗血,便冒出了缕缕青烟。
“啊——”本来已经自杀身亡的夕颜古怪地站立起来,她的整个脸孔极度扭曲,五官渐渐消失,顺滑的长发越来越长,向着云娘和四郎的面门飘了过来。那发丝锋锐如针,根根竖起像无数小蛇。
一直暗中警惕的四郎和苏夔纷纷拔剑格挡,四郎护住云娘往后急退的同时洒出了一把早就握在手里的糯米。
然后,夕颜的身体在黑狗血和糯米的共同作用下,竟然就这么一分分、一寸寸地腐烂了。鲜红的血肉,奇迹般的化为血水,染红了雪白的糯米粒,与那一滩黑狗血不分彼此。
四郎知道,现在这位名妓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死了,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这件事说来一波三折,其实也很简单:与其说是夕颜对那位不知名的寒门公子有多深爱,不如说她一直向往的是摆脱这种戴着面具跳舞的日子,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因为自己用了邪法,灵魂被鬼婆控制,反而与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一代名妓到底不是什么软弱的女子,见识手段一个不缺。在她渐渐发现自己夜晚的行动已经不受自己控制之后,便果断的选择借道士之手杀掉不受控制、企图噬主的鬼婆。然后在两位道长面前做出自杀的假象以求脱身。
所以,在四郎用桃木镇压了鬼婆之后,夕颜便各种示弱,又在死前编出这么一个哀怨的故事。本来她差一点就会成功了,可惜云娘忽然跑出来找她报仇,而报仇的方式居然是泼对凡人毫无用处的黑狗血。
夕颜日日用那些冤死的少女练出来的尸油润面,并且又日日佩戴人皮面具,怨气已经无色无识的偷偷渗入到夕颜的每一寸肌肤之中,她其实已经慢慢被鬼婆附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起来。一把插在心窝的小刀根本杀不死她,黑狗血却正巧是她的克星。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走出这间地下暖房时,四郎忽然问苏夔:“师傅,其实你一早就看出来夕颜在撒谎了吧?难道她的口中真的全都是假话吗?”
道长依旧拒绝了四郎一千零一次乱认师傅的行为:“别叫我师傅。还有,是假话又如何,是真话又如何。要做道士,就不要想那么多,想太多不过自寻烦恼。”
四郎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回身关好那间地下花房的大门,并且贴了道符封存起来。
罪孽如血海,见不到尽头。阳光是专为快乐的人照射的,而有的人却从生到死,都只属于黑暗。那么,便永远留在黑暗中吧。
在一个小雨霏霏的春夜,夕颜大家忽然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江城里的男人们叹了几句红颜薄命之类的话,便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娇俏豪爽真性情的云仙继出水白莲般的夕颜后,成为了江城新一代女神。
最近云仙常常陪伴在冉将军身边,一起来有味斋吃饭。不知道是不是四郎多心,总觉得在她身边,似乎也有一个模模糊糊,脸白如纸的老妪身影。
唯独替夕颜伤心了很久的只有一个刘青云,有一天他在有味斋喝醉了酒,四郎听到他嘟囔着醉话:“夕颜,我配不上你,只要你过得好,我远远看着你便满足了。”
四郎呆愣半晌后摇了摇头,拿出一碗带壳笋,半壶黄酒放在刘青云面前。
听说这位刘青云大夫原本不是本地人,中了秀才后来江城赶考,结果屡试不第,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就跑去洄水上头喝闷酒,结果差点没淹死。被人救上来后成日间恍恍惚惚的,似乎连家住何处都记不得了,好在身上还有几两碎银子,也认得几个字,便在天水巷里头赁了一个店铺,靠卖药为生……
☆、79·不老汤8
这几天江城又在下雨,三月间的雨水就是多。
尽管雨水多,四郎偶然一抬头,却总能看到有黑色的大鸟在很高很高的天空上盘旋。
或许是老鹰吧。四郎这么想着。
自从上次把崔玄微公子偷偷塞给他的蜡丸给殿下看过后,殿下当晚就离开了有味斋,近日来也总不着家。虽然平素相见也无事,不过日复一日的过日子而已,可若是见不到精分殿下,四郎便常常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他上午坐在店铺柜台前,把芝麻酱盛在搪瓷盆子里晃,晃着晃着,芝麻酱渣滓就沉到了盆底,而麻油便渗了出来。这种事情又轻松又能消磨时间,四郎坐在柜台后头,这么晃麻油,一晃就是一上午。边晃还可以边听店里的客人说些坊间新出炉的传闻。
好容易这一日下午出了一小会太阳,虽然鸭蛋黄似的有些中气不足,也算是难得一个晴天。前头店铺里没什么客人,上次做的豆腐干恰恰好卖完,四郎便在后院熏豆腐干。
要想做好豆腐干,还是要从豆腐做起。外边卖的多是石膏豆腐,虽然去火,但是味道又次了一等,所以四郎历来不用江城街坊间叫卖的豆腐,宁愿自己花功夫做。
刘小哥帮忙洗好干豆子,轻磨去皮,淘洗干净。四郎用这些豆子磨浆,盐卤点就。
做好豆腐后,要拿块大石头把豆腐压得极干,再用腊月间做的酒酿加了红酱浸透。三头身的小水像只小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跟在旁边,作为一只怪力正太,它总能十分轻松地就帮四郎把虾米、砂仁以及花椒都打成粉。
四郎把腐干和虾米粉拌匀后,做成小方块,搀上砂仁和花椒末,细细熏制,中途还要淋上香油后再次熏干。
这样做出来的豆腐干外头是黑红色的,掰开了里头是浅褐色。因为每一道工序和调料都是四郎亲自看着做的,所以这豆腐干结实有嚼劲,当做小零嘴,叫人越吃越想吃。这段时间居然渐渐有别家酒坊和茶肆派人来买了回去,摆在自己店里招揽客人。
连天的淫雨好容易停了,太阳像个害羞的小泵娘,才探出头很快又躲了回去。到下午时分,便又开始雨云密布,天阴得厉害。店里没什么客人,槐二便早早地安上门板,打烊休息。
因为饕餮不在,四郎懒得做多丰盛的晚饭,只给小水蒸了几笼翡翠烧麦。这种烧麦里面的馅料是青菜煮化后加糯米和肉末搅成的,因为外皮晶莹剔透,所以可以看到里面碧绿色的馅心,十分别致。
看到厨房里还有新做好的豆腐干,四郎取了几块,用快刀切成细丝烫熟,加些葱花、姜丝、蒜末、秋油和金钩虾米拌匀。
这时节新茶纷纷上市,四郎是个俗人,也分不出好赖,只把随手能够到的茶叶翻出来,浓浓地泡上一壶。
浓茶配上干拌豆腐丝,翡翠烧麦同啖,小水一人就能吃两大笼下去。
忙完厨房里的事情之后,四郎又去烧水。把小水提溜过来洗干净裹好后,就自己坐在藤萝花树下头洗头发。
他的头发又多又厚,乌鸦鸦一大把,清洗起来十分麻烦,加上小水一直在旁边帮倒忙,洗头的工作进行的特别缓慢。最后四郎不得不胡乱挽着头发,先把捣乱的小水提起来拍了拍屁股。
小水被打了还是笑嘻嘻的,亲昵的搂住四郎吧唧啃一口,就自己跳进院子里放着的那口大绿水缸里去了。
下午的小院落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不见。妖怪们的后院处处透着玄机。大槐树上生出了人脸,不起眼的水缸里头冒出一双黑的几乎没有眼白的大眼,天井的墙壁上露出一些暗黄色的水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天花板和墙壁间缓缓爬动。
风吹墙头草,低首对人笑。
挂在道士门口的风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出空灵的响声,在院子里一圈圈回荡。若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风铃下头站着一个女人宛若青烟的虚影。
四郎忙了一天,到此刻才总算是闲下来。有时间坐在房间里头,一边晾头发,一边看道士给布置的功课。
夜色逐渐降临,远方穿来隆隆的雷声,天上扯着闪电。
四郎放下书走到窗户边观望,这闪电也奇怪,只在远远的天边闪耀,又是青色,又是紫色,又是金色,交织在一起。虽然这景象十分瑰丽,四郎却有点担心的皱起了眉头。
前几日殿下和臣属议事时,四郎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南方那个受到巫族支持的朝廷和背后是临济宗的北方宇文阀最近开始在中原一带干架,相互间有了几次大型攻防战。战争中死灵无数。
血海翻滚,刀光剑影正式拉开了乱世的序幕。从此中央朝廷的威信不再,群雄逐鹿中原,丛生的白骨堆垒出名将谋臣们的野望。
死的人越多,怨气和不甘也越多。这些便化成黑色的大鸟,它们成群结队地张开翅膀,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空盘旋,并从口中喷出红色的业火,发出哀痛凄厉的叫声。随着尸体的增加,怪鸟就会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遮蔽了太阳。虽然这些怪鸟不会直接对人类发动攻击,但是生活在这些由和怨气凝出的鬼怪盘旋的地方,人类会日渐萎靡不振,最终精神崩溃。
所以,殿下这几日便亲自去战场一游,履行自己作为人间空气净化器的职责去了。
眼看着今天天气这样坏,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四郎有点坐立不安。打雷对妖怪来说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就算相信自己恋人吊炸天,该担心的时候也一样会担心。
“哗——”憋了很久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道撼地雷落下,四郎感觉整栋房屋都摇晃了一下。晕黄的烛火跳动几下忽然熄灭了,四郎慌忙回头,电光石火间,只见门口投射出一个高大黑沉的影子——饕餮总算是回来了。
殿下刚从满是断臂残腿的战场回来,全身又是雨水又是血水,在外头有侍女过来帮他脱下靴子,外套。默不作声得换上干爽袍服后,殿下才走进屋中。
他倚着门框,凝视着四郎,心里升起一股温暖的满足感。越和四郎在一起,就越沉迷在这种微醺的安稳日子里。
在这样狂风暴雨、打雷闪电的黑夜,四郎有些紧张的回过头去。见到是殿下,提起来的心瞬间便稳稳当当的落回左边心房。
四郎走到桌上,把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继续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头发。
“前几天去收妖,结果怎么样?”殿下问道。明明他做的事情比四郎惊心动魄一百倍,但是却偏偏对四郎身上发生的微末小事感兴趣。
这么一说便显得殿下很痴情似的,不过,或许只是某人的变态独占欲作祟也未可知。神经病总是神经病,反正恋爱中的人,不疯魔反倒不正常。
既然殿下问起,四郎便认真地给他讲夕颜这朵黑莲花的故事,讲完又叹着气说起自己的猜测:“也许刘青云就是那个寒门公子吧。他看到夕颜毁容后的外貌,感动于夕颜对自己的深情。但是偏偏自己却没有考中,一时感到没有面目面对这样的好女子,所以才转身离去,到江上去喝闷酒。结果落水失忆,但他总是记挂着夕颜,所以即使没了记忆后,依然坚持待在江城不肯离去,后来还成为了夕颜大家的疯狂崇拜者。没错,就是这样的。”说着四郎坚定地点点头。
四郎的头发虽然顺滑,可是前面的几缕有些自来卷,这时候被他擦得乱蓬蓬的,一绺卷曲的发束落在颊边,头上还顶着几搓呆毛。
殿下忍不住走过去帮四郎整理好头发。“谁知道呢,也许那个寒门子弟高中后已经在远方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了,毕竟,一个毁容的烟花女子实在不是什么妻子的合适人选。若真是你猜测的那样,刘青云就是夕颜失踪的情郎,他这么一失忆倒是轻松……”
四郎听出了殿下话中的未尽之意,叹口气:“其实夕颜把改变现状的所有期待都寄托在了一个男人身上,本来就是一场dǔ • bó吧。最后得到那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愿赌服输。”
“嗯。大概吧。”殿下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