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石宝渡船上猝发枪战,一男子当场身亡。忠县警察局怀疑此案系由地下帮会间走私分子之恶斗,已严加追缉,望民众提供线索,定有重酬。”
黎天成缓缓读罢《忠县报》的这则新闻,不禁长长一笑:“这才真的是指鹿为马、偷天换日哪!韦定坤这一次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是打脱牙和血吞了。”
任东燕在他身畔亭亭而立,双臂环抱,别有一派英爽之气四溢而出:“天成哥,我办事,你只管放心。方远照已被处置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韦定坤应该只会认为是共产党方面的‘锄奸队’在清除自己的叛徒,决不会怀疑到咱们这里来的。”
“唉,我也是被他们逼得实在没法才找你出手的。”黎天成深深而叹,“军统局想借方远照这件事儿搞垮忠县党部、搞乱忠县政局,咱们决不能让他们阴谋得逞。东燕妹子,你干得实在漂亮。”
一缕黑亮的发丝飘然垂到脸侧,任东燕下意识地用手指绕住,脉脉而道:“无论如何,我就只听天成哥你一个人的命令。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你让我救谁,我就救谁。我只相信天成哥你永远是对的,决不会问二话,也决不会泄露一个字。”
黎天成听着,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他看到任东燕左肩上裹着那块白纱布,不由得伸手摸了过去:“东燕妹子,你受伤了?快,快让我仔细看一看。”
任东燕颊边涌起了娇羞之色:“没什么大伤。雷杰的子弹一颗也没打中我,只是在我肩膀上擦破了一点儿皮。”
黎天成又惊又悔,痛惜道:“幸好只是这样一点儿轻伤,你若是稍有意外,我黎天成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顿了一顿,缓然说道:“你去暗杀方远照的那个上午,我一个人待在这里等着,为你提心吊胆的,手心里一直捏着一大把冷汗哪!”
“真的?”任东燕眸光一漾。
黎天成用力地点着头:“真的。”
任东燕俯过身来,一双大眼莹莹然盯视着他:“你交给我的消息那么准确,制订的计划又那么周详,不出意外是正常的,出了意外才是反常的。我对你都有那么坚定的信心,你却对自己没有自信?又或许是你因为太在乎我而变得忐忑难安?”
黎天成伸出双手轻轻捧着她明艳的面靥,毫不回避她的灼亮目光:“东燕,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已经后悔不该让你去担当你不该担当的事情了。可我在危急关头,第一个想到求助的就是你啊。”
“这不就得了?你也看到了:我俩珠联璧合,并肩作战无人能敌!”任东燕粲然一笑,照得黎天成心底亮堂堂、暖乎乎的。
他静下心弦,拿过一个文件夹,冷声一哼:“你看,韦定坤这个人狡猾得很—方远照明明是他们军统局的人在护送途中被击毙的,现今却被他完全掩盖了,只说方远照是在狱中因患急症而暴亡,把他的一切相关材料又转回了县党部中统站这边处理,是喊吴井然去拿回来的。吴井然气得是直骂娘。”
任东燕柳眉一挑:“他真不要脸,把方远照的案子又踢回给了你们处理?”
“不错。方远照已死,他在共产党内部的‘上线’就此断了,军统局是再也挖不出什么名堂了。而方远照在盐厂发展的‘下线’,又只是几个看过《新华日报》的普通盐工,根本没什么可利用价值。韦定坤一看没‘油水’可捞,就又踢给县党部处理了。”黎天成徐徐道来,但有些话却没对任东燕明言:接收这些材料时,黎天成是和韦定坤通了电话的。韦定坤因为方远照在他手头被暗杀的,最害怕的就是被政敌抓住不放、追究问责,所以他只能赶紧甩给黎天成。黎天成为了接收并清理这些材料而保住“全国基层党建示范基地”的牌子,也只能替韦定坤圆下“方远照暴病身亡”这个弥天大谎。他俩在这一事件上各取所需,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这笔无形的交易。因了黎天成的圆融通达,韦定坤自此不禁对他又高看了一眼。
任东燕也不傻,还是开口问了出来:“天成哥,你凭什么接他这个‘烂摊子’?你完全可以抓住方远照‘中枪身亡’这件事儿攻击韦定坤玩忽职守、工作不力啊!说不定还能将他逼出忠县呢。”
“东燕妹子,你不懂:韦定坤背景深厚、来头不小,单用这桩事儿还不能伤到他的筋骨。而我也不想把这件事儿扩大化,以免让省党部的人渔翁得利。”黎天成用手拍了拍文件夹的封壳,“算了,先忍下这口恶气吧!相信经历此事之后,韦定坤在县党部面前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嚣张了。”
任东燕甩了甩脑后的辫子:“那你怎么把这个‘烂摊子’处理掉?”
“韦定坤建议我们对那几个看过《新华日报》的盐工严加看管。”
任东燕咯咯一笑:“看他这话说得—这些小盐工有什么可严处的?不过只看了几页《新华日报》,你们最多也只是教训几句完事—还能把他们怎么样?我听说,在重庆各大码头那里,《新华日报》是被当街叫卖的!他韦定坤有本事去公开封禁了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后再来查处这些普通盐工啊!天成哥,他这是故意让你和盐工们搞坏关系哪!”
“东燕妹子你提醒得对。我肯定不能上他的圈套。”黎天成翻开文件夹指了指,“名单刚才我看过了,这里边竟有一个熟人:涂井乡场口卖香辣豆腐的那个刘五娘你认识吧?她的儿子徐旺就牵涉在里面了。”
“刘五娘?我认得啊。她素来待人蛮好的。徐旺我也见过,多老实勤快的一个汉子。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黎天成笑微微地看着她:“我若是出面训教他,怕是不太好。这个‘人情’,我送给你去做—你且劝告他一番,只管做好盐工本业,暂时莫要乱说乱动。然后,你交给他一个机密任务,让他帮我们在一线井灶间留意有什么可疑分子没。”
任东燕秀眉一扬:“这个工作,我可以代你去做。你这‘可疑分子’究竟指的是……”
“主要是日谍分子。根据韦定坤递来的情报,日谍分子们既已潜入了忠县,就一定会伺机兴风作浪。”黎天成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所以,这些日谍分子比武德励进会更难对付。”
“这段时间,韦定坤也时常来巡察井祖公祭大会的安全保护工作,早就催得我们护盐队每一个人心里都绷紧了这根弦。”任东燕也肃然道来,“天成哥,我今后陪你一起多下井灶去转转,对场内的十三口官井都要‘脚到、眼到、手到、心到’,对所有的井长、副井长、盐工、灶工等人都要严格甄别,小心有日谍分子混了进来。”
黎天成连连颔首:“看来,你这个护盐队队长当得是越来越上道了,想得比我更周全、更细致。东燕,我真为你高兴啊!”
九月十五日,距离忠县井祖公祭大会召开还有两天。这天下午,赵信全迎来了一位神秘而低调的客人,并在城关镇最著名的“会仙楼”酒店“甲”字号雅间里招待了这位客人。
郑顺德陪在一旁观察着这位客人,几乎不相信他就是那个在电话筒后面一直拿腔拿调的省党部首席秘书—沙克礼。沙克礼看似保养得极好,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花白的头发向后倒梳成了大背头,油光光黑亮亮的,衬托得他颇有几分洋气。更古怪的是,他身上的中山装竟多缝了两个口袋,而且全都显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边塞满了什么东西。
赵信全笑着向沙克礼介绍道:“沙秘书怕是初次来到忠县吧?忠县有石宝寨、白公祠、陆宣公墓、三台寺、文峰塔、万福塔等名胜古迹,一定会让你流连忘返的。”
“不妨,不妨,我此时无心游山玩水。”沙克礼落座之后,先呷了一大口樱花茶,深有体味,立刻向赵信全竖起了大拇指,“好茶!好茶!赵公子还能为我找到这样好喝的樱花茶,实在是有劳你费心了!对了,你们将我的名片和邀请函一齐送到韦定坤那里了吗?”
赵信全转头向郑顺德微微示意。郑顺德连忙站起来卑躬屈膝地说道:“送到了,送到了。韦局长还让我进办公室说了几句话,当面答应他今晚一定会前来赴宴。”
“看来,他还是很识趣的。”沙克礼点头含笑道,“我也是国民党‘改组同志会’里的老骨干了,资历也并不比他韦定坤浅。韦定坤今晚不敢不来的。”
赵信全谄笑道:“那是,那是。沙秘书大驾莅临,他韦定坤还不赶紧跑得屁颠屁颠的?”
沙克礼抬眼盯住了赵信全:“赵公子,沙某此次提前两天到忠县,你明白我的这一番苦心吗?”
“沙秘书此举犹如神兵天降,是想打忠县党部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沙克礼又喝了一口樱花茶:“不错。但我须得先会一会韦定坤这个‘镇地恶煞’再说。说实话,不拉上他一齐出手,我们还是很难对付黎天成的。”
赵信全急忙将他杯中的茶水斟满:“沙秘书此番必然是‘得道者多助’。”
沙克礼捏住了茶杯正欲开口,忽听得侍坐一侧的郑顺德猛地打了一个喷嚏。他的眉头暗暗一皱:“郑师傅,你好像得了感冒?”
郑顺德未及答话,把脸一仰,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
沙克礼立刻就像坐上了火盆子一样跳了起来:“哎呀,我是最怕感冒的,只要得了它,一连好几天都爬不起来。”沙克礼一边快声说着,一边将尖利的目光射向了赵信全。
赵信全瞧了瞧郑顺德,脸上露出了窘色。
郑顺德急忙尽力掩住嘴巴,把喷嚏硬生生憋在喉咙里。
沙克礼退得远远的,拿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满眼都是嫌弃之色。
赵信全只得狠下心肠得罪郑顺德了:“老郑,我听说欧小姐在老地方等候着你呢。你先去她那里看一看,稍后去大洋场宾馆等着。”
郑顺德脸色一阵发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起身出去了。
房门刚一关上,沙克礼便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从胸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感冒药丸,就着樱花茶一口吞下,连声道:“好险!好险!幸好他走了,我还是得吃几颗药预防着。信全啊,你也是混迹商场的老手了,怎会让这样的传染病人上席呢?我侍候陈主任的时候,可是一点儿疏忽都没有的。”
“沙秘书,请原谅赵某失察。赵某今后一定向你学习,‘急领导之所急,忧领导之所忧’,把一切隐患消弭于无形中。”赵信全急忙佯装惶恐地答道。
沙克礼这时才放出几丝微笑来:“信全公子果然很会说话。咱们言归正传吧。我问你:你是如何看待黎天成的?”
“赵某有四句话来专门形容他—他清廉得像新生婴儿,他圆滑得像老鬼,他深沉得像高僧,他还能干得像共产党人……”
“能干得像共产党人一样?”沙克礼捏紧了茶杯,笑得阴森森的,“你这个形容很有意思。”
赵信全窥视着沙克礼表情的细微变化,徐徐道来:“有许多话,赵某闷在心底许久了,今天终于可以向沙秘书你当面说清楚了。黎天成的城府太深,我一直看不透他。他千方百计拿到盐厂公署的监管权,既然不是谋私自肥,那他又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维护党产不遭流失?现在,他已经在盐厂设立党分部了,那他还抓着盐厂大权不放干什么?除非他有更深更远的图谋……”
沙克礼听得很仔细,正欲深问,房门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韦定坤那不软不硬的声音终于传了进来:“请问省党部沙秘书在吗?”